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别哭呀,”流云尼玛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她是头人的女儿,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众星拱月一样,从来没有安慰过人,眼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半大的少年突然在自己面前失声恸哭,竟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急转头就责备江南,“是不是你刚才欺负他了?”
“才没有!”江南嘴利,连连喊冤:“是他自己……”
“是我自己……”多咄抽噎着打断江南的话,“流云尼玛公主,江南没有欺负我。我得不到西亚尔的神谕,一定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我……”他几次张开口,都没有勇气说下去,只是胡乱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水,仍然止不住呜咽。
“是你怎么样?”流云尼玛明亮的目光驻留在他身上,多少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和声问道:“你以为,是因为你不具备神侍的资格,所以西亚尔才不给你神谕,对吗?”
一直以来隐藏在心中很深的恐惧,突然被点破,多咄反倒有一种解脱的轻松,他抬起头,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流云尼玛天光一样剔透的眼睛,“是,我想,一定是搞错了。也许,我根本就不是神侍。”
“是吗?”流云尼玛不置可否,仍然仔细打量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多咄的眉心。
多咄浑身一僵,不由自主闭上眼睛。阳光般的温暖在眉心处徘徊不去。他一动也不敢动,少年易感的心渐渐在流云尼玛身上花香的味道中沉醉,平生第一次,全身心地有了一种舒爽的惬意。他暗暗希望,这一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永远不要结束。
良久,流云尼玛收回手,还是轻轻地笑着,说:“我明白了,你跟我来。”
多咄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惆怅。江南牵来一头雪白色的牦牛,流云尼玛坐上去,微笑着说:“江南,你先回去,我带多咄去一个地方。”多咄突然发现流云尼玛真的很喜欢笑。让他觉得只要这个深得天神眷宠的女孩笑容不改,当惹雍湖畔就永远不会有风雪肆虐,不会有苦痛饥馑横行。
五
当惹雍湖像一块湛碧的翡翠,镶嵌在达尔果八座雄峰中间,从天地初创之时开始,就在高原上静静迎接着从天界投射下来的天光和云色。这里离天界非常接近,甚至比高原上诸山之主念青唐古拉山还要接近,所以,这里得到了天神的另眼看待。
“天神让他最心爱的九个孩子住在这里,他们就是达尔果的八位山神,还有我们的贡觉玛女神。”流云尼玛驱使着白色牦牛缓步走在雪山碧水之间,一边对跟在一旁的多咄说起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传说,“所以我们喇尔扎措是与众不同的,我们得到了天神子女的看护。在以前,喇尔扎措是高原的中心,所有的人,都要带着他们的贡品到这里来朝拜,因为这里有神山圣湖,天神会直接听到他们的祈祷。”
她停下来,望着八座高高的山峰,现出向往的神色来,“长老们告诉我,那是咱们喇尔扎措最荣耀的日子。”
“那么现在呢?”
“现在……”流云尼玛仍然淡淡笑着,只是笑容中多了些无可奈何,“念青唐古拉才是高原最大的神,他现在喜欢别的东西。”
多咄很想问现在的念青唐古拉喜欢什么了,可是流云尼玛却将脸转向湖心的方向,似乎不想再说下去。
他隐约听老人们提起过,以前的头人,流云尼玛的祖父,曾经是拉萨那位伟大赞普身边重臣,因为一些事情回到了喇尔扎措,还带回来了流云尼玛的祖母,一位从大唐来的美丽女子。江南的祖上,似乎也是那个时候,一起来的。所以江南的祖父为了寄托思乡之情,才给她起了那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耀目的阳光给湖水披上了一层银亮粼光,清风送来雪山沁凉的气味,多咄看着流云尼玛的发丝在风中飘飞,便想,谁是最大的神,喜欢什么东西其实并不重要;喇尔扎措是不是能找回昔日的荣光,也不重要,只要这一刻能延续下去,什么都无所谓了。
过了一会,流云尼玛忽然回头冲他一笑,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她算定了多咄回答不出来,继续道:“我是带你来见一个……呃,一个人的。”这么说着,脸上露出小小狡猾的俏皮。
“见谁呢?”多咄四处张望,离这里最近的毡房也要走很远的路,他的确不知道在这个空旷没有人烟的地方,会见到什么人。
“再等等……”流云尼玛抬头看天,夕阳西下,一弯皎白的月亮不动声色地悬在半天上。
湖水在夕阳的映衬下微微起了变化,原本的湛蓝逐渐深沉,点点粼光因着夜风坚强,水面荡漾而逐渐连成了片,闪着霞光的水面。流云尼玛从牦牛背上跃下,沿着湖水的边缘漫步而行。多咄不知道她的用意,只得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太阳终于全部隐在了雪山的身后,天空只留下一抹血红的霞光。流云尼玛抽出一支横笛,放在唇边。多咄认识那只横笛,据说是贡觉玛给她的圣物。
笛声乍起,清越穿空,惊飞湖边水鸟,连湖水都仿佛被惊动,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流云尼玛留心观察了一会儿,忽然说:“是时候了。”转头向多咄伸出手:“跟我来。”
霞光下,她的笑容绝美恍惚非人世所有,多咄心魂荡漾,满腔的疑问早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好不迟疑地将手交过去。
流云尼玛握紧,说:“你要相信我哦。”
多咄大力点头,目不斜视。
于是流云尼玛带着多咄涉进湖水中,朝着当惹雍湖的中央缓步行去。湖水冰凉刺骨,激得多咄浑身一震。流云尼玛紧紧拉住他的手,“别害怕,我不会害你的。”
水面渐渐漫到了两个人的胸口,略微沉重的压力让多咄有点呼吸困难,流云尼玛转过头看他,脸上笑容依旧,“冷吗?”
多咄点头。
“很快就不会冷了。”流云尼玛安慰他,继续朝湖心走,多咄却没有动。她诧异,“怎么了?”
多咄冻得牙关打磕,声音发抖,还是大声说:“流云尼玛公主,不管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都回跟着你去。即使是死,我也愿意!”
流云尼玛一怔,知道他误会了,拉着他的手又紧了紧,柔声说:“我怎么会让你死呢?我是带你去见贡觉玛女神呀。”
“啊?”多咄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愣神的功夫,流云尼玛当先一头埋进已被夜色染成深蓝色的湖水中。多咄被她一拉,也不由自主扎进水中,冰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周围一片黑暗。难耐的恐惧从心底深处冒出来,他猛地一动,奋力向水面上挣扎,手却被牢牢地拽住。他低头,看见流云尼玛在深深的水底,仰头看着他,目光好像水中珠贝,明亮异常,满头细辫水草在水波中摇曳,像极了传说中水中魔女的样子。
多咄无可自抑地张口大叫,湖水从口鼻涌进来,流云尼玛几乎拉不住他。忽然一道柔和的红光从水下很远处传上来,陷入狂乱中的多咄似乎听见缥缈柔和的歌声,随着荡漾的水流将自己包围。一股暖流从心口的地方融入他的身体,歌声越来越清晰,是一个女子梦语般的呢喃,红光逐渐映亮周围,以至于多咄以为自己处身在一个奇异红色的世界里。
流云尼玛终于放开手,松了口气,朝着红光传来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多咄惊异地发现她居然可以在水中说话:“贡觉玛,幸亏你赶来了。”
红光逐渐开始耀眼,映得多咄什么都看不见。那歌声,暖流,红光,这一切都让他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神奇的梦。他不再争扎,索性放开手脚,闭上眼任自己在水中沉浮。一股水流带着他的身体,向湖心深处缓缓漂去。
“传说中的贡觉玛女神住在当惹雍湖心底四四方方的宫殿中,宫殿的墙壁上嵌满了宝石,会在月光照耀湖面的时刻散发出瑰丽的光芒。每逢红色的宝石光从宫殿里发出的时候,贡觉玛女神就会坐在宫殿的屋顶上放声歌唱,吸引湖中所有的生灵前来朝拜。”
流云尼玛的声音在多咄的心头流过,感觉周围的水流似乎静止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置身在一座宽大明亮的宫殿中,周围一滴水也没有,自己的身上也干燥清爽。他环顾四周,发现照亮整个宫殿的光线,来自墙壁上明亮闪烁的宝石明珠。宫殿里有一面巨大水晶镜面,一堵墙那么大,一个白袍长发的少女站在水晶镜面前,细细观察着镜面另一边摇曳游走的水草和鱼虾。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镜面,一圈涟漪在平滑的镜面上荡漾开来,吓得外面的鱼群突然散开。多咄被这样奇异的情景迷住,“咦”了一声,惊动了那少女。
“醒了?”声音里依然带着柔和的笑意,“多咄,欢迎你来到贡觉玛的宫殿。”
多咄茫然站起来,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又揉揉眼睛,环顾四周,“我是在做梦吗?”
“你掐掐自己的胳膊,如果痛的话,就不是。”
多咄迷迷糊糊没有多想,伸手在自己的胳膊上就拧了一下,用力过猛,疼得自己忍不住低低呼痛。流云尼玛清朗的笑声在宽大的宫殿里回荡,多咄这才知道她是在捉弄自己,脸又涨的通红,可是看着她笑意盈然的美丽面孔,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嗫喏半天,才讪笑道:“流云尼玛公主,你欺负人!”看来江南喜欢欺负别人,也是有原因的。
流云尼玛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多咄走过去,和她并肩而立,面对着那面水晶镜面。隐约中,他已经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可是还是不大相信。镜面上的涟漪渐渐消失,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深处,快速接近,很快到了近前,形态上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的鱼,可是,可是……
多咄突然看清楚了,“啊!”的一声向后退去,重重喘息。那是一条有着人身鱼尾的人鱼!少女的面孔,镶嵌着贝壳明珠的长发堆结在头顶,身体像鱼一样在水中自由的摆动,正冲着多咄招手。
“传说中当惹雍湖的女神贡觉玛是一位人首鱼身的姑娘,她性情柔和,心地善良。她每天在当惹雍湖底游弋逡巡,守护着圣湖的安宁祥和。”流云尼玛的声音再次无声从心头流过,似乎是专门在向他解释,多咄看过去,流云尼玛果然看着他微笑点头,“多咄,还不来拜见贡觉玛女神?”
多咄只觉得手脚发软,也顾不上再追究这究竟是是真是梦,扑通一下跪倒,以头触地,口中喃喃不断地念着女神的名字:“贡觉玛,贡觉玛……”又始终觉得这样还是不足以表达自己真挚的敬畏,必须要更加卑下虔诚。他伸直自己的四肢,整个人爬在地上,行出五体投地大礼。
“你就是多咄贡嘎?”贡觉玛的声音祥和温柔,听在耳中心灵突然有一种少有的宁静。
多咄头也不敢抬,口中称“是”,眼眶突然潮热,终于见到神了,这么多年以来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耻辱,似乎瞬间被洗濯干净。他的脸埋在地上,失声痛哭。
流云尼玛并不去劝解,看着他恸哭的背影,深深叹息。贡觉玛似乎想扬声说什么,却又改变的主意,身体一探,“哗啦”一声,水晶镜面溅起水花,她的身体穿过镜面进入宫殿。
多咄听见异响,抬头,正看见贡觉玛的身体从镜面中脱离出来,在自己的面前站定。他愣愣张大嘴抬着头,这一天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此时,贡觉玛的真身,就站在自己面前,含笑俯视自己,这样的事情即便最离奇的梦里也不会出现,他已经惊讶到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地步。
贡觉玛伸手扶起多咄,笑容依旧祥和:“流云尼玛都跟我说了,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她的面容不过是十几岁少女的样子,说话却老气横秋,宝相庄严,多咄觉得绝对不是自己眼花,他真的看见这位女神身上散发出玛瑙一样莹润圣洁的光芒。
贡觉玛一边拉着他的手,走向宫殿中央,一边絮絮低声说:“你不要怀疑自己,你是天神选定的神侍,而且比别人都强。你能像流云尼玛一样,看见我们所有人的真身。这是天神给你的礼物。”
多咄混混沌沌任她拉着,只能呆呆地点头,回头看看站在远处不动的流云尼玛,又看看拉着自己一步步朝前走的贡觉玛,突然像是醒悟过来,大声惊呼:“你的腿……你的腿……”
贡觉玛停下来,有些愕然,旋即笑了,“没错,在这个宫殿里,我也会有一双腿。”她神情有点怅惘,仰起头,像是望着宫殿的天顶,深邃的目光却穿过了一切阻隔,深入到无人可以企及的高远之处,“只有在两个地方,我能像一般人一样用腿行走,一个就是这个宫殿里;还有一个……”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是我的故乡。”
多咄耳尖,“故乡?”贡觉玛女神的故乡在哪里?他突然想起流云尼玛告诉他的,他们都是天神的子女,来自天界。
贡觉玛突然回过头来看他,眼神晶亮,如同神界的光芒,直射入他的内心,又穿透了他,看清了凡尘遮掩住的未来。多咄恍惚地想,这位女神的周围,似乎随时都有光芒流动,并且不停变幻着颜色,虽然此刻他们手牵着手,那种神和人的隔阂,却始终无法消弭。
贡觉玛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思,淡然一笑,松开手,微微叹息,“只是,你跟流云尼玛还不一样呀。”
多咄疑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这话究竟什么意思。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他才能明白,贡觉玛女神此刻看着他的目光中,那无法抑制的悲伤和失望,代表着什么。
六
“多咄,多咄贡嘎,”低低的呼唤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穿透时光迷障,闯进脑海。裴显翻了一个身,不愿意睁眼。“多咄,该醒了……”那个声音停了一下,讥讽地笑了,“或者该叫你裴显?”
那个声音挟带着耀目的光芒,让裴显无法安心阖目。
“多咄……”
“裴显……”
同样的声音唤出的两个名字隔着时空彼此呼应,似乎有人在他的腰间踢了一脚,千年前的多咄,千年后的裴显,同时吃痛跳起来:“哎哟……”
“怎么,还要睡下去?”坐在石头上的俊美青年笑谑地盯着他,语气嘲讽:“还没睡够吗?”
“西亚尔?”多咄远去,裴显的意识逐渐清晰,看清了对方。历经千年的风霜,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容不曾改变,阳刚的线条勾勒出天神般的俊美。据传说,达尔果八个兄弟中,只有最小的西亚尔遗传了天神的容貌,所以也最得天神的宠爱。他是曾经是天地间的骄子,拥有无与伦比的耀目光芒,他的骄傲会令日月失色,他的喜怒几乎主宰着高原上一切的风雨变幻。
然而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神祗一如既往的讥讽笑容中,好像多了些什么,似乎是眼神中覆盖着的一层寒霜,将他那曾经的万丈光焰隔绝在遥远的地方,不可触摸。
“多咄,多咄……我们很久不见了呀。”西亚尔轻轻说着,唇边讥讽的笑容越发浓重。
“西亚尔神……”裴显毕恭毕敬地对着他行五体投地之礼,诧异自己此刻的心情,竟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原来你还记得我……”西亚尔仰面看天,“难得啊。”
“您……这些年来可好?”
“嗯,”西亚尔淡淡应着,不置可否。忽而笑了,“没想到你居然会到这里来,这算不算是惊喜呢?”
裴显低低垂着头,他能感受到西亚尔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在自己的周身逡巡,一周又一周,就像看不见的钢丝,一圈圈缠绕在他的身上,让他逐渐皮肤发痛,无法呼吸。过了很久,才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不知道您会在这个地方,听扎西说,这里是恶魔被流放的地方,难道,难道……”他被自己的话惊了一跳,蓦地抬起眼望向西亚尔,“难道您就是传说中横行羌塘的恶魔?”
西亚尔的脸上也闪过一次诧异,“你居然不知道?”旋即释然,“是了,你去的太早,后面的事情不知道吧。”
难道错过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裴显有些茫然,努力从久远的记忆里,钩沉出一些往事的片段,
“我记得,我记得流云尼玛离开喇尔扎措去了拉萨,您一怒之下分裂山体,然后我也离开了。”寒意充塞了记忆,离开,多么隐晦的一个词。“后来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