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亚尔低低地说:“她的名字。流云的转世,她不是流云,就像你不是多咄一样。”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些忧郁,有些不舍,像是在不得不面对一场离别。这样的西亚尔,无论在裴显的记忆里,还是在多咄的记忆里都是非常陌生的。西亚尔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思绪里去了,自顾自地说:“我等待千年,为的是让流云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可是到了最后却发现,流云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语气没有意料中的沉痛,异常平静,望向裴显的目光中光芒灼然,他说:“回来的是早喻,流云的转世。就像你,只是多咄的转世一样,所以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让早喻该不该替流云留在我身边;也没有想好,多咄所负的罪责,是不是要让你来承担。”
十四
后来的事情,完全出乎多咄的意料。他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话,会引来如此大的灾难。直到事情发生的时候,他都还在说服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没有错的。可是事情怎么会演变到了这一步?
“西亚尔说,无论怎么样,无论到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他都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流云尼玛在听到自己转达的这句话时,眼中失控的绝望。
“是吗?”流云苦笑,转过身去努力平息悲苦的心情。寒风在窗外呼啸,从各个角落的缝隙钻进来,刀子一样撕扯着她的心。
前一天夜里,有人发现已经结了冰的当惹雍水面上出现了几道裂纹,在南即将降临的消息不胫而走,族人们惊慌失措,纷纷传言这是因为流云尼玛拒绝前往拉萨引得天神和念青唐古拉震怒,而要将惩罚施在整个喇尔扎措头上的先兆。
门外,族长捧着赞普的手谕带领全体族人站在风中,从拉萨送来的奇珍异宝堆放在她的门口;而在寨子入口的地方,装点华丽的牛车早已在那里等待。
一切已经不容改变了。
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无论是赞普的命令,还是族人的要求都无法令她改变主意;可她也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周围到处都是族人们恳求的目光和小心翼翼的探问,就连最亲近的江南,也话里话外催促她快下决定。所有这一切如同一股强大无可抵挡的洪流,要将她从以前平静祥宁的生活中席卷而去,冲向那个叫做拉萨的未知。在这种时候,她唯一可以借力可以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就是西亚尔了。所以不顾全族人的催逼,她把多咄单独叫近来,只为了能从西亚尔那里得到支持。只是……
“我明白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流云尼玛轻声说。他撇清了,信守他的诺言,从此只远远观望,再不插手。他一边打散发辫,一边对多咄说:“你可以去了。让我更衣吧。”
多咄的头几乎垂到了地上,他不敢出声,害怕颤抖的声音引起流云尼玛的猜疑,只能使出全身的力气,扑倒在地上,重重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这才倒退着离开。
守在门外男女老少听见些微响动连忙抬头张望,江南眼尖,大声问道:“多咄,流云她……她到底答应了吗?”
多咄觉得双腿发软,全身的力气都仿佛抽干似的,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过了半天,才沉重地点点头。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消息潮水般一浪一浪传出去,如同在死寂的水面投下重石,激起了巨浪,没多久远处弦子角鼓号角的声音就交织在一起传过来,全族的人都长长出了口气,彼此祝福着吉祥,脸上现出笑容。原本凝滞的气氛仅仅因为多咄那微微一点头,就完全改变。
多咄冷眼瞧着,只觉得茫然和心寒。看着他们的笑容,他拼命告诉自己没有做错,可是身后那扇门后面,那个女子寂寞绝望的身影深深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让他觉得眼前这些人的歌声听着那么刺耳。
“多咄,你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倒是江南留意到他的异样,心情不错的她跑过来:“偷人说流云要到湖边去祭祀贡觉玛,然后我们就要上路了。”她是流云尼玛的贴身侍女,自然会跟着一起去拉萨。
多咄觉得她脸上闪着阳光的笑容很刺眼,没好气地问:“流云公主去拉萨,你就那么高兴吗?”
他原本只是想讽刺一下江南,却没料到江南笑逐颜开地说:“那当然了,她去,我就也能去了呀。”
多咄愣了一下,问道:“你那么想去拉萨?”
江南歪头想了想,“也不是特别想去拉萨,可是去了拉萨,就能见到从大唐来的公主了呀。一定还有很多其他的人也从大唐来,说不定就有从江南来的人呢。”她抓住多咄的胳膊,轻轻摇晃着:“多咄,你知道吗?我做梦都在想,大唐是什么样子,江南是什么样子。那可是我祖父的家乡呀。”
多咄抑制不住心头的烦躁,一甩胳膊挣开她,重重说了句:“难道喇尔扎措就不是你的家乡了?”说完头也不会拔脚疯跑,穿过熙攘庆祝的人群,也不知道甩脱多少只想拉住他的手臂,一路狂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再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湖边。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映着苍白的日光,冷峻地瞧着他。
“我不行……我真得不行……”多咄痛哭流涕,跪倒在地上,指甲扣进结了冰的冻土里,血丝从指甲缝里渗出来。“我做不到,欺骗他们两个,我做不到。”
“那么你就可以眼看着魔鬼让旺怎么样把喇尔扎措毁掉了。”念青唐古拉冷酷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抬起你的头,睁开你的眼,看看你眼前在发生什么事情?”
一阵极其轻微的“咔嚓”细响由近向远渐次响起,多咄发现树枝般的纹裂正从脚下一点点向外延伸,速度很快,不久便延伸到了湖岸的另外一边。
“你!”他站起来,慌乱转动身体,想要找到念青唐古拉的身影,然而周围除了结满冰霜的湖面和衰黄的草场外,一无所有。“她都答应了,流云都答应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还要打破湖面的冰?”
没有回答,他只感觉到一股异乎寻常的寒风从周身呼啸而过,然后整个天地就似乎静止了。他愣愣站在远处,甚至感觉不出身上的寒冷,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就在此刻凝结,不要再向前走,哪怕让他就此化为一座石头,只怕也好过即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然而时光终究还是被湖岸另一侧族人们因为发现冰面裂纹而发出的惊呼声牵动,毫不留情的呼啸而去。多咄听着远处哭喊的声音,看着从冰疯中间一团一团往上泛的灰色泡沫,只得咬牙狠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朝西亚尔雪山跋涉而去。
西亚尔早就站在了山颠朝下面眺望,远远看见多咄便问:“寨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怎么听见有人呼喊,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头人家的牦牛走失了,大伙都出去找了。”
“噢……”西亚尔答应了一声,并不回头,这让揣揣不安的多咄松了口气。“流云……她好吗?”西亚尔又问。
“嗯……挺好的。”多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信。
“是吗?”西亚尔略微苦笑了一下,“那就好……”顿了顿,缓缓道:“多咄,你不要在这里呆着了,回寨子里吧,替我好好看护流云,有什么事情,就赶紧来告诉我。我……不放心……”
多咄看着他的侧脸,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爱上她?”
像是料不到会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西亚尔怔了一下,有点不解:“为什么?这种事情怎么说得清?”
“你是神,她是人,为什么你还要接近她,还要爱上她?”多咄激动地喊,眼泪冲出来,“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小伙子,她就不会受这么多委屈,这么伤心,可你是神,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西亚尔吃惊地看着胸脯剧烈起伏的多咄,半晌才自失地一笑,“如果我能控制,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这样,你的流云尼玛公主就不会那么伤心了。看来真的是我错了,上至天神,下至一个小小的神侍,我们竟然得不到任何支持。”
多咄说完那番话就后悔了,此刻看着眼前这位山神,无论如何都觉得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讥讽和蔑视一切的狂傲。果然,只听西亚尔尖锐地笑起来,“可是我终究遇见了她。这大概是天神的疏忽吧,我生于天地间亿万年,居然会遇见一个流云尼玛,我的幸运,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多咄低声说,他当然明白。
“什么?”西亚尔没有听清楚,扭头追问,眼睛瞥过远处的景象,突然顿住,目光倏然凝聚,瞳孔收缩,片刻,一把揪过多咄,咬着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多咄吓了一跳,使劲挣扎着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隐瞒,没有说谎。”
“没有说谎?”西亚尔遥遥指向山脚下,“寻找头人的牦牛需要请出贡觉玛?”
多咄努力从他的桎梏中挣开一点,偏过头去看,早已经变了色的湖水中央,远远一个黑点逐渐显现,湖岸上倒密密麻麻都是人,满地洁白的哈达反射着日光,即使远在雪山之巅也觉得刺眼。他知道西亚尔比他的目力要好得多,猜想那个黑点,只怕是贡觉玛现出了真身。
西亚尔扼住他的脖子:“你骗我!是流云,流云出事了?”不用等到回答,看见多咄惊慌的眼神,他就已经知道答案:“我们都那么信任你……”来不及在与他纠缠,西亚尔猛然松手,把多咄摔出几丈开外,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跳下去。
“西亚尔……”多多飞扑过去,顾不上喉咙受创烧痛,扒在山边撕心裂肺地呼叫:“西亚尔神,”呼唤在山壁间回荡,落下去,又被弹回来,震得他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别替他担心,他是神,不会受到伤害的。”熟悉的冷酷声音又再响起,多咄浑身僵硬。念青唐古拉不屑地嗤了一声,“你真是一点用都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到底还是让他发现了。差点坏了我的计划!”
周围仍旧没有人,只有狂风呼啸,多咄怒吼:“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作了,你不要再缠着我了,放过我!”
“没问题。”念青唐古拉倒答得干脆。“反正西亚尔现在区已经来不及了,他留不住流云尼玛,他们定然会被分开。”他的笑声异常刺耳,“你看这多好,西亚尔还是我忠诚的属下,维护我的荣耀;你们喇尔扎措重新得到赞普的重视,找回昔日的荣耀;流云尼玛也会得到重用,她的运气好的你都不敢相信。所以你要相信,我给他们安排的路才是最好的。”
多咄冷笑,“你说得好听,你只不过为了自己的面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不容许自己神的身份被玷污而已。”
“说得好!”念青唐古拉大笑,“你呢?你以为你当真是为了喇尔扎措才欺骗他们的吗?”他的声音转冷,“真正高尚的人,是不会以牺牲别人为手段的。你不过是因为嫉妒。”
多咄脑中轰得一炸,“你说什么?”
“流云尼玛和西亚尔在一起的时候,你难道不嫉妒吗?”
“我……”多咄一步一步后退,脑中乱成一团,难道,自己并不是为了族人的安危,而仅仅是因为嫉妒?“不会,不可能……我……我就算嫉妒也不会去伤害他们两个,你胡说……”他一边说着,转身想跑,似乎这样就能逃开念青唐古拉冷酷的指责。
“你对他们撒谎,你欺骗了他们。”念青唐古拉正以凛然地指责他,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那是你……”急于辩解的多咄发现自己突然说不出话来,一团夹裹着雪的风绕着他飞快旋转。
他听见念青唐古拉冷冷地问:“我怎么了?你想说那是我指使的?你觉得我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吗?”
狂风推着多咄一步一步向悬崖边上退去,念青唐古拉轻柔的声音贯穿他的脑海:“你已经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