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喻闻言一震,“呼”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时间只觉心乱如麻,脑中一片空白,久久作不得声。
无夏接着说:“我想了很久,这些日子经历的越多,就越觉得有太多的谜团解不开。而假如你是流云尼玛的转世,这些谜团就全都能解释了。比如说为什么你总能梦倒流云尼玛的记忆而我不能;你能看到西亚尔并同他交谈而我不能;还有贡觉玛之歌总会从你身上发出异光。如今更有索杰大师的话,解释了为什么你师傅在这件事上如此神秘。他是为了找你,流云尼玛。”
早喻举起手,阻止她说下去:“我要好好想想,无夏,这实在太……太不可思议了。”
无夏过去,握住她的手:“现在你知道,当时边巴说我是流云尼玛转世时,我的感受了吧?”
早喻苦笑:“我心里已乱作一团。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无夏毫不放松,“我却觉得事情只有这样解释,才合理。”
早喻低头思量良久,道:“那么你呢?你又是什么身份?贡觉玛之歌最先找到的人是你;你也梦见过自己是流云尼玛,而且,达宗贡桑寺壁画上的那个流云尼玛分明就是你。还有什么是比这更有力的证据呢?”
早喻说着,思维逐渐恢复清晰,“你还记得吗?最初我根本不相信什么转世不传世的,我根本不承认这一切的真实性。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不得不开始相信这一切,可是直到看到了那幅壁画,我才相信所有这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我们今天之所以置身这里,就是因为你要回来。无夏,连我都确信了,为什么你还怀疑?你就是流云尼玛。”
无夏心中烦乱,种种叹了口气,“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早喻道:“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一个十分关键的地方我们一直想不透。看来目前只有去喇尔扎措了。说不定,索结大师真的能与贡觉玛进行交流。到时,我们也许能知道更多。”
两人又讨论了一会,无夏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早喻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边又一边重复着这几天发生过的事,不断的问自己,到底那关键是什么呢?
正凝思间,隐隐约约似乎听见有说话声如一缕细丝钻入耳内。
“流云,流云。”那是一个轻柔的女声。
早喻一惊:“是在叫我吗?”
“流云,你要小心啊。”
“什么?小心什么?你是谁?”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没有听见她的问题,一径说道:“他们放弃你了。念青唐古拉是至高无上的神,人人都将顺从他。”
“他们是谁?你又是谁?”
那声音依旧没有回答,继续道:“别相信他们,他们将背叛你。”
早喻坐起身,“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谁将背叛我?”
“流云,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要保重啊。”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流云,我会尽一切力量去保全你的。我答应过西亚尔哥哥,要帮你。但我不知道我能帮你多少,只希望事情不要太坏。”
早喻忽然明白了,失声道:“你就是贡觉玛!”
无夏在睡梦中被惊醒,“贡觉玛?在哪里?早喻你梦见贡觉玛了?”
早喻摇手示意她噤声,侧头听了良久,终于颓然摇摇头,苦笑:“没了。”
“真的是贡觉玛?”
“我想是的。”
“她对你说些什么了?”
早喻有些迷茫,“她是说了些,但却不是对我说的。”
“那是对谁说的?”
“我想,”早喻看这无夏:“是对流云尼玛说的。”
无夏有些糊涂:“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这一次,我不是任何人,就是我自己,十分清醒,并没有以往那些梦境中疑真疑幻的感觉。不,那些话并不是对我说的,是对流云尼玛说的。我只是偶然听到,就象是在听录音一样。”
“你是说,这些话是当年贡觉玛曾对流云尼玛说过的,不知什么原因,被你听见了?”
“可以这么说。”
无夏此时已完全没有了睡意,她也坐起身道:“刚才,我也作了一个梦。其实也算不上是梦,就是不停听见有人唱歌。唱的是什么,听不清,那曲调却十分奇特,并非我们寻常听到的藏歌,好像带些更遥远,更古朴的味道。声音高旷辽远,却过于阴柔,少了高原民歌中惯有的阳光般的明朗。那歌声,我似乎在梦中听过无数遍,可这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真切的出现在梦中。”
早喻问:“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那应该是贡觉玛之歌。”
早喻有一瞬间的迷惑,“贡觉玛之歌?你是说那是贡觉玛的歌声。”
“对,我觉得那就是贡觉玛的歌声。”
早喻舒口气,道:“我有种感觉,到了现在,我们要追寻的故事,才真正露出写头绪来。”
无夏点头,“不错,贡觉玛终于出现了。”
早喻问:“你说,这故事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无夏理了理思绪道:“就目前所知,和我们的经历,我大致理出了故事的主脉。”
“说来听听。”
“很多年前,金城公主进藏,赞普尺带珠丹为了讨好她,从喇尔扎措挑来了流云尼玛坐的侍女。流云尼玛似乎不大情愿,或许是因为她与西亚尔是恋人。”
“可西亚尔却被认为是恶魔。”早喻接口。
“对,总之流云尼玛去拉萨是不得已的。可是金城公主却很看重她。”
“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尺带珠丹把她嫁给了桑杰扎措。”
“很明显流云尼玛婚后不快乐,因为一件关乎喇尔扎措族命运的争拗,她甚至离开了桑杰扎措。”
“应该说,是逃离。”早喻补充。
无夏点头表示同意,继续道:“她的出逃得到了贡觉玛的帮助。”
早喻道:“但她失败了,又被桑杰扎措抓了回去。”她停了停问道:“可是,她和桑杰扎措之间的争拗到底是什么呢?还有桑杰扎措这个人,我们似乎什么也不了解。”
无夏一怔,“是呀,怎么从来没想到查查他的资料?奇怪,也没听边巴提起过。我们怎么也想不起来问呢?”
早喻苦笑:“我们都疏忽了。”
无夏问:“那么贡觉玛所说的背叛,到底是指什么呢?是指流云尼玛这次逃亡的失败吗?还是和桑杰扎措有关?”
早喻摇头:“不象。在那个梦里流云尼玛和桑杰扎措都没有提及背叛的字眼。而且,既然是背叛,那就应该是她原本极为信任的人。”
无夏悚然动容,“那会是谁?”
早喻道:“现在,谁也猜不透,只有等天亮,问问索杰大师。”
“早喻,你说我们会在喇尔扎措发现些什么?”
早喻抬起头,出了一会神,缓缓道:“我有种感觉,我们将在喇尔扎措有出乎意料的发现。”
“那会是什么呢?”
早喻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
天亮之前,早喻终于倦极睡去。
即使在梦中也不安稳。早喻仿佛看见有一个孤寂的身影,立在天地之间,荒原之上。那身影挺拔颀长,长发在风中飞舞,衣裾轻扬。周围是一片死寂,脚下是坚硬冰土,没有光也没有水。
早喻心头泛过一阵酸楚。虽然他的面孔在暗淡混沌中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就是西亚尔。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每次在梦境中见到的西亚尔都这么沉寂阴郁?记忆深处,这身影背后,似乎总洒满阳光。她似乎曾无数次听见过他爽朗的笑声。为什么梦中得他从不笑出声?总是微微的,似有若无地笑着?
“西亚尔。”她上前一步,轻唤。
那身影先是微微震了一下,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早喻认识这张脸,在多巴山谷的绝壁上,她见过。甚至,在更久前的梦中就已相识。只是有些不同了。是那双眼睛,寒冷无情,闪着幽幽的,野兽般的凶光。
早喻的心“突”地一沉,这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温柔深情的西亚尔。
“你是谁?”她问。
他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在早喻眼中却无比的狰狞。他一步步向早喻走过来,早喻却无法控制地一步步向后退缩。
“别过来。”她喊。
他停住,看着她,眼睛渐渐红了,然后一滴滴液体从眼角流出。早喻看着,那液体殷红粘稠。那不是泪,是血!
血水在脚下汇成一洼。早喻有说不出的恐惧,颤抖着,不敢动弹。
他向早喻伸出手,说:“别怕,跟我来吧。”那嗓音低暗,并非早喻无数次听到过的那样清亮。
早喻慌乱得摇头,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她知道这是梦,她希望这场梦快些结束,可是,在这里时间好像是停止的,黑暗漫长而没有边际。
“为什么害怕?你知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他说着,便伸出手想要碰触早喻。
早喻向后躲闪,失去重心,跌坐在地上。一时间无法躲避,只能眼看着他一步步进逼。
他忽然停下来,看清了她眼中深深的恐惧,颇为不悦,问道:“为什么要怕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早喻只能哭泣,道:“你不是西亚尔!你是恶魔!”
“我是西亚尔。我是等了你上千年的西亚尔。我是为你历尽磨难的西亚尔。你却不认识我了?”他眼中现出怒意,“我为你变成这副模样,你却不肯理我了?”
早喻惊诧已极,“为我?为什么?”
他不答,只仰天长啸,刹时间,天地一片昏暗,狂风席卷,将两人淹没。
“不要!”早喻大喊着,从床上坐起,满额的汗。
此时天已大亮,无夏不在房内。那声音似乎还在耳畔缭绕:“你为什么害怕?你失望了吗?流云……”
她用力摇摇头,好像那样就可以将这恼人的问题驱走。早喻大大喘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
那一天,早喻出奇的沉默。
坐在边巴的车上,她和无夏,吉玛挤在后坐。吉玛已经醒了,仍然沉默,却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了,似乎不经意间,她身上就多了一点点生气。
索杰大师在路上向他们讲述了一个连边巴也不太清楚的古老故事。
喇尔扎措族世代生活在当惹雍湖畔,那里曾经是本教的圣地,每年有无数的朝圣者不远万里从高原各个角落来到这里,奉献自己的贡品,祈求敦巴幸绕的赐福。喇尔扎措人也因此过着富足而受人尊敬的生活。
流云尼玛的祖父是吐蕃右丞相,也是喇尔扎措族的族长。喇尔扎措是本教的圣地,住在当惹雍声湖边上的人,他们的山神西亚尔是本教祖师敦巴幸绕的大弟子,他们都是敦巴幸绕最忠实的信徒,世代信奉着本教,信奉着敦巴幸绕祖师。可是文成公主带来的巧手工匠,在圣成拉萨凿出了面容丰满,形态端庄的释迦牟尼像,建起了供奉佛的大昭寺。尺尊公主也从尼泊尔带来了五十头牦牛驮的佛经。
于是松赞干布信起了佛教,下令全国建佛寺,废本教。佛教取代本教成为吐蕃的国教。可是那位来自当惹雍湖畔的右丞相,在他心中,敦巴幸绕永远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由于他拒绝信奉释迦牟尼,受到排挤,一气之下,带着她那位美丽的汉人妻子回到了文部深山圣湖的故乡。
在族长的带领下,全体族人拒绝改信佛教,固执地供奉着本教的神。赞普松赞干布和念青唐古拉神都十分生气。念青唐古拉神惩罚了喇尔扎措人,松赞干布也不再接受从喇尔扎措来的贡品。从那以后,喇尔扎措渐渐冷清萧条下来。
很多年以后,当惹雍湖面上的冰又开始融化了,湖畔的柳树又抽出了新芽,羊羔开始在草原上奔跑,新的一年刚展开。
这一年,大唐又有一位公主,不远万里来到吐蕃,嫁给现任赞普尺带珠丹。为了表达对公主的敬意,尺带珠丹下令在全国位公主挑选三十名侍女,有人推荐了那位老族长与他汉人妻子的后代,美丽的流云尼玛。
喇尔扎措人怀念往昔的辉煌,他们希望流云尼玛能为族人带来荣耀。尺带珠丹同意选流云尼玛,条件是所有族人改信佛教,族人们答应了。
于是喇尔扎措族又兴旺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冷落,族人似乎想通了许多事,其中之一就是他们认为敦巴幸绕就是释迦牟尼,佛教本教本是一家。只要当惹雍湖还是圣湖,达尔果山还是神山,喇尔扎措还是圣地,信奉哪个神并不重要。
“等一等,”无夏突然打断索杰大师的叙述,“你是说,族人们为了重新得到荣耀,把流云尼玛送到拉萨去坐金城公主的侍女?”
索杰大师点点头,“是的,他们妥协了。”
无夏冷笑一声,道:“我明白了。背叛流云尼玛的人就是她的族人!你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了她。”
索杰大师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姑娘,我的族人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我不清楚,我的祖辈没有告诉我。不过我知道,喇尔扎措族世代寻找冬日先知,等待流云尼玛归来也是这代价的一部分。”
“冬日先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我们喇尔扎措族世代相传的秘密,两位姑娘看来都与流云尼玛又莫大的关联,我就告诉你们吧。当年我们的英雄西亚尔被念青唐古拉流放在荒原死地,受尽了各种屈辱折磨,千百年来,始终不得救赎。贡觉玛女神说,要想救西亚尔,唯有找到冬日先知。所以,年复一年,为了解救西亚尔,我们不停的寻找冬日先知。”
“西亚尔受难是不是和流云尼玛有关?”
“传说中,流云尼玛是为了西亚尔才被送上祭台的。”
无夏不再问,停下来深思。索杰大师嘴里轻轻唱着歌,“冬日先知,手捧哈达,晋见圣人,找寻仙宗,在荒原上,在雪山中,长眠英雄,回归人间。”歌声古拙,音调低旋,与一般的高原民歌大异其趣。
无夏突然一震,忙碰碰早喻:“早喻,就是这首歌,我在梦中听见的,就是这首歌。”
早喻抬起头,问索杰大师:“桑杰扎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桑杰扎措?他是吐蕃的丞相。据我们族里的长老相传,流云尼玛的祖父辞官回到喇尔扎措后,桑杰扎措的父亲继任了丞相,后来,桑杰扎措又从他父亲那里承袭了官职。可他并不是靠祖荫才登上高位的,据说他曾经是吐蕃第一勇士,而且他还是念青唐古拉最欣赏的执行官。”
“咦,”无夏忍不住打断他,“念青唐古拉的执行官不是西亚尔吗?”
“念青唐古拉手下有许多执行官,西亚尔因为是敦巴幸绕的大弟子,有的了格萨尔王的真传,所以是执行官中领头的一个。可是他却不大遵从念青唐古拉的意旨,所以逐渐被念青唐古拉逐贬。而桑杰扎措忠心为念青唐古拉办事,很得赏识,在那之后就顶替了西亚尔的位置。而且,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身为凡人的执行官。”
早喻轻笑:“这个桑杰扎措倒是有意思。在凡世,他继了流云尼玛祖父的官位,在神界,他夺了西亚尔的地位。和这两个人都有关的,就是流云尼玛,又是他的妻子。怎么好处全让他的了?”
一直沉默的边巴突然道:“去了流云尼玛做妻子,恐怕未必就是好处吧。”
早喻咬住下唇看着她,忽地一笑:“那倒也是,自己的妻子心向别人,怎么也不是一件好事。”说完,她突然转换话题,问道:“大师,您能告诉我我师傅到底和您,和喇尔扎措有什么关系吗?”
索杰大师道:“现在不能说,以后你自会明白的。”
无夏感兴趣的却是吉玛:“吉玛当年到底经历过什么事呢?”
吉玛突然道:“西亚尔,惩罚。”她已太久没有说话,语调声音都显得有些怪异。
无夏追问:“西亚尔的惩罚?”
吉玛望着窗外,回想起往事仍有余怖:“他说,我侮辱了流云尼玛,他说,任何人,侮辱了流云尼玛,都要惩罚。”
早喻急问:“什么样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