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巴却说:“我们一定要赶到前面的多巴山谷,在那里可以避一避风雪,不然,只怕就危险了。”
无夏望着两边山崖上方灰色的天空,风卷云涌,狂潮暗蕴,大有千钧压顶之势,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似乎有什么力量控制了她的意识,让她不能安坐在车中。她动了一动,忽然发觉身子一轻,整个人缓缓升起,一瞬之间,但觉所有的约束都消失了,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轻松。
无夏心情愉快,闭着眼轻轻哼着歌,“远方美丽的公主,来到了神的土地,我们都是你的子民,是你的羔羊。远方美丽的公主,来到了伟大赞普的国度,带来了她的祝福,撒向她的羔羊。”后面怎么唱?记不清了,无夏转过头问边巴:“边巴,听过这首歌吗?”
忽然间,她愣住,一股强大的恐惧攥住她,让她忍不住全身颤抖。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坐在边巴的旁边,她发现自己是从半空中向下看的,就像是从灵魂里飞升,回头看着自己的肉身。
“边巴,”她小声叫。
边巴没有发现一丝不妥,一点反应也没有。
“边巴,”她又叫,还是没有反应。然后,她看见一滴眼泪从自己肉身的眼角滑下,她也忍不住啜泣起来,“边巴,边巴……”
终于,无夏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边巴!”
边巴被吓了一跳,猛地刹住车,问:“怎么了,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无夏缓缓睁开眼,早已蕴在眼眶中的泪水宣泄而出。她缓缓抬起双手,举到眼前,握紧,张开,再握紧,再张开。
“我回来了,”她喃喃地说,说不出的喜悦。
“怎么了?”边巴莫名其妙,全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好像,我好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她向上指指,“就在那,向下看着。我想,我,我灵魂出窍了。”
边巴愣了一下,摇摇头,似乎是没听清楚,又像是有什么事没想明白,喃喃道:“不应该呀。”
无夏一听,只觉得无限委屈,眼泪更流得不止。此刻在这风雪弥漫的荒野中,诡异的事情层出不穷,自己被认定是某人的转世,早喻接连不断作怪梦,现在还昏迷不醒,她只觉天地间除了边巴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可是边巴却不相信她刚刚经历了那么恐怖事情。她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边巴看看她,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脚下踩油门,继续飞驰。
到达多巴山谷的时候,天已经全然黑了。
边巴用了好久,才在喧嚣肆虐的风雪中找到作为牧民补给站的小石屋。
他抱着早喻正要进屋,无意间低头一瞥,赫然见早喻正睁着眼瞪视天空。巴掌大的雪片落在脸上,她连眼也不眨一下。
边巴一怔,不及细想,先进屋,一边扬声唤无夏:“早喻醒了。”
无夏一听,也顾不上赌气,忙冲进来,伏在早喻身边,低唤:“早喻,早喻,你怎么样了。”
早喻眼睛微微颤了一下,目光转到无夏身上,似乎过了一会,才认出她来,脸上现出微笑,轻声道:“我很好,别担心。”
“我们都吓死了,早喻,你现在觉得怎样?”
早喻微笑:“好的不能再好了。就想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一切都没发生过,那么平静,真希望一直是这个样子。”
她说得平静,无夏却听得怵然而惊,只觉此刻早喻脸上平和的微笑,满足的话语,竟充满了莫名的诡异。
这时边巴把车上的物资都卸下来,冲早喻笑道:“早喻,睡得怎么样?你看起来好极了。”
早喻申了个懒腰,点点头。她环视四周,上下打量石屋内部,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侧头想了想,道:“我来过这里。”
无夏与边巴忍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边巴问:“你确定吗?”
早喻又想了一下,点点头:“没错。记得那个关于桑杰扎措的梦吗?流云尼玛就是被带回到这间石屋的。还有……”还有什么,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无夏狐疑:“是这间石屋吗?会不会只是看上去差不多?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早喻也有些犹豫,她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指着一角道:“在那里应该刻着一柄拂尘,那是流云尼玛的标志。”
边巴照她所指示的方向过去,仔细寻找,过了良久,发出一声惊叹,“真的。”
无夏也奔过去看。
那石墙不知已在这里立了多少年了,表面覆着一层地衣。边巴拂了几下,扫去尘土与地衣,显出若隐若现,斑驳不清的刻痕。那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记,经过岁月的剥蚀,若不仔细查找,是绝对发现不了的。手掌一样长的拂尘柄,向上竖着,尘尾四下散开,却又不完全垂下,而是如火焰般伸展摇弋着。
边巴道:“这正是流云尼玛的印记。在达宗贡桑寺的壁画上,流云尼玛手里擎着的,就是这样一柄拂尘。”
无夏却道:“可早喻的梦中,并没提及这个记号呀,早喻你是怎么知道的?”
早喻迷茫地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好像这件事一直就在我的记忆里,只不过以前它都藏起来了,现在突然间又跑了出来。”
边巴道:“至少这证明了流云尼玛曾到过这里。”
“难道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刻上去的吗?不是牧人们都回到这里来休息吗?”
“谁会刻这种记号呢?像火焰一样飘扬的尘尾,这么诡异。而且你看这刻痕,分明已经经历了很多年,那么久远之前,一个人好好的,谁会去刻一个妖人的印记呢?”
无夏与早喻一听见“妖人”两个字,心中同时一颤,低下头去。
边巴道:“流云尼玛曾来过这里,”他站起来,分析道:“早喻说流云尼玛是被桑杰扎措的人带到这儿来的,她要离开桑杰扎措,被抓回来。”
无夏豁然开朗,不禁说道:“她是要找西亚尔!”
早喻却摇头:“不,她是要回喇尔扎措。桑杰扎措似乎要做什么不利于她族人的事,她这才会离开桑杰扎措,为的是报讯,大概也想保卫她的族人,谁知桑杰扎措却先找到了她。”
无夏此刻已完全为流云尼玛的故事所迷惑,问道:“那后来呢?桑杰扎措会怎么样处置她?她还能回去吗?贡觉玛怎么样了?喇尔扎措怎么样了?”
早喻苦笑不语。边巴说:“我们都知道流云尼玛后来被送上了祭台。”
无夏忽然泄气,“这就像是在看一本早已经知道结局的小说,无论情节怎么变幻,结局却只有一个。”
“这倒未必。”早喻静静开口:“流云尼玛被送上祭台,或许只是故事其中的一章,结局却还没到来。”她下床,走到那柄刻在石墙上的拂尘前,细细抚着,沉思道:“流云尼玛为什么要在这里刻上这拂尘呢?她想让谁知道她曾经来过这里呢?西亚尔?还是贡觉玛?或者金城公主?”她抬起头,看着边巴与无夏,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或者,她是想让我们知道?她想给我们这些后来人一个指引?”
无夏看着早喻发光的面庞,想起不久前自己的经历,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早喻,”她唤,拉起早喻的手,看着她手上的石头链子,“你说这贡觉玛之歌到底在起什么样的作用?”她伸手去触那些暗光浮动的石头,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会不会是酒瓶的盖呢?”
“什么意思?”早喻不解。
“我是说,一个酒瓶,把原先的酒倒出去,灌上新的酒,再盖上盖子,就没有人知道那酒已经不是原先的酒了,对吗?”
早喻也若有所悟地看着贡觉玛之歌,徒然间,只觉一道异光从石头的内部流出。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强风冲开屋门,狂风涌入,卷来大团大团的冰雪,顷刻间,人人面上就蒙上了一层霜雪。
那仿佛是一只恶魔,尖啸着,嘶鸣着,誓要撕毁一切生灵。
边巴挣扎到门边,风雪迷住了眼,他张口想叫无夏早喻帮忙,却被雪团呛住,出不了声。
无夏也呆立在那,过了半晌,才发觉适才握着的早喻的手,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她的手心。她回头,风雪中早已不见了早喻的身影。无夏一惊,忙大声呼唤,一张口已被灌了满口的风。
边巴好不容易磨到门边,关上门,风被挡在了门外,屋内一下静了下来,只有雪花缓缓落定。边巴靠在门上,重重喘了几口气,问道:“你们都好吧?”
不见有人回答,只听见无夏惊喘了一声,抬眼一看,不由怔在当场。屋里落了一地的雪,只有无夏站在那里。
“早喻呢?”她问。
无夏脸色苍白,失措地摇摇头。
屋里一时极静,只有风雪在窗外呼啸。边巴突然醒转,也顾不上风雪大,拉开门就冲入满天风雪中。
然后,他看见了早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