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三个走远,陈寻靠着方茴坐了下来,他揪住方茴的裤脚,使劲拧水。方茴僵直着腿,不由有些紧张。
“放松点,我又不会把你吃了!”陈寻拍拍她的膝盖说。
方茴生气地蹬了他一脚说:“你就不正经吧!”
“乔燃正经,你让他陪你呗!”陈寻躲开她,斜着眼说。
“你怎么老乔燃乔燃的,我又没说他好。”方茴笑着说。
“你看看这一路上,他又是给你背包,又是给你编花环……真够殷勤的!刚才还拉你来着吧。”
“人家那是拉我上来,你倒是不拉我,一下子就给我推下去了。”
陈寻沉默了会儿说:“我想还是告诉乔燃咱俩的事吧。”
“啊?”
“我总觉得……他好像也挺喜欢你的。”
“哪……哪儿啊……”
“我知道你也有感觉,你一紧张就结巴。”陈寻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水里说。
“那你就说呗……”方茴低下头说。
“算了,你不是不乐意让别人知道么。”陈寻站了起来,深吸口气说,“走吧!别晚太多了,要不让同学们看着,以为咱俩干什么了呢!”
方茴也站了起来,她抿抿嘴唇说:“喂……”
“干吗?”陈寻回过头。
“拉……拉手么……”方茴慢慢伸出胳膊说,“这儿没人……”
陈寻愣了愣,随即笑开了花,他一把拉住方茴说:“跟着我啊!”
方茴点了点头,紧紧地回握住了陈寻的手。
两个人比规定时间晚了20分钟,他们做贼心虚地在快到客车之前拉开了很夸张的距离。林嘉茉在车下一直等着,看到他们忙跑过来说:“陈寻你先上去!我和方茴在后面。”
陈寻茫然答应了,方茴疑惑地问她:“怎么啦?”
“哎呀,你们俩还真传出绯闻了,刚才侯老师还说你们是不是男女朋友呢!”
“真……真的?”方茴一下子吓白了脸。
“看着倒像是开玩笑,不过我还有一个爆炸性发现。”林嘉茉小声说。
“什么啊?”方茴胆战心惊地问。
“门玲草,好像喜欢陈寻呢!”林嘉茉神秘地说,“我上厕所时听见她跟何莎说什么一定要找机会和CX说明白,你想想,咱们班除了陈寻,还能谁是CX?而且,你上次说黑板上的字,就是写你喜欢陈寻那个,听那意思多半就是她干的。”
“啊……”方茴若有所思地说。
“反正你小心点吧,你们俩的事最好别传出去,我总觉得有人盯着你们呢!”林嘉茉担心地说。
(3)
话说自古以来,儿女私情在家国千秋面前全都轻如鹅毛,方茴和陈寻还没来得及担心点什么,数枚炸弹就炸开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5月8日晚上,方茴接到了陈寻电话,他心急火燎地说:“明天上午9点到学校集合,开全校大会。”
“哎?是北约轰炸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事么?”
“对!操他妈的北约,太孙子了!不说了,我还要通知其他人呢!”
“嗯,你别那么上火啊!”
“知道了,就这样吧,他奶奶的!”陈寻愤愤地挂了电话。
方茴叹了口气,打开电视全是关于此次轰炸的报告,5月8日凌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使用导弹袭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造成馆舍严重毁坏,3人死亡,20余人受伤。新华社记者邵云环,《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朱颖不幸遇难,全中国都因此陷入了愤怒与悲伤中。
第二天全校师生都准时到校了,没有一个人迟到。平时总被教训“站好队,不许说话”的学生们在那天都十分安静,整个操场都笼罩在庄严肃穆之中。开会之前奏响了国歌,洪亮的“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旋律响起,每个学生都大声地唱着,声音冲破云霄。
总有人说我们是自私的一代,国家意识淡漠,中国人曾经的坚硬骨头到了我们这里成了软趴趴的花骨朵。但是我觉得这种说法特扯淡。因为我们小时候信息不发达所以在保守教育下最先知道的就是爱祖国爱党爱人民;因为是独生子女所以归属感更强烈;因为没吃过多少苦所以觉得中国也不错,不会崇洋媚外天天把美国挂在嘴边;因为教育还算良好所以在公共汽车上知道给大爷大妈让座,垃圾全都会扔到桶中并且不随地吐痰;因为有自我意识所以不趾高气扬地评判同胞没素质,只管自己做好;因为在国外受过歧视又离不开爸妈格外想家,所以一点不瞎掰,真的是想回国报效,盼着祖国统一繁荣昌盛……
我想当时方茴陈寻他们肯定也是抱着这种想法的,散会之后,他们一起回了教室,一路上赵烨的嘴就没闲着,美英为首的北约首脑的亲戚家人和生殖器官被他问候了个遍:
“他大爷的,什么叫地图标错了,炸错了?操!怎么不标错到他妈家去呀!看丫炸不炸!”
“咱们也不能炸回去!真憋气!”林嘉茉把橡皮抠成了渣儿。
“对了!我听我姐说他们大学要去美国大使馆游行!他们做了好多标语口号呢!咱们去看看怎么样?”乔燃说。
“去呀!”赵烨一拍桌子说。
“咱们一起去!方茴,你也画俩标语,咱带上!”陈寻一下子来了精神。
“嗯……那写什么啊?”方茴从讲台下拿出画板报用剩下的纸说。
“写克林顿我操你妈!”赵烨义愤填膺地喊,大家笑了起来。
使馆区的路都戒严了,但人却丝毫不见少,基本上北京所有大学都来了,他们举着各自的校旗院旗标语口号,一片群情激昂。北京市公安局统一安排了游行路线,人群沿着道路缓慢向前移动着,陈寻他们就混在了其中。
看着周围和自己一样的年轻面孔,感受到不同以往的激情,他们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赵烨个子最高,他高举起方茴画的标语,走在了前面,那上面用血红的大字写着:“谴责北约暴行,还我同胞骨血!”
身边的一个大学生走过来说:“同学,你们是哪个学校?”
“F中的!”赵烨响亮地回答。
“哦?中学生?怪不得看着这么小呢!”那个大学生诧异地说,“好!你们真有勇气!”
“我们学校没有组织游行,我们是自己过来的!”赵烨骄傲地说。
“嗯,中学生应该不会安排这种活动,你们要注意安全,小心不要被人群挤到!”大学生拍拍他的肩膀说。
陈寻听了忙把方茴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说:“跟住我啊。”
“咱们这是往哪儿走啊?”乔燃望着看不到头的人群问。
“沿着公安局指定路线,最后目的地是美国大使馆,每个学校在那里停留三分钟,可以喊口号示威,”大学生说,“你们拿东西了没?”
“什么东西?”林嘉茉纳闷地问。
“水瓶、墨水瓶什么的啊!”大学生笑着说。
“啊?干吗用啊?”赵烨不解地说。
“哈哈,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扔咱们炸弹,咱们回击点墨水瓶也不过分吧!”
“我明白了!”赵烨恍然大悟,“我去捡几块板儿砖!”
“那倒不用,容易伤人,这样吧,我把我这瓶给你们,”大学生掏出一瓶碳素墨水递给赵烨说,“到时候看准了往墙上扔,砸花他们!”
“啊!谢谢哥哥!”赵烨兴奋地接过来说,“你放心!我打篮球的,扔这个准着呢!”
“好!你们就跟在我们后边吧!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大学生挥挥手又走回了前面。
“行!待会儿一起喊!”赵烨攥住墨水瓶说。
队伍走了很久才到了美国大使馆,一到这里人群顿时达到了沸点。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学生,带头喊起了口号,他喊一句,后边的人群就跟一句。
“抗议北约暴行!”
“还我使馆,还我亲人!”
“NATO is NAZI!”(北约是纳粹)
“American is killer!”(美国是凶手)
“中国人民不可欺,中华民族不可辱!”
“声援南联盟人民,严惩战争罪犯!”
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声嘶力竭,那栋漂亮的小楼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仿佛摇摇欲坠。透过玻璃已被砸碎的窗子,可以依稀看见里面荷枪实弹的美国大兵,他们戴着钢盔,但却丝毫没有威风的样子,那频频晃动的身影,反而显示着内心的恐慌。平日里鲜艳刺目的星条旗,也毫无精神地耷拉在旗杆上,偶尔吹过的微风也没能掀起它的一角。
陈寻看到旗子突然灵机一动,他举起胳膊大声喊:“降旗!让他们降半旗!”
周围的人注意到他的呼喊,也一齐嚷了起来,渐渐人越来越多,到最后所有人都有节奏地齐声大喊:“降旗!降旗!降旗!……”
赵烨适时地窜出人群,他高高地蹦了起来,把手中的墨水瓶狠狠扔向了里面。随着清脆的破裂声,一块漆黑的颜色印在了墙上,方茴深深地吐了口气,屈辱的心情在那一瞬间终于释放。
从美国大使馆走回来之后他们都累得不行,因为一路上只能走步,外加上长时间的呼喊,所以特别消耗体力。不过尽管疲惫,他们却仍然很兴奋。赵烨提议大家一起吃晚饭,于是他们就在路边找了个烧烤店,走了进去。那时候北京城刚刚流行起烧烤,但是和现在的“三千里”“权金城”不一样,美其名曰“音乐烧烤”,其实不过是放着嘈杂流行歌曲的小馆子,像他们这样的学生,也还消费得起。
上菜之后,林嘉茉亲自夹了一块肉到赵烨盘子中说:“赵烨,你今天真棒!够男人!”
“那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么!”赵烨畅快地咬下去说。
另一边乔燃也给方茴夹了一片,他笑笑说:“今天走累了吧?快补充点营养!我还怕你撑不住呢!”
“谢谢。”方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偷偷瞅了陈寻一眼。
“吃这个吧。”陈寻也夹起一片肉放到方茴碗里说,“我挑了半天,就这个没辣椒。你不是吃不了辣的吗?”
“啊……谢谢……”方茴更加不自然了。
“哦?不能吃辣的啊!”乔燃尴尬地说,“我不知道啊。”
“没……没关系的!”方茴连忙说。
“我说!今天咱们喝点啤的吧!”赵烨打断他们。
“哈?你行吗?”林嘉茉诧异地问。
“当然行了!服务员,给我们拿两瓶啤酒!”赵烨张罗说。
服务员拿上了两瓶啤酒,一个绿瓶一个黄瓶,赵烨开心地说:“嘿!真不赖!还有瓶酒头!”
“什么是酒头?”林嘉茉问。
“喏,就是这个黄色的,一箱里只有一瓶,其他都是绿色的啊。”赵烨举起酒瓶说。
“你懂得还真多啊!”林嘉茉钦佩地说。
“我看他就这方面懂得多!”方茴笑着说。
“嘿嘿嘿!你瞧不起谁啊!今天是谁突围出去,把墨水瓶向洋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赵烨站起来用筷子敲她说。
“行了!你最牛逼!喝酒吧!”陈寻忙拦住赵烨说。
赵烨喝了一大口说:“不是我说,你们看着吧!总有一天我发迹了,到时候咱们就不来这种破饭馆了!我带你们去吃王府饭店!”
“好!那我们等着你哦!”林嘉茉忍住笑说。
他们从饭馆晕晕乎乎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几个人多多少少有点醉意,陈寻和方茴走在最后面,他趁着酒劲一把拉住了方茴的手。
“你……放开!”方茴吓了一跳,“让他们看见!”
“没事,看不见,天黑着呢!”陈寻望着她傻笑。
方茴还是有点紧张,她挣了挣说:“等会……回家的时候再……”
“嘿!你们俩快点!跟上啊!”赵烨回过头摇摇晃晃地喊,“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拿屁崩……”
“知……知道了。”方茴慌张地把手藏到身后说,陈寻仍旧攥得很紧,她生气地掐了他手背一下。
春末的北京泛着其独特的慵懒味道,他们嬉笑着穿过路灯昏暗的胡同,白天的激愤就像青春中的一场旋风,吹过之后反而显得他们更加清新。无论是跑调的儿歌,还是偷偷牵着的手,都那么单纯美好。
(4)
游行的事刚过去不久,新的政治任务就布置了下来。1999年10月1日是新中国成立50周年大庆,F中被指派参加队列和集体舞表演。学校对这件事十分重视,一接到任务马上开始组织同学排练,高二年级翻花举牌,高一年级学习集体舞,整个校园顿时忙碌了起来。
侯佳自然打算让一班突出表现,她委派班里身条模样最顺眼的陈寻和林嘉茉担任学习舞蹈的小教练,一心想博个头彩。不过这可苦了一班学生,不但体育课牺牲成了舞蹈课,就连放学之后还经常要多练40分钟。当别的班级放学回家的时候,他们却要傻了吧唧地在操场站成一圈,学跳《开门红》和《好日子》什么的。
本来陈寻还是挺愿意参加这种活动的,他属于人越多就越显眼的那种人,俗话说是金子就会发光,他是尤其爱在石头中使劲放光的很屌的金子。但是集体排练的时候他却不怎么高兴,因为虽然这集体舞是男生女生围成里外两层的两个圆环,面对面转着圈地跳,指不定跳到哪里停下,然后面对面地拉胳膊挽手,可是集合归队时则是统一的队形,所以也有相对意义的固定舞伴。而方茴的那个舞伴就是乔燃。这让陈寻很不爽,他和林嘉茉是小教练,大多数情况下不能站到队里,因而他也搭不上方茴的边,就算偶尔遇见了,也就是几秒钟的工夫,一眨眼她就转回到了乔燃身边。
方茴也有不称心的地方,陈寻和林嘉茉在一起她是没有意见的,可是同样作为小教练,五班的王曼曼也一直跟他们在一块。这女孩很开朗,总是和陈寻说说笑笑,闹得欢了恨不得能趴在他身上,这就让方茴心里不是滋味了。
这样一来一往地,他们两个人就有些别扭了起来,平日里不能明目张胆在一块儿的缺憾,就一股脑地在晚上打电话的时候补齐。可惜事不凑巧,陈寻家的子母机坏了,他房间里用于和方茴联络的子机掉到了水池子里,倒不至于不能用,只是通话时杂音远远大于话音。
方茴说他们俩那时候特缺心眼儿,就那样还每天晚上都打电话联系。为了不被家长发现,他们约定每天晚上十点再偷偷通信。因为陈寻家的电话在他父母的房间有分机,所以不能方茴给他打过去,只能陈寻打过来。而方茴家的电话在客厅,她每次都要像做贼一样,把电话线拉长到自己房间,在电话上面盖上枕头被子,响一声就马上接起来,生怕被她爸听见。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胆战心惊地在“沙沙”的噪音中坚持不懈地说话。虽然他们的对话通常演变成“喂……什么……再说一次……听不见……我什么……哦……喂……听得见么……还是听不见……”这样搞笑的猜词游戏,但是那会儿他们却乐在其中。难得能听到的几句“我想你了”“喜欢你”,已经足够他们晚上做个美梦。
高一生活随着集体舞、会考、期末考试忙忙碌碌地临近尾声。赵烨每次到期末都小宇宙爆发,死活拉住陈寻他们一起复习。大家实在缠不过他,就约好周末一起到东城区图书馆看书。那里面都是附近学校的学生,时不时就遇到个熟人,方茴的地理图册、生物笔记、计算机书顿时成为抢手货,在超大的自习室里广泛流传。
他们中午到附近的一个叫宝隆的小商品市场吃了凉面和酸辣粉,那里楼上还卖文具小玩意什么的,林嘉茉就拉着方茴一起上去逛。
林嘉茉拿起一个毛绒小猪说:“茴儿,你看这个可爱不?”
“还好吧。”方茴说。
“你给陈寻送过礼物么?”林嘉茉放下小猪问。
“没有,”方茴低下头说,“他生日是8月29日,还没到呢!”
“哦!你说……送男生什么好呢?”林嘉茉四周看着问。
“啊?你要送给谁?”
“还能有谁啊!苏凯呗!他快过生日了!”林嘉茉笑着说。
“几号?”
“24,正好咱们考完试!”
“还以‘高依依’的名义送?”
“不!这次我想以林嘉茉的名义送!”
林嘉茉笑着转了个圈,然而就在这360度里,她的世界突然跟着颠倒了。
在林林总总的玩具中间,她看见了苏凯,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孩,虽然不很清楚,但就那么一瞬间,她还是看到了两只牵在一起又匆匆分开的手。
“你们也来这里玩啊?是不是在东图看书?”苏凯走过来打招呼。
“是啊……”林嘉茉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说,“你也和同学来复习啊?”
“啊!对!”苏凯不好意思地说,“赵烨也来了吧?跟那小子说,会考一定得及格啊!要不然万一以后有大学招特长生,就不好办了。”
“嗯。”林嘉茉垂下头说。
“怎么了?这么没精神啊?走!我请你们吃冰棍去!”苏凯凑过来说。
“不用了!”林嘉茉错后一步说,“我们要回去了。”
“哦,那下次吧!平时活蹦乱跳的,现在跟蔫茄子似的我还真不适应,要是有心事赶明儿跟哥哥我聊聊,免费帮你答疑解惑!”苏凯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地说。
“谁有心事啊!”林嘉茉扁着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