他抱着林嘉茉抬起头望向天空,墨色的夜空中闪过了一点飞机飞行的红色,也许那闪烁的红过于突兀刺眼,因此他也流下了眼泪。
(15)
关于耐克杯的所有悲欢都像一个美丽的泡沫一样,升腾到最高点然后消失不见。它散发出的透明的七彩光芒,在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难以忘记的影子。
林嘉茉用很平静的语调向方茴叙述了那个别致的夜晚,每一句话,每一个停顿,每一滴眼泪,她都牢牢地记住了,精确得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掺杂一点自己的感情在里面。方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而林嘉茉也没想得到她的安慰。换句话说不幸的人不会愿意在幸福的人面前哀悼,那只会让人感觉更加不幸。那时候的方茴还不知道什么叫刻骨,什么是锥心,她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涟漪,所以她根本安慰不了林嘉茉。有些痛苦不经历过永远无法体会,所有开导的话都会变成不疼不痒的风凉话。赵烨和苏凯两个人接连折磨了林嘉茉的身心,这些意味着什么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
讲完这些林嘉茉轻盈地从学校的槐树围栏上跳了下来,落地时脚不慎崴了一下,她皱着眉骂了声“他奶奶的”,随后高声唱起“在我心中,你是一根大葱,撅吧撅吧揉吧揉吧扔进垃圾桶中”,她一边笑一边回过头看方茴,毫无意外地,她在方茴眼中看见了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眼神。
那是方茴第一次听到林嘉茉骂人,而她却仅仅以为只是心里不痛快罢了,轻易忽略掉了其中默默隐藏的悲伤和坚强。
在那年春天的最后,F中照例举行了运动会。由于赵烨还没好利索,所以陈寻和乔燃报了很多项目,什么男子四乘一百、四百、八百、一千、一千五、跳高跳远……但凡能上的,两人几乎都参加了。侯老师特别高兴,充分表扬了他们的责任心和集体荣誉感,就差在黑板上写“向陈寻和乔燃同学学习”了。
运动会当天挺热的,方茴抱着一大袋子水陪在陈寻和乔燃旁边,一直照应着。陈寻跑完400米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向方茴伸出手说:“水水!不要矿泉水,给我一个红牛!”
方茴翻了翻袋子说:“红牛只剩一个了,待会儿乔燃还要跑一千,给他留着吧,你先喝矿泉水。”
“我就喝一口!我还要跑一千五呢!这他妈破天,热死了!”陈寻揪着方茴的裤腿说。
“瞧你丫这德行!快快快!赶紧让他喝了吧!”乔燃笑着说。
“那……好吗?”方茴看着乔燃说。
“没事!丫太怂!我用不着!”
“你跑一圈试试就知道了!”陈寻接过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说,“我得上去歇会……”
陈寻往前走,方茴跟着他,忽又停下来,转身对乔燃说:“谢谢啊,他就是这样,待会儿我去再给你买一罐。”
“真不用,”乔燃摆摆手说,“你多帮我喊两声加油就行了。”
对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方茴眯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乔燃看着她,开心地比起了V字。
可惜最终方茴也没能去替乔燃加油,在乔燃起跑的时候,方茴正陪着陈寻检录一千五百米长跑。陈寻一边压腿,一边哼哼着歌,方茴帮他重新别好号牌说:“现在有精神了?”
“嗯!喝完红牛好多了!”陈寻捅捅她说,“哎!你听我唱的这歌了么?好听么?”
“没怎么听清楚,还行吧。”
“还行?多好听啊!这歌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下乐队写的,叫《河》,特别棒!”
“是吗?”方茴随口说道,她知道陈寻很迷摇滚,但她却不怎么懂。
“嗯!现在玩吉他的都知道,痉挛乐队,非常牛逼!孙涛还认识他们的主唱呢!赶明我带你去听一次,你就知道了!”
“哦,快去吧,就要开始了。”每次听到他那些发小的名字,方茴总是淡淡地回应。她知道陈寻并没有遵守诺言,不再和他们常联系,而她自己也始终没能想通,不去介怀从前。这两者之间有点别别扭扭的,陈寻和方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是选择了回避而已。
“加油啊!要是不舒服就跟老师说下来!我在旁边等着你!”方茴叮嘱了两句。
“下来?不能够!那多丢人啊!你擎好吧!”陈寻骄傲地说。
方茴笑了笑,站在了跑道边。比赛过程中她一直盯着陈寻,不知不觉地竟然围着跑道走了一圈,陈寻跑了一千五百米,她走了八百米。虽然没能拿到名次,但是陈寻还是坚持了下来,直到看着他到达终点,方茴才走上了观众台。
林嘉茉见她走来,忙把手里的纸笔塞过去,一脸不满地说:“哎哟,你可算回来了!快点写两篇通讯稿吧!我是彻底没词了,什么英姿飒爽、朝气蓬勃、勇猛拼搏、体育万岁我都写了,差点没写上龙马精神!你说说,咱俩到底谁是宣传委员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陪陈寻跑一千五去了。”方茴忙道歉说。
“看见啦!”林嘉茉白了她一眼,“不是我说,我觉得你喜欢人的方式真的很蠢!他跑他的步,你围着操场转圈干吗啊?”
“我……我就是看看……”方茴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在纸上胡乱写了起来。
“你悠着点,别把高二一班通讯稿写成陈寻同学专稿!”林嘉茉继续挤对她。
“你讨厌!”方茴挥起手拍过去,林嘉茉笑着躲开,不小心撞着了身后的赵烨。
此时赵烨胳膊上的石膏已经拆掉了,但还用夹板夹着,白色绷带挂在脖子上,样子多少有些狼狈。两人对视了一下又慌忙躲开,仿佛两块同极的磁铁,很默契地一左一右各自走远,躲闪竟然已经成习惯。
林嘉茉绕到方茴身后坐了下来,她支着下巴,遥遥望向赛场,轻叹了口气说:“其实……就像你这样傻了吧唧的也挺好的。”
“什么?”方茴回过头,眼神依然清澈。
“没什么,快写吧!”林嘉茉扶着她的脑袋,把她扭了过去。
远处的广播中响起了广播员的声音,曼妙的声音念道:“高二(1)班来稿:运动场上的欢喜和悲伤都是如此真切,没有什么是我们克服不了的!珍惜每一秒,享受每一天。拼搏、拼搏、拼搏!加油、加油、加油!我们的未来不是梦!”
运动会结束以后,陈寻非拉着方茴去听那什么痉挛乐队的演唱,方茴可以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她不愿意扫陈寻的兴,便勉强跟着他去了。
陈寻换了一辆新车,他原来那辆在饭馆门口被人偷了。那时候北京偷车贼特别猖獗,基本上骑车的人就没有没丢过车的。好车丢,破车也丢;弹簧锁丢,U形锁还丢。自行车市场在偷车与倒卖二手车之间,形成了独特的产业链。陈寻的这辆“新车”就是在二手市场淘回来的,之前他已经丢过一次车了,他妈刚给他掏了一千多块买了辆车,他还没骑热乎就又弄丢了,这次他怎么也不敢再向家里要钱,无奈之下只好去四惠那边的一个二手车交易市场买了辆一模一样的“新车”。那会儿的四惠根本连CBD商圈的影都没有,无数小平房跟乡下似的。在一个民宅里,陈寻被一群村民围住,以视死如归的决心,讨价还价买下了这辆车。在捷安特专卖店卖一千多的车,在这里一百多就成交了,弄得陈寻非常郁闷,乔燃开玩笑说没准这就是他丢的那辆,循环一圈又物归原主了。
这辆车没有后座,后轱辘上只有个挡泥板,方茴只能坐在大梁上。由于大梁是斜的,所以坐上去非常不舒服。但是方茴还是津津有味,她坐在上面可以感觉到陈寻的气息,还可以听他嘴里哼哼唧唧的歌。
陈寻带方茴去的是北新桥那边一间叫“忙蜂”的酒吧,陈寻对她说这里经常会有没出名的地下乐队来这里表演,据说花儿乐队就是从这出来的,没有孙涛的关系他们根本进不来。方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诧异陈寻知道这么多而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两个人穿着校服混迹在人群中,陈寻不时停下来和旁边的人打招呼,方茴一直跟在他身后,却觉得始终跟不上他的脚步。
最终陈寻挤到了前面,方茴落在了后面。痉挛乐队出场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让她直犯恶心。主唱酷酷地向下面挥手致意,又引起了一片尖叫。那天他们表演的第一首歌就是《河》,而方茴也终于听清楚了让陈寻沉醉其中的歌。
小时候我故乡有一条河,
她就住在河那旁,
是个梳着辫子的可爱姑娘。
傍晚我总是拉着她的手,
河水映着她的娇艳脸庞,
她说以后我们要顺着河一起流浪。
我以为我们真的会去流浪,
可是她却陪伴在别人身旁。
她走的那天河很蓝,
她说不舍得和我再见,
我说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她指着河说这就是我的方向,
那里的名字叫他乡。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姑娘,
那个人却让她受了伤,
我顺着河走接她回家,
她却说傻瓜,他才是我的家。
她等着他,我等着她。
我们都不害怕,
总有一天我们死后会变成河,
流到一起,
不再牵挂。
她等着他,我等着她。
我们都不害怕,
总有一天我们死后会变成河,
流到一起,
不再牵挂。
方茴听完整首曲子,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方茴走的时候,陈寻正打着拍子唱“流到一起,不再牵挂”。她在陈寻脸上看见了迷茫的表情,而陈寻并没有看见她。
方茴本来想回家,但怎么也没能等到车,只好泄气地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路旁的灯火在她眼里渐渐模糊,她轻轻抹了把脸,一片湿漉漉的。
方茴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天就是觉得这首歌是在唱陈寻和吴婷婷,而她,只是像个旁观者一样。
(16)
陈寻从“忙蜂”里跑出来的时候,方茴正在抹眼泪。陈寻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路灯下她那纤细的身影,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陈寻跑过马路,一把拉住她说:“你怎么跑出来了?这又怎么了?我刚才找你半天,都快急死了!”
“没事……”方茴吸了吸鼻子说。
“没事哭什么!”
“眼睛疼。”
“别瞎掰!”陈寻捧住她的脸说。
“你为什么喜欢《河》?”方茴拉下他的手,定定地望着他问。
“不……不为什么啊……”陈寻被她问得发愣。
“歌词喜欢吗?”
“喜欢啊……编曲也……”
“听这首歌的时候,想过吴婷婷么?”方茴打断他,直接问了出来。
“你又想什么呢!”陈寻松开手,看着路边说。
“想过没有?”
“……”
陈寻没能回答方茴的问题,说实话他的确想过,但是他觉得自己的那种想,和方茴认为的想不太一样。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拉住她低下头吻了过去。
方茴别过头,推开他说:“你别糊弄我。”
“不是……”
“你不是说不和你的那些发小多联系了么?我跟你说过我和他们就不是一路的。”
“怎么说到这上头了,我知道,可是……”
“那干吗还和孙涛来这种地方?你看看里面有学生么?再两个月咱们就要考试了,到时候咱俩考不到理科A班怎么办?分开了怎么办?你想过么?”
“上不了理A上文A呗,反正你文科比较好,我本来就想陪你学文了。”
“可能么?你连语文都学着费劲,你学文?我看你是根本没想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陈寻有点生气了,“我有点业余爱好都不行了?”
“谁说不行了,但是你不要和那些人在一起……”
“哪些人啊?我从小就和他们在一起也没见我怎么着了!方茴,你别太较真啊!”
“好吧!算我较真!”
方茴抿抿嘴唇,悲伤地看了陈寻一眼,猛地转身打了一辆车。
陈寻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辆夏利的顶灯越来越远,几分钟后他才拔腿追了过去,但是那一点红还是融化在了夜色中。那一刻,陈寻感到特别无力。
晚上陈寻给方茴打了电话,方建州接起来的时候很不耐烦,陈寻在电话那头隐隐约约地听见他说:“这男生是谁啊?怎么老给你打电话?说完了就快点挂!别聊天啊!”
方茴应着接起电话,陈寻说:“你怎么说跑就跑啊!我追出了几百米呢!”
“是吗?”方茴淡淡地说。
“先开始我以为你会下来呢!没想到你真走了!”
“哦。”
“还生气呢?”
“没。”
“别生气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
“那我以后不去了。”
“随便。”
“你别这样。”
“嗯。”
“我给你弹首歌吧!”
“不行……”方茴压低声音,“我爸在……”
“哦。”
“那先这样吧。”
“嗯,明天再说,你别瞎琢磨了啊!拜拜。”
“拜拜。”
第二天上学,陈寻一直没话找话地围在方茴身边,方茴也没怠慢他,很耐心地陪着他玩五子棋和“东南西北”等幼稚的游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放学之后,陈寻凑过来,有些不自然地说:“那个……今天……我还得去一趟‘忙蜂’……”
方茴收拾东西的手停顿了两秒,继而接着把书放到了书包里。
“是这样的,昨天孙涛给我打电话,不是我联系他啊,是他打给我的!他说和那边的人说了,可以让我去唱一首歌!我想去试试,就一次,以后再也不去了!”陈寻忙解释说。
“哦。”方茴依旧没有反应,她拉好书包拉锁,站了起来。
“陪我一起去吧!”陈寻觍着脸蹦下桌子,挡在她面前说。
“不去。”方茴轻轻闪过他。
“为什么?”陈寻拉住她,“我第一次上台唱歌!”
“我去干什么?听你唱《河》,陪你怀念初恋?”方茴挣扎开淡淡地说。
“不是!都跟你说不是……”
“我不想再去那种地方了,”方茴打断他,“也不想再听‘流到一起,不再牵挂’!”
陈寻松开手,眼神复杂地看了会方茴说:“随便你吧!”
方茴低下了头,她没敢看陈寻离去的背影,只听见了一声重重的摔门声。
乔燃在后面一直看着他们,等陈寻走后,他才走到方茴身边说:“怎么了?他闹什么别扭啊?”
方茴抬起头,深吸了口气说:“乔燃,你有忘不了的人么?就是那种不管怎么样,以前忘不了,现在忘不了,以后也还是忘不了的人。”
乔燃愣了愣,随后看着她笑着说:“有啊。”
那天乔燃陪着方茴一起回家了,方茴并没说她和陈寻到底怎么了,乔燃也没再问,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既然有忘不了的人,那现在喜欢的人怎么办呢。”方茴踢着小碎石子说。
“我忘不了的人就是我现在喜欢的人。”乔燃说。
“你也糊弄我?”
“真的。”
“那以后喜欢的人呢?”
“就是我以后忘不了的人。”
“以前那个呢?”
“一块忘不了。”
“真贪心。”
“呵呵,谁也不希望就这样被轻易忘记吧?再说,忘不了也不代表一直喜欢。”
“是吗?”
“是啊,比如我问你,你会把我忘了么?”乔燃站定,笑盈盈地看着方茴说。
方茴摇摇头说:“不会吧。”
“那么你喜欢我吗?”
树上的丁香被吹了下来,好像在他们中间下了一场雪。方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无处躲藏般的,忙又把目光投向别处。
“不喜欢对吧?”乔燃依旧笑着,但却笑得空落落的,“所以你看,忘不了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
后来她们也没再说什么,到方茴家楼下,乔燃朝旁边的丁香花丛走了过去,他在树丛中找了半天,揪下一朵花放在了方茴手心里。
“什么啊?”方茴看着手中小小的白色花朵疑惑地说。
“五瓣丁香,据说会带来幸福,”乔燃解释说,“别愁眉不展的了,我希望你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方茴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乔燃,随后她也去花丛中找了一朵五瓣的丁香,递给乔燃说:“这个给你!你也要幸福!”
乔燃笑着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夹在了书本里,方茴攥着手里的五瓣丁香向他道别,乔燃挥挥手,一直目送她走进楼里,才慢慢转过身。
那朵五瓣丁香,被他保留了很多很多年。
陈寻赶到“忙蜂”,诧异地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吴婷婷。那天吴婷婷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外套,里面衣服领子很大,露出了一片白皙的脖颈,她瑟缩着向陈寻笑着跑过来说:“腕儿,谱挺大的啊!还没出名就学会迟到了!枉我们巴巴地跑来捧场!”
“先把自己裹好了再跟我说话!不知道晚上凉啊?冻不死你!”陈寻皱着眉把自己的外套递过去说。
“你就是一事妈!”吴婷婷接过衣服套在身上,往他身后瞅了瞅说,“你的小女友呢?怎么没来?”
“她啊……”陈寻顿了顿,拿脚蹭着地面说,“有事儿。”
“嘿!褶子了!”旁边的孙涛一拍巴掌喊起来,“怎么不早说啊!海冰今天特意没来!怕扫兴。”
“怎么着?有什么的啊!还怕她了!操!现在就打电话!把海冰叫来!我第一次表演没他哪成!”陈寻瞪着眼睛说。
“没瞧出来!你丫还挺有骨气的!”孙涛笑着挽过杨晴说,“去,给海冰打电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