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84年2月,继位才两个月的李显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贬出长安。
十四年后,武则天晚年疾病缠身,疏于朝政。
政治波云诡谲,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她在迫于压力之下,只得传位于李氏子孙。又因李旦称病让位,遂召回李显,复立为太子。
公元705年,82岁的武则天病重。正月丙午日,宰相张柬之、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人突率羽林军五百余人,冲入玄武门,杀张易之、张昌宗。迫使则天皇帝传位于中宗李显。
改年号为“神龙”。
李隆基的父亲李旦,获封安国相王。
{楔子}
我还记得玉环死的那个夜,月华如霜。
六军不动,战火熊熊。
其实我并不想杀她,甚至早吩咐高力士让她服下假死药,待风头过去,自会有人为她铺设新的开始。
临别时,她抹了绮丽的妆容,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让人目眩神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眼角的泪光,宛如夜空中的寒星。
她问我,心中究竟爱谁。
不禁失笑,这个六宫粉黛之中唯一被我宠爱了半生的女人,竟怀疑我对她的爱。
只是当灵魂与容颜都不再年轻,风花雪月,醉生梦死,都是一种奢侈。
后来,她自缢在马嵬坡上的那颗槐树。手里握着那颗假死药,断了气。
我的心才在那一刻清晰地崩裂,不得不承认,满朝大臣,江山天下,都无人如玉环这般了解我。
她是知己,是伴侣,却,不是我心底最深的那个人。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
圣历元年,三月。复立被废的庐陵王李显为太子。
武皇在麟德殿设宴,我与父亲俱在受邀之列。
大明宫内,歌舞升平,却只不过是粉饰的太平盛世。
李显是我叔叔,曾位列九五之尊,却两次被贬。一道普通的圣旨都能让他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回到了京城,重新靠近了政治核心,他仍惴惴不安,一脸讪讪的模样。
倒是太子妃韦氏,表面上谦和有礼,却始终藏不住眼角眉梢的暗喜。
貌和神离,口蜜腹剑,似乎一直都是朝堂上的人们最爱玩的把戏。
我饮下一杯又一杯醇酒,虽无醉意,但已觉了了。
从小到大我已经看惯了政治中波云诡谲,玩权弄势。难怪父亲会疲惫地退避一旁,明哲保身有时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厌倦。
年迈的武皇脸上也渐露疲惫之色,歌舞声还在继续,她便已经打着盹,任由宫人连并龙椅一起抬出了麟德殿。
好像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尤其是颤颤巍巍的李显,方才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丝丝的红润。
我知道,他们又要开始揣测,皇上的病情,以及摇摇欲坠的皇位上,又将上演一场怎样的血雨腥风。
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这时,有人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叫道,“隆哥哥,这里闷得慌,我们去花园放纸鸢可好?”
“安乐公主?”
她朝我微微一笑,露出极深的两只酒窝。
艳阳天,百花齐放,却不极她一袭绿裙如烟,眉目如画。如果不是那枚腰牌,我绝不会相信,如此的妙人儿会是李显和韦氏的女儿,亦是我的堂妹。
我向来不喜同平辈的皇族兄弟姐妹们玩耍,他们在我眼前,或愚笨不堪,或狂妄自大,勾心斗角,都是幼稚之极的伎俩。
可是,我没有拒绝安乐公主。
当那只纸鸢在我的牵引下高高飞起的时候,我听见她的笑声宛如银铃一般,发丝随风飘摇,眼神清亮,精灵一般。
忽地一阵怪风,纸鸢扶摇而坠,直直地跌进另一处庭院当中。
安乐公主急得跺脚,眼泪都快涌出来,我草草安慰她两句,吩咐她在原地等我,便径自走进了那处宫殿。
刚踏进一步,便觉得有些冷。
明明是艳阳当照的暖春,偏偏此处,清冷如凛冽的秋。
我顺着线去寻,却见回廊上站着一个人。
她很美。
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我虽然极少入宫,却也曾听闻,关于她的传奇。
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小女儿,是嫁了两次最终却孤身一人的太平公主,亦是我的亲姑母。
“隆儿。”她抬眼唤我。
尽管她面色祥和,我仍觉得冰冷而陌生。
接过她手中的纸鸢,我连一句谢字也无,便径自走出了宫殿,将纸鸢放在安乐公主的手心。
“隆哥哥,你以后叫我裹儿好吗,李裹儿。”
那一年裹儿十四岁,我仅年长她一岁,却像个疲惫不堪的老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淡漠如水。
只是很久之后,我孤身一人在这庭院之中才募地领悟,当纸鸢坠落那一刻,有许多事,都已尘埃落定。
{你默认生死,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皇上的病越来越不好了。
隔着藕色的轻纱幔帏,我跪在地上稍稍抬头,便可窥见她额上细密的汗珠,以及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表情。
曾几何时,她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吧。
可惜,权势仿佛是一张网,将她紧紧勒住,容颜美色,在九五之尊的朝堂上,慢慢地,变成了威严,皱纹,孤独和疾病。
我心里有一刻快意。
但我没有流露出来。因为此刻,哪怕是眼角眉梢的一个细纹,都足以被有心之人拾去,翻手,掀起一场狂风骤雨。
皇上驾崩的那天夜里,无星亦无月。我与父亲在宫中下棋,尚未接到消息。红木宫灯微微一颤,我方落子,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夜深露重,想必安国相王和公子下了许久的棋也是乏了,太子特命我送来点心和热茶,请二位垫垫饥。”
侍女送来糕点,我正觉得腹中空乏,便拿起一只糕点就要往嘴里送,却被人用手挡住了。
父亲惊讶地唤她,“太平?”
我微微一怔,转过头去,只见她怒目而视,重重地挥开衣袖,面上的瓷碟与茶杯便一同被扫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哥哥,母亲生死但存一线,你却还有心情在此下棋品茶?!”
她生气的样子真像她母亲,我不觉有些敌意,却又被父亲的眼神压下来,不好发作。
然而,我当时并未想过,这宫里的东西,大都不能吃。否则,便会死于非命。
父亲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我又气又心疼,却只能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直到公公悲恸万分地报来丧事,“皇上驾崩了!”
她闻声,面色立刻苍白如死。随后,便向养心殿狂奔而去。我与父亲对视一眼,也一齐跟上去。养心殿门前,早已跪了密密麻麻的人,裹儿慌乱地在人群中寻到我,一句话,便将她母亲的计谋泄露:“隆哥哥,你……你没事就好!”
表面无动声色,心中却已掀起千层浪叠。
父亲亦是听见了,否则眼里不会藏着那么的失望。看来退让,并不足以自保。有意避开锋芒,却其实越教人觉得可疑。况且,除了我,谁又会相信,父亲是真心地厌倦这场没有硝烟的血战。
大明宫很快陷入了一片悲戚的恸哭之中。
“隆哥哥,父皇说,我以后就是真正的公主了,那我还可以出宫去找你玩吗?”
裹儿依然是最初的样子,清风白露般,不染尘埃。
我爱怜地抚摸着她及腰的长发,点了点头。
{容我等历史再转身,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筝}
正月,叔叔李显登基,改年号为神龙。安乐公主的母亲韦氏受封皇后。
朝堂上,所有人口中无不喊着圣上万岁,李显一副激动澎湃,欣喜若狂的模样,韦氏亦是笑逐颜开,人面桃花。
而裹儿,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美得动人心魄。坊间都有传闻,盛赞她为洛阳第一美女。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问我,“隆哥哥,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呢?”
我笑着告诉她,我与父亲有自己的封地,不能久在京都。
她撅起嘴,“那我去求父皇。”
我试图拉住她,却只拉下一方她腰间的丝帕。其实我知道,她根本不需要求,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李显受够了提心吊胆的生活,幸而有安乐公主与皇后韦氏陪他一起熬过来,如今他好不容易坐拥天下,享乐尤恐不及,便早早将朝堂之事交予韦氏打理,自己便躲在后宫,自在逍遥。
我在漪和殿后的湖边等裹儿,远远地看见碧湖上的六角亭,亭中有人抚琴。
她着一袭霓裳月色裙,亚红的抹胸上方露出瓷般的肌肤。
皇上驾崩的那一晚,她没有哭。
一滴泪都没有,比起殿下那些鬼哭狼嚎的人们来说,她表现得真实而坦然。
也许是太久没有在宫中见过活得如此坦荡的女子,我承认我对她有一点好奇。
听说,她十六岁时爱上一个人,爱得那么深,那么卑微,因此甘愿忍受他的冷漠和冷落。
直到他死,她才明白这场失败的婚姻背后的真相——她的母亲,也就是武皇为了让她完整地拥有自己爱的男人,不惜杀掉了他的发妻,导致他的恨,掩盖了他对她的爱。
她再嫁时,已经心无波澜。
不过我想那个男子也一定爱她入骨的,否则也不会在酒后与丫鬟欢好之后,却拔刀忏悔自刎在她的面前。上天给了她世间最好的一切,颠倒众生的容貌、满腹的才华以及至高无上的地位,可惜,却没有给她一个爱的人。
这听起来,很可悲。
可是宫中的女人,哪个不可悲。我远远地望着她,不知为何,心突然柔软起来。
裹儿再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与一名宫女嬉闹,我抱着她旋转,她欢喜地笑,笑声漫过庭院,传到站在外面的裹儿耳中。
第二日,我便在池中发现了那名宫女的尸体,被水泡得发白了,容貌都难辨认。唯有她手上的镯子,是我昨日送的。
我知道凶手是谁,但无力深究。
裹儿做了新的纸鸢,笑靥清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央我陪她放。
可是,这一次,纸鸢却怎么也飞不上高高的天。
太平公主病了。
她整日整日地发烧,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语。
父亲进宫去看她,她已经三日粒米未尽。我站在漪和殿门口良久,始终没有走进去。
数日后,我将一名少年带到她的身边。
惊讶,欢欣,感动与疼爱一齐出现在她的眼眸里。她伸出白玉一般的手,轻轻抚过少年干净的容颜,她的指尖温柔地滑过少年的轮廓,泪,一滴滴地溢出来,就像积蓄了太久的相思,一点点从泪中挥洒。
“你叫什么?”
“叶儿。”
我知道她一定会开心的,即使这少年是她年少时爱上的男子和别的女人的儿子,她仍然爱他,那种眼眸间的欢欣与疼爱,藏都不藏不住。
那是她第一次拉着我的手,笑着,却不说一句话。
她发烧,手心那么烫,温度一下子从指尖传到我心里,疼了那么一下子。
{听青春迎来笑声羡煞许多人,那史册温柔不肯下笔都有太狠}
裹儿不再来找我放纸鸢。
她嫁人了,嫁给了武家的子孙,武崇训。
此人名声极坏,仗着自己是武皇嫡亲,随意出入后宫,传出不少与宫女之间的风流韵事。他们成亲的前夜,裹儿来找我,我摸摸她的头,命人送了一张精致的纸鸢给她。意在希望她如操纵纸鸢一般,将命运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她竟将其撕毁,泪盈于睫,告诉我,这一生,永不会再放纸鸢。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猜不透女儿家细密的心思。
不过听闻她在成亲的当夜,让新郎守了空房,自己却乔装出宫在城中的赌坊里逗留了整整一夜,大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是说,那夜来了个绝色的美人,人美,出手也阔绰,输了一夜,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彼时,我却无暇顾及其他,因为朝中风云骤变,有人已蠢蠢欲动。
韦氏不满自己贵为皇后,封户却不及太平公主的一半。早朝时,宣布要求加食实封户,却遭到一些朝臣的反对,而李显也迫于压力,懦弱地压下了韦氏的要求。
御花园中,韦氏遇见带着叶儿赏花的太平公主,本想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谁知太平公主视她若无物,便连正眼都没有瞟她,便自顾自地抚起筝来。
我看见韦氏的脸,从嫣红到煞白,心中不免好笑。
“隆儿,你来了。”
太平公主见了我,连忙招呼我过去,说要教我弹琴。
“你的手指很好看,骨节分明,纤细有力。”我甚至能呼吸到她发间的香气,那么浓,那么醉人。
从小到大,我的梦中只有过一个女子,那就是我的娘亲,亦是冤死在武皇手下的窦德妃。
然而,那夜,我却梦见了太平公主,她在对我笑,而我却将一把冰冷的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是的,是的,我母亲的死跟她有关。
父亲告诉我,当年武皇刚刚登基,政权尚不稳固,甚至启用酷吏专权,而此时,却有人在窦德妃的房中发现了插满针尖的小人,上面裹了明黄色的缎子,便有人称,这是窦德妃用来诅咒武皇的巫蛊之术。
随后,窦德妃被赐毒酒。
后来武皇却从太平公主的口中得知,那是她用来做刺猬的娃娃,一时弄丢了罢了。
对,就是因为她幼年的一时淘气,断送了我母亲的性命。
我始终记得,那一夜,我和父亲衣不解带等候进宫以后许久未归的母亲。直到第二日,噩耗传来,只说窦德妃发了疾病,太医恐是瘟疫,便将尸体草草地处置了。
雪,下得那么大。
我与父亲跪在及膝深的雪地里,哭红了双眼,僵硬了身体,却只换来武皇一句,节哀顺变。
呵,好一句,节哀顺变。
翌日,太平公主起身前往尽孝守陵。
途中却遇到刺客,听说危在旦夕。
我赶到的时候,心脏止不住地痉挛,莫名地四体生寒,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失态。
然而,当我忍着钝重的心痛,揭开白布的那一瞬,看见的却不是她的脸。
“隆儿——”她在身后轻声唤我,我回过头,忽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大雨倾盆,她为我打伞,冰凉的指尖附上我的手背。
原来刺客远远地朝马车中放了喂了毒的冷箭,却未料想,太平公主将一个身体不太好的宫女接进马车中与自己同行,没想到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我狂跳的心方才停下来,却疯了一般,推开她,别叫我隆儿,别叫我!
我疯了一般冲入雨中,一会笑,一会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
只觉冰与火在我体内相斥又相容,快要爆炸。
我烧得神志不清,只觉有一只温软的手为我敷上冰凉的帕子,我急急地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愿放。
迷糊中,仿佛一个温柔的声音低低地问,“隆基,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我记得自己狠狠地点头。
然而,当我醒来,看见却是她站在窗前淡然坚强的模样,没有半分的柔弱与温柔。呵,原来只是一场梦罢了。
{千年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而青史岂能不真魏书洛阳城}
安乐公主在早朝上上书,请废太子李重俊时,我刚刚赶回京都。
父亲拉着我下棋,讳莫如深地告诫我,一子错,满盘皆输。
我不明白他此刻话中的意思,我只知道,想要废掉太子的绝不是裹儿。
李重俊虽无王者之才,但也无做过越距之事,无功无过,便无理废黜。这背后,恐怕另有阴谋。我本该静观其变,却终究不忍心,单纯可人的裹儿,成为那些人玩弄权势的棋子。
果然,李重俊在忿忿不平之下,联合羽林军发起叛乱,杀武崇训,并亲自率兵追至肃章门,斩关而入,裹儿与她父王母后被逼玄武门楼。
此刻,太平公主不在宫中,而我最该做的就是渔人得利。
然而,当裹儿身陷囹圄,我还是忍不住,率亲信冲了上去。
李重俊大败,战乱终被平复。
但,这不是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
武崇训死了,裹儿傲然从他的尸体上踩了过去,一滴泪也未流。
我拉住她的手,“裹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笑,沾染了风尘。她说,隆哥哥,我的眼泪已经干涸。我便放开她的手,眼睁睁看着她钻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安乐公主骄奢自大,开府设官,干预朝政,甚至贿买官爵,声明一下子狼籍起来。
五月的春光,明媚耀目。可是她看起来,却那么晦暗,犹如失去了光芒的星星,与普通的石子无异。
“她真像年轻时的我。”
太平公主一袭暗红的锦衣,站在我身后,轻声地道。湖光山色,漪和殿巧夺天工,可看出当年武皇对她的宠爱,堪比如今李显对裹儿的纵容。
“她爱你。”
她又说。我回过头,第一次这么近地直视她的双眼,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眼眸,水波艳潋。这样清澈的眼神,时光在她的脸上仿佛只是白驹过隙,并无留下任何瑕疵。她像是一尊神,又像是九天之外的神女,让人过目难忘。
我猜,没有哪个男子可以抗拒。
那句话,我几乎要问出口了,可是到了嘴边却变成,“您也像她一样爱过吧。”
话已出口,我才觉不妥,毕竟她是我的长辈,是大唐尊贵的公主。
她看来却不介意,反而扬了扬嘴角。
看不出是不是在笑,却有一丝叹息的意味。
“爱,在这座深宫中是禁忌的语言,一旦出口,便成就一具枯骨。”
她说得淡然,我却听得心伤。
我知道她又在想叶儿的父亲,那个对爱执着,却又无法抗拒地爱上了她的男子,忠贞与背叛,仇恨与真爱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死亡。
那我呢,会不会步他的后尘。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而你问我是否还认真}
李显死了。
死在一个蝉声鸣动的夜。
听说,他在养心殿看歌舞,吃了一口安乐公主送去的柿饼,忽然就腹中绞痛,倒在床榻上翻滚,公公连忙去请皇后,韦氏却梳妆打扮,换了几套衣服才慢吞吞地赶过去,李显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指着嘴流泪呜咽,死时,分外凄凉。
太平公主闻声泪如雨下,本想冲进养心殿,却被皇后的人挡在外面。
我亦急不可待地要入宫。临出门,父亲却抓住我的手,“隆儿,你想清楚了吗?”
我重重点点头,便骑马绝尘而去。
但其实,我那时根本没有细想,此去,会是怎样的结局。
赶到皇宫时,太平公主已经被软禁。
我闯进漪和殿时,那些奴才们正在强喂她喝一杯酒。
我晚了一步,她像一片羽毛般跌进我怀中。
火,烧红了我的眼。
我动用了父亲和我这些年来积蓄的全部力量,组成整个羽林军,层层包围了养心殿。
大明宫内,烈火熊熊,悲声戚戚。
我将太平公主放置床榻之上,心中只有一个字。
杀。杀。杀。
我已经数不清我的剑下染了多少人的血,多了几条亡魂,韦氏被我一刀毙命,独留下了裹儿。
她披散着头发,满身都是别人喷洒的鲜血,那么凌乱,那么脏。再也不是当初冰清玉洁的李裹儿。
她讪笑着对我说,“隆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附过耳朵,她讲完最后一个字,就握着我中的剑,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殷红的鲜血从她嘴角汩汩流出来,夕阳挂在半空中,宛如天空的一道凛冽的伤口。
我忽然想起,李重俊发动叛变的那个黄昏,天色将暗未暗之间,援军还没有到,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裹儿,却笑得那么纯粹,那么美。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心口,她说隆哥哥,你知道吗,我跟武崇训在一起的每一刻,这里会抽搐般疼。你看她的每一眼,我这里也会疼。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
如今我也来不及点头,她就睡了过去。就像一朵开到极致的花,在最好的年华死去,留住灿烂的美丽。
我还来不及悲伤,还来不及落泪,就有宫人来报,太平公主醒了!
“隆儿——”她醒来,第一个喊的是我的名字。
我便笑了。
然而当她握着我的手,是不是我暗中找人替她换了那杯毒酒时,我的心猛地一颤。
来不及深思,她已抓着我的手,死而复生的她有种新生的美。
她说,隆基,我想与你唱一曲皮影戏。
那夜的大明宫,安静如死。只听得见漪和殿深处的那串对白。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啊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不,我已经老了,心也倦了,担不起风雨,也受不了坎坷,我的年月已经逝去,春光不再。而你,俊逸的公子,生命不过刚刚开始……
她改了台词,我张张嘴,却不知如何接过。
直到许多年后,两鬓斑白时,方才领悟,这其实是一句,无疾而终的告白。
{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
李显已死,太子,公主,皇后一并入葬。
央央唐朝,不可一日无君。
我看见那些大臣们齐刷刷地跪在漪和殿的门口,请求太平公主效法武皇,登基为帝。
她只召见我。
漪和殿熏香袅袅,她弹着古筝,眉眼含笑。她说,隆基,你知否一个女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那一刻,我想起了武皇,为了达到权势的至高点,她一步步铲除异己,甚至亲手杀死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嫁祸他人,以此登上后位。
“我跟我母亲不一样。”像是看穿我眼底的猜测,她轻笑道。“其实母亲比我幸福,她拥有一个真爱她的男子,就是我的父亲,爱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纵容。而我,只是想要过安稳的生活,我爱的男子,能将我保护妥帖,可是,我遇见的人,一个比一个更懦弱……”
她挑了挑宫灯,望着我,眼睛里有我从未看见过的神采。
我想说什么,却只见她疲惫地摆摆手,“你回去吧。”
回到相王府,家丁方才急匆匆地告知我父亲遇刺的消息。
“是何人所为?”
虽未及要害,但伤口极深,可见白骨。
父亲还未开口,府中的亲信已经咬牙道,“当今天下,还有谁最希望相王死?”
不,不可能的。
然而,父亲的手掌却千般重,“你忘了她的母亲是何许人,她和她的母亲一样,身体里都流着不安分的血液,有着子承母志的野心。”
他还说,你忘了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语。
却将号令御林军的令牌,交给了父亲。
大明宫再次被围,所有人都以为这有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然而,当御林军冲进漪和殿,却只看见一袭在他们头顶上晃动的裙摆。
“姑母——”
我在灵魂深处发出一声恸哭。那一刻,我方才明白,再显赫的出生,再聪颖的头脑,再轰动的政绩,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历史的一抹斑斓的碎痕而已。
我没有见到她的尸体。
宫中的秘事,不弄得太清楚,便还能存下一丝细弱游丝的念想。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我一直以为父亲两让皇位,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然而当他得知太平公主已除,李家子嗣只剩下他和我有资格继承皇位时,我听见他打心眼里笑出声来。那种讪狂的笑声,我一生都不能忘记。
我看见他走进母亲的祠堂,对着红木灵位上的名字说话。
他越说越激动,我却听着渐渐心寒。
他说,德妃,你看见了没有,如今天下终于安安稳稳地落在我的手中,再也没人可以抢走。我我知道你恨武皇,她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但是如今你不用再做小人诅咒她,她已经死了。她最爱的女儿,也死在我们的儿子手上。
那些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狠狠在我的心上剐了一块。
我已经顾不上疼痛,只是觉得麻木。
大明宫,繁华深处,究竟要埋葬多少原本鲜亮的灵魂。
我本无心争权弄势,只是当母亲进了大明宫却再没有回来的那天起,我便告诉自己,不能再让身边的人离开。可是到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先后立过三位皇后,可惜她们都不是我心底最想要的人。
直到我遇见了玉环,她的容貌,她的神态,那么那么像一个人。
即便是被天下人耻笑,我还是将他从我儿子的手中夺了过来。我给了她万千宠爱,仍觉不够。
夜深人静时,她巧笑嫣然地靠在我的怀中,她问我:“陛下,莫不是您上辈子亏欠了臣妾,今生才一并奉还?”
我只笑,用手指轻轻地点她的嘴唇。
也许真是偿还吧,我欠裹儿的,还有我欠太平的。
芙蓉帐暖,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华年已逝,再也玩不起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但是每当我将玉环拥在怀中还是会一遍遍地呢喃,我爱你,我爱你。
梦得深了,我便见到太平,一袭素白向我飘来,她说,“我已经老了,心也倦了,担不起风雨,也受不了坎坷,我的年月已经逝去,春光不再。而你的生命,不过刚刚开始……”
她是不肯,用我的前途当做爱情的赌注。她是不愿,见我在世俗的偏见中苦苦挣扎。她亦不忍,逼我在权位与爱情之间选择。
因此她用一尺白绫,成全了我的人生和一代帝业。
如今我两鬓斑白,孤身一人。
听闻我的太子也已经自立为帝,而我,除却史书上的一节名讳,说到底,却是个普通至极的男子。
很多年后,我再次回到了洛阳。红墙宫柳,里面便是漪和殿。
我声音沙哑,无法发声,因此大概没人听见这样一个迟暮的老人泪流满面地说着哪三个字。
梦随风万里,几度红尘来去。
人面桃花长相依,又是一年春华成秋碧。
我想很多人都看过《大明宫词》,这是一部备受争议的电视剧。有人很捧它说,是一部很成功很唯美的舞台剧。就像一朵瑰丽的奇葩,是一部诗化的传奇。也有人说它虽然华丽但空洞缺乏条理。我其实并没有看完,只是开头被周迅饰演的小太平的美所震撼。那应该是周迅还初露端倪的青涩时期。小巧可人的脸,眸子却透着天真的狡黠。一下子就吸引住我的眼睛。因为太喜欢她,第一次尝试用男主的视角讲了这样一个与爱有关的故事。
可能并没有轰轰烈烈的剧情,也没有极尽华丽的词,可是它是我的纪念。喜欢的古风歌其实并不多,周杰伦的这首烟花易冷很是打动人心。我还记得脑海里初现这个故事的轮廓时,窗外在放烟火。因为住在25楼所以看得特别清楚,烟火冲上夜空,随之炸开,胜放,继而冷却凋零。爱情也是这个样子。消失也没有关系,夜空记得它曾经美丽。
我在经历了失去之后才明白,我感动了天,感动了地,却独独不能感动你。
你一滴泪,使我双眸发烫。你一声叹,将我一生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