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玉,豆蔻池}
我从未幻想过自己有一天飞上枝头,宠倾天下。
是刘鹜情深似海地捧住我的脸,许诺要封我为后。他说合德,普天之下只要你想要的,朕都会捧到你的面前来。我凝眉,那么大汉的江山呢?他手指缠绕我的发丝,目光仍旧炙热:只要你想要。
我笑得矜持,顺势滑入他怀中。蓝田玉堆成的浴池盛满豆蔻汤,水波潋滟。四周垂着合欢帐,帐顶装饰万年之蛤所产的夜明珠。光辉璀璨,照得夜如白昼。
同他一齐潜入水底,几欲窒息的刹那,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即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想要的东西,他也无能为力。
{妾有容华妾不知}
是母亲身体力行教我要做安分守己的女子。
她是江都王的女儿,身世显贵。后来嫁给中尉,门庭也算登对。若不是不安于室,我想她应该会有平静无澜度过此生。
我和宜主的出生是她与人私通的铁证。她的丈夫被气得一脚踏入黄泉,后来又被情夫厌倦抛弃,门庭冷落,闲言碎语,无奈之下她带着我们从姑苏流落至京师长安。靠替人浆洗衣物缝制女红为生,一双纤纤玉手很快老茧横生,面容憔悴,形容枯槁。临终握住我们姐妹的手,嘴唇干裂出血,吐字艰难。她教我们不可行差踏错,一子错,便成困局。
母亲死后,我们被寄养在赵翁家中。奴才般任人使唤,更要忍受谩骂鞭打。白天不发一言,委屈与疼痛一并咬牙吞下。夜里抱在柴房里瑟瑟而泣。
十二岁之前,富贵荣华于我们而言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可望不可及。
及至豆蔻年华,我们的命运才初现端倪。
某一日赵翁做寿,请来戏班与舞姬。我和宜主偷学了几个花样,当夜在院中耍弄,被赵翁窥见。他非但不惩罚,反而嘉赏。一双精明的眼睛透出莫测的光。
翌日便请来先生与舞娘,当作闺秀一般调教。
宜主腰肢柔韧,极具舞蹈天分,又肯勤力练习。我却毫无兴趣,只爱写字作画。最爱是先生赞我,字迹秀丽飘逸,颇得他的真传。我喜上眉梢,伸手去扯他的衣袖,欢喜地问,真的吗,真的吗。
他是我此生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俊逸潇洒,才华横溢。满身墨香,目光如练。唯一不足是眉间一抹暗愁,好像抚不平的沟壑。临别那日,赠我上好的端砚和一只刻了我的名字的毛笔。
夜不能寐,在月下写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力透纸背。被宜主看见,一把撕烂。她抓住我的手,你忘了母亲的话吗?明日我们将去公主府做舞姬,凭你我姿色,命运应改于此。
不,我没有忘记母亲的话。我从不喊她姐姐,向来直呼其名。宜主,我是真的爱他。
{三月春情知暖意}
阳阿公主生母早逝,又不受他父王喜爱。唯一保存地位的方式便是大批召入舞姬,亲自调教,按姿色才情分等,且供皇室贵胄王孙公子赏玩。如此人情往来,换得几分薄面。
她第一眼见到宜主跳舞便惊为天人,直言她定会凤凰展翅,一舞九天。如此,她为宜主改名飞燕。
宜主如得箴言,习舞练歌更加勤勉。我则作画,画她柔软腰肢,画她蹁跹水袖,以及,惊艳眉目。
我带着画去找先生,约见在湖边石亭。他吹箫而来,曲调悠扬教人神往。看过我的画,于身后握住我执笔的手,添作几笔,耐心指点。努力别过脸,不想让他看见我耳根红遍。想来,应是那时其中一幅画被吹落湖面,被附近泛舟的富平侯张放拾去。
他是京师有名贵公子,少年殊丽,又得蒙上宠。传言他与天子刘鹜同出同进,如是手足。朝中贵胄无不礼让三分。以他势力,很快便依画像查到阳阿公主府。点名要见画中美人。
那该是宜主命定的转折。也许我与她一起长大,朝夕相对,对她的美并不觉惊讶。却是那一晚,她像开到极致的花朵,浑身散发阵阵幽香。舞姿曼妙,如梦似幻。张放失态打翻茶盏。宜主被突如其来的砰裂声惊扰,扭到脚,吃痛地倒下去。张放箭步而上,屈尊降贵为她揉脚。我看见宜主的脸刹那间红透。
再见到先生,欢喜地告诉他,也许宜主不用再受寄人篱下的苦楚,很快就要结束漂泊。他不置可否地摸我的头,那你呢?我,我低下头,手指交错,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想要什么。若他要我,我会不顾一切。
我最想要和一红颜知己吹箫奏琴,作诗下棋,生下一双儿女,隐居桃源。他的答案教我欢喜教我愁。字里行间这样含蓄,教人无法捉摸。先生,往后我可否唤你卿墨。他点头,又说合德,你长大了,有一天你也会像你姐姐那样,飞上枝头。
不不,卿墨,我永远都是现在这样的合德。我急得满脸通红。他听完便笑了。我太天真,看不穿他笑里的轻愁。
{碎朱颜胭脂成灰}
合德,你看。宜主又来炫耀张放送她的礼物。上次是一枚碧玉簪,上上次是一件霓裳裙,这次是喜莲阁的胭脂。她说你闻闻,香不香。
宜主,你可越来越像富平侯的夫人。我揶揄道。合德,从今日起,你要叫我飞燕。她将胭脂放在我掌心,她说明日,明日之后我就会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到时候姐姐一定会照顾你,不再教你受苦。
我点头,回握住她的手。莫名眼中有泪喷涌。
我从未见过飞燕这样开心,她笑起来好像和煦春风,暖人心脾。她和我细说张放的温柔,浪漫,还有信誓旦旦的承诺。一字一句,如滚烫的烛泪,在她心上滴刻一个个的烙印。我抱着她,以为慢慢黑夜终于熬过,黎明近在咫尺。哪里会想到,所谓誓言,往往都是一时的失言。
天亮,一顶华丽的轿子停在阳阿公主府。
飞燕盛装乘入,于窗口和我告别。那一夜,格外漫长。我去找卿墨的乐坊。他的学生很多,男男女女看他的眼神无不崇拜。他少年成名,不仅精通音律,也是才高八斗。却不愿为官。皇太后十分赏识他,时不时会昭他入宫吹箫,声名远播。
他早早结束了课程,带我逛集市,买桂花糕给我。夜晚在乐坊奏琴,第一次见我,他就说我的手指长得极好,最适合写字和弹琴。他握住我一截指尖,温暖热流传入心脉。我问阳阿公主这是否就是爱情,她却略带嘲讽地看着我,合德,你难道不知爱情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怎么会轻易得到。
我不信她的话。自以为上天眷顾,赐我良人。
飞燕从张放府中回来后一言不发。尽管她容颜尤胜从前,我仍在眼角眉梢窥见她的疲惫与沉寂。数日后,她告诉我她要进宫。要做皇上的女人。
我大惊,用力扼住她,你疯了么,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忘了母亲的话吗。你忘了你和张放承诺。她猛地推开我,言语极是无情:区区张放如何能与天子相提并论?合德,我已想得十分清楚。你无需赘言。我仍是不死心,还是要问,那么张放?风尘场上的恩爱情话怎能当真,她不屑地笑道,合德,你千万不要犯傻。
再问下去,她便拂袖而去。
阳阿公主倒是十分开怀,替飞燕张罗胭脂水粉,又教她宫中礼仪。终于顺利入宫,做了御前女使。她的美艳很快被刘鹜发现,昭她侍寝。不久,获封昭仪。她衣锦还归公主府,一来谢过公主知遇之恩,二来看我。她笑意深浓,眼角的倦意更重,她说合德,我来接你入宫。从今往后,没人可以再伤害你。
我摇头,飞燕,你过得好就足够。何况,我已有了卿墨。
突然想起,卿墨似乎很在意皇太后的恩宠,这一月未召见使他寝食难安,不知姐姐能否帮他?
合德,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次叫我姐姐,也是第一次为了一个人求我。飞燕看我的眼神忧心匆匆。转而又紧握我的手,合德,假如他真心待你,姐姐也替你开心。
心头一热,眼眶又有泪涌出。她替我拭干,嘴角浮现辛涩笑意。
{酒罢徒赏残红舞}
果然有公公来传话,请卿墨先生前往长信宫为皇太后祝寿。
晚宴是由飞燕亲手操办,听说十分圆满,令太后刮目相看。她谨言慎行,态度谦恭。对许皇后执婢子礼,又低声下气与后宫粉黛结好。帝泽如春,如鱼得水。
她请了恩准,接我入宫陪她一夜。红墙绿瓦,金碧辉煌。我第一次走进皇宫,迟迟不敢抬脚,生怕会弄脏白玉石铺就的殿堂。飞燕拉我去卧室,拿了梳妆台上一方锦盒给我。打开,光芒晃花眼睛。我喜极而泣,飞燕,你终于熬到这一天。她笑得淡然,合德,这还只是开始。我不会再沉迷一时的情爱恩宠,我要六宫唯我马首是瞻。我要帝泽绵长,此生不换。
我怔怔地看着她,想来宫中生存极是不易,她才如此珍惜。飞燕,你这样美艳,六宫粉黛也不及你一颦一笑。不,合德,宫中还有一个班婕妤。
翌日,她送我出宫,路遇一容貌娇俏,气质凛然的女子。她状似恭敬地向飞燕行礼,眼角流露不屑。在飞燕之前她是最受恩宠的才女,尤其精通音律。刘鹜赞她是梅,喻之气质高洁。再加上她娘家人是朝中高官,内外相合,地位稳固。飞燕握紧我的手,她说合德,我们只有彼此。
回到阳阿公主府,刚下轿就见到卿墨。
六月天光,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握住我的手,合德,我等你好久。他竟以为我一去不返,从此宫墙高巍不可再见。原来他真的这样在乎。
那晚我留宿乐坊,他的吻里有桂花糕的甜腻。月色轻舞,他环住我的腰,细细地闻我的发丝。四周寂静,我听见自己气若游丝地问他,卿墨,你爱不爱我?他点头,汗滴落在我的锁骨,呵气如烟,合德你真是让人迷恋。
漫天星光都炸裂,我把头埋在他怀里,飞蛾扑火般坚决。什么圣宠,什么荣华,不及他一记亲吻,一个炙热眼神。
缠绵到清晨,他附在耳边意犹未尽地问我,是什么香粉,让人如此欲罢不能。
是孔雀蓝。我将调制方法教给他,他连连赞叹,说要用此香入墨,为我作画。我说卿墨,不如我们成亲。我依偎在他怀中,以为未来会如此画卷般姹紫嫣红。没有想过,只要他想,随手一笔即是惊世之作,我不过是他画卷上一抹残红,何足挂齿。
{冷香记锦灰}
班婕妤再度受宠。我以为帝心难测,后宫如沙场,风云迭起。飞燕却扼住我的手腕,合德,为何姓班的贱人身上会有和你一样的体香?
姐姐,你说什么。我为何周身骤然发冷,浑身血脉都要迸裂。她松开手,冷静问我,你把你独门酿香的方法告诉了谁?她从齿缝中吐出三个字,苏卿墨?随即冷笑,果然是他。那日,在长信宫他与班贱人合奏一曲满江月。呵,是我太糊涂。
不会,卿墨不会。我退一步又退一步,推开飞燕,跌跌撞撞跑到乐坊。在迈进脚步的那一刻,沉淀心绪。细细抹去眼角残泪,换上平常神情,问他,怎么办,飞燕说要接我入宫。他略一怔,重复那句话,我早说过,以你的姿色有一天也会飞上枝头。
这么说,你不留我?再难以掩饰内心寒凉,我几欲扯他的衣袖,却扑了空。他正色道,合德,如今你即将入宫,若生出闲言碎语,对你并无任何好处。
话到这里,我又岂是不知进退的女子。只是一口鲜血凝在喉咙不能咽下。卿墨,那我们之间……
他背过身去,暮色如画卷般铺展开来。
我簌簌发抖如风中柳絮,视线所及,一片灰暗。不记得是怎样跌跌撞撞回到公主府,掷地有声对飞燕讲,我要入宫。
飞燕教我穿裙角开叉的“留仙裙”,走起路来,一双玉腿若隐若现。又画玲珑妆,顾盼生姿,妩媚轻浮。是这样一幅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样子,教刘鹜一眼就沉沦。他握住我的腰,手指轻柔滑过我的面颊。说既得美人,此生无憾。我笑得百转千回,合欢帐是我的陵,玉龙床是我的墓,将我曾憧憬的爱情生生埋葬。
刘鹜封我婕妤,赐我寝宫。夜夜流连,把酒言欢。飞燕暗里投来赞许的目光,合德,这才是我们该走的路。是吗。我窥见镜中的自己,华贵雍容,再无少时天真。甚至气焰嚣张,为了替一名受了班婕妤气的宫女出头,伸手打在她脸上。
赵合德!她恼羞成怒,指着我的鼻子谩骂,你也不过是被人玩过就弃之芥的女人而已,有何颜面在此嚣张?
指甲生生掐进血肉,我嘴角浮起一抹淡然的笑,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凭什么。
换上新的香料,名叫勾魂夺魄。
刘鹜对我更加迷恋,一时宠冠六宫。这一日,我与飞燕在殿中饮茶,刘鹜派了公公来唤我前去侍寝,我一口回绝。飞燕神色疑惑,合德,你胆敢拒绝圣上?我抚慰她,姐姐,也许他早已厌倦了低眉顺目,言听计从的女子。
接下来的一月,刘鹜再无昭我侍寝。甚至连飞燕也是不闻不问。
怎么办,合德,你太任性。飞燕要主动去见刘鹜,被我拦下。我胸有成竹地与她沏茶,下棋,落子不悔。
夜里,寝宫起火。我于浓烟中逃出,怀抱一只锦盒。宫女扶住我,大呼小叫,赵婕妤方才为何掉转头去,如有万一,该如何是好?刘鹜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心笃笃地跳。他说合德,你怎么这样傻,这些金银珠宝朕会千万倍赏给你,何足挂齿。我摇头,打开给他看,里面是一只棉枕。
合德听说陛下今日睡眠不爽,特意做了这只棉枕,可惜陛下一直生合德的气,许久不来长玉宫……渐渐说不下去,只剩呜咽。他怜惜捧起我的脸,目光柔情万千,朕怎么会生你的气,怎么舍得。
他搂紧我,目光中有难以遏制的痛楚。我竟有一刻失神,泪如雨下。
一夜欢好,他筋疲力竭看着我,合德,你是朕的珍宝。长玉宫被毁,刘鹜一时之间并未为我安排其他去处,便将我留在他的寝宫,从此再无早朝。
满朝大臣也早已习惯,似乎有没有刘鹜在都并无不同。后宫的嫔妃却对我更加记恨,尤其是此前得宠十年的许皇后,以及曾被刘鹜视作知己的班婕妤。她们看我的表情,恨不得上来活生生咬下我一块肉。
我知自己已变成别人眼中的妖孽。
只有飞燕满面春光,赞我,这一计实在高明。有谁能想到金碧辉煌的长玉宫,是被它的主人亲手烧毁?她说合德,你真舍得。不过,有舍方有得。就连许皇后都不曾住过陛下寝宫。还有,你是何时绣那样一只玲珑的枕头。哄得陛下好不欢喜。
我失笑,将枕头从中间破开,里面收藏一只小小的端砚,上面刻了一卿字。
飞燕气急败坏惊呼,又无可奈何地叹息,合德,你这是何苦。
{沧海桑田心两地}
我知道自己忘不掉,只能饮鸩止渴。甘心使他为笔,我作砚。教他每一笔都是惊艳。
不久宫中又有庆典,是飞燕宫中的曹宫人有孕。她堂而皇之走进长信宫,请太后赐她名分。
刘鹜一直没有子嗣,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皇家血脉,太后喜不自胜,令刘鹜赐封她为美人。大摆筵席,以谢天恩。
席上,飞燕面色苍白握住我的手。她眼底有那样深的恐惧,合德,我已经一无所有,不可以再失去。我无心安慰她,余光瞥见班婕妤悄悄离席。一路跟随到长信宫后巷,果然见到卿墨。看见他将班婕妤拥入怀中,唤她的乳名。眉目舒展,目光怜惜。抬眼看见我,猛地松开佳人的手。
先生,太后是请你专为班婕妤一人吹箫么?
你先走。他推了一把吓得魂飞魄散的班婕妤。她怔怔地看了我一眼才仓皇逃开。
剩下我们两个,长久对视。他终于叹息,合德,你本就非池中之物,终有一日你会厌倦平凡的生活,和你姐姐一样攀上龙床。阳阿公主府培养的舞姬大多如此。
那么,她呢?是否,她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争宠夺艳。她甚至利用你……他猛地打断我,不要侮辱她,她和你们不同。她是被逼入宫。
是否也是被逼利用你来争宠?我此生没有听过比这更为有趣的笑话,扬扬手,你走。
{后宫沉浮画娥眉}
十月后,曹宫女顺利产下龙子。刘鹜大喜,从飞燕宫中调去六名宫女轮番伺候。
不巧的是,曹宫女寝宫曾作冷宫,虽有修葺,但仍破旧。不日就传出鼠疫,包括曹宫女和龙子在内,共夺去十三条性命。死状可怖,尤其不足月的婴孩,听说被老鼠活生生咬掉耳朵。
刘鹜大恸,孩子般伏在我怀中哭泣。
从那次开始,宫中无论是谁有孕,都会死于非命。渐渐谣言四起,人人自危。听闻就算有被刘鹜临幸后怀上身孕的宫人都会自行处理掉,干净利落。
后宫俨然是疆场,不现刀光,唯见尸骸。
为了永葆容貌,我和飞燕每日都会喝一碗燕窝。唯独今日这一碗我喝下之后,身体不断涌出淋漓鲜血。疼得肝肠寸断。刘鹜心疼得无以复加,下旨若救不回我,要御医们全部提头来见。
燕窝中被人下了麝香,巴豆,红花和桃仁这些宫中禁药。最后,这些药在许皇后和班婕妤的宫中搜到,甚至还有可制老鼠性情大变的毒药。刘鹜勃然大怒,下令杀无赦。
帘帐内,飞燕紧紧握住我的手,何必要走这一步。我抬起惨白的脸,冷冷吐出四个字,永诀后患!
是夜,卿墨潜入后宫,跪在我的床榻。叩首,再叩首。目光殷切而绝望。额头破裂,流出汩汩鲜血。我几欲伸手扶他起来,都隐忍按捺。
他是那样情深意重的男子,因为深爱所以袒护。他看我的目光始终是有愧的,只是我目眩神迷,混沌不清。他一心一意,爱的只有青梅竹马的女子,一颗心施施然捧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是那样声色俱下的求我,合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欺骗你。不该。
这一幕,曾在梦中辗转出现许多次。苏卿墨终于忏悔地跪在我面前。再也支撑不住,用尽力气低吼,你滚!滚!
他不知我为此付出如何惨烈代价。
御医道,药力极重,终生恐不能为人母。刘鹜几乎晕厥,我心如死灰。
因皇太后求情,许皇后被废去,打入冷宫。班婕妤被罚深居长信宫照顾太后,终生青灯长卷,不再得见帝容。还有一个人,飞燕说不如再多加一条替死鬼,富平侯夫人。她与许皇后向来交好,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她一并获罪,被即刻斩首。
城墙上飞燕笑出眼泪,她说合德,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何轻易放弃张放。又说,你可知为何我不再侍寝。撩开衣袖,她手臂上有一处牙印。新伤覆上旧伤,十分丑陋。我惊呼,飞燕为何对自己如此狠毒。
不够狠,是因为伤得不够深。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眼角滑出清泪。那一夜,她去到富平侯张放府中才知道她不过是礼物,被张放双手奉到刘鹜的面前。一颗真心如被人踩在脚底的污泥,狠狠碾碎。她说,合德,我要他恨我。狠狠地恨,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眼泪如泄洪,她浑身冰凉地躺在我身边。曾经那样美的人,此刻朦胧月光照耀下,一张脸竟如鬼魅般阴郁。即便是害死张放的夫人作为报复,也没有使她哪怕好过一些。恨一直梗在心头,是因为此前的爱,太用力,太汹涌。
刘鹜为了抚慰我,竟立下诏书要立我为后。我演了一出情深意动的戏,伏在他怀里梨花带雨道,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只求他一丝怜惜,于愿足矣。
不久飞燕封后,我为昭仪。后宫沉浮,终于一夕安稳。然半夜梦醒,见到双手染满血腥,不停作呕。只是不哭,也再没有人值得我为他哭。
{恩已断宠难安}
去长信宫请安时见到班婕妤,她一身素缟,咬牙切齿骂我妖孽祸水。说许皇后因我禁锢冷宫,形容凄惨。她夜夜诅咒,教我不得好死。但是我不恨你,她掩嘴轻笑,因为,你此生最爱的男子,就算在床榻上也是把你视作我的替身!
我抬手,掌风未落下又抽回。是这样的无能为力,就算我封住她的嘴又如何,卿墨不曾爱过我,这是如刀刃般捅进我的心脏的事实。
既是此生无望,我更加乖张放肆。央求刘鹜,在太液池中起瀛洲台,作千人舟。台竣舟成之时,恰好是金风涤暑,玉露生凉的季节。登上瀛洲台,遥见帝京繁华,俯视宫苑景物,笑傲云霓,兴寄烟霞。
飞燕郁郁寡欢,我知她如今地位稳固,荣华富贵,已无所求。
我亦深感疲累,那么多条人命在我手中丧生,一桩桩一件件,残忍恶毒。刘鹜浑然不知,他只是问我,合德,你为什么不笑。
为了取悦我,他费尽心思。最后,请来卿墨。他告诉我,这是民间最好的画者。合德,你笑一笑,等我百年之后,要烧一幅你笑着的画像给我。他眼神专注灼烫,合德,好不好。
我以为那幅画一定很丑,因为笑得极为勉强。在卿墨面前,我早已忘了如何笑。刘鹜一直坐在卿墨身边,他近日受了风寒,时不时咳嗽两声。却执意不肯回宫,要亲眼看着卿墨完成画作。
是那样鲜活的我,嘴角的笑意深浓。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我。刘鹜很是满意,欲赐黄金万两,被他拒绝。苏先生真是雅士,刘鹜漫不经心地赞,将那幅画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扫过卿墨一眼,他始终低着头,好像生怕看我一眼就会赔掉性命。我失笑,在他心中,我竟已如狼似虎。
自那日登瀛洲台,很久没有见到飞燕在宫中走动。这日,突然传出皇后寝宫有男子出入的谣言。虽然飞燕极力否认此事,我仍看出她眼底的惊慌。屏退四下,轻轻敲了敲柜门,一个高大的身影唯唯诺诺走出来,是张放。飞燕低下头,合德,我终是步了母亲的后尘。
深宫这样寂寞,况且我知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张放。手臂上又添新伤便是证明。不怪飞燕会心软,若是换了我,大概也不能狠下心肠。何况张放只是一个普通的臣子,君没有要臣死,只是要一个美人而已,他担不起抗旨不尊的罪。人在生死关头的自私大多可以被原谅。
飞燕脸上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神采,她说,合德,你会帮我,对么。
我点头,如多年前握紧她的手,姐姐,只要你觉得快乐。
纸到底没有包住火,飞燕也越来越放肆,如此谣言四起,人人都说天子绿云压顶,竟还能忍耐。他真的再没有去东宫,不闻不问,终日与我厮守,弹琴看舞,极尽缠绵。是突然问我,是否在我心中,他是昏庸无能的皇帝。自他即位以来,始终都由皇太后和外戚叔伯把握朝政,他不过是傀儡,供人膜拜而已。
天下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天下。合德,我以为此生奢靡虚度,可是上苍让我遇见你。后宫佳丽无数,你最为出众的不是姿色。他手指滑过我的面庞,而是唯一一个没有骗过朕的女子。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都说过你爱朕。
我陡然一颤,为他目光中从未有过的深寒。
我以为刘鹜是我见过最窝囊颓废的皇帝,自从入宫到今日,我甚至没有对他行过跪拜之礼。认定他是昏君,与长安大街上贪图美色的浪子无异。是这一刻,他的手指覆上我的小腹。来回摩挲,合德,是燕窝里的毒药是你自己下的。至于朕的子嗣,我想,我还是更不愿看见他们长大以后,和我一样被幽禁在这宝座之上。所谓君临天下,不过是一场虚妄。
他眼里盛满悲伤,合德,我想我再也不能给你什么。
胸口炸开清晰的痛意,脱口而出唤他的名字。晚了,他的身体一点点地凉下去。我拼命摩挲着他曾经温热厚实的手掌,还是无法阻止它加速寒凉。
绥和二年春天的晨曦,刘鹜死在我寝宫。是这样突然,太医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朝野流言不堪入耳,飞燕忧心匆匆地抱着我,她说合德,怎么会这样。
直到刘鹜死去,我才渐渐了解他的心。九五之尊的宝座是多少人终其一生的追逐,他却轻易结束生命,甘背万世耻笑,也要寻求解脱。宫殿寒凉,却再也没有一双手扶住我的腰,再也没有一束温润目光将我照耀。我问飞燕,为什么世间的情感大抵如此,非要到失去了,才觉珍贵。
松手,砚碎。卿墨替我画的美人图在火盆中烧成灰烬。我一口饮下毒药,喉咙灼烧般疼痛。原来生无可恋,是这样的绝望。
一世恩宠,始终不过是过眼繁华。
{尾声}
刘鹜即汉成帝,死后因无子嗣由其侄子即位。公元8年,外戚王莽夺得刘汉政权。改国号为“新”。
赵飞燕皇后在赵合德死后被打入冷宫,寂寞而终。民间传闻苏卿墨再无画作,且终生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史书上用大量笔墨记录过赵飞燕的美。她与杨玉环更有“环肥燕瘦”之称。而对于妹妹赵合德,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留给她的篇幅都不多。
是在无意中,看见有人这样写合德,称她是尤物。美貌与城府并重,善良与毒辣兼而有之。大唐宫中,飞燕绝代风华,艳光四射,甚至贵为国母。到头来,也不过是以她为席,铺一条更为华丽辉煌的路给了合德。
她是这样让人欲罢不能的女子,却也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不想做皇后的女人。
故事的结局也是太过仓促的一笔,赵合德的一生就像开到不能再开的花,因为绽放时太过灿烂,所以已经无力枯萎。只能戛然而止。
我很喜欢看美人,也喜欢写美人。因为美人总是有故事的,命运由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写好。只待她一步步地走上去。很多人说红颜薄命。好像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是容易香消玉殒。美丽有时候是伤人的利刃,也是自己将要服下的毒药。我喜欢合德多过飞燕,因为她的心机。后宫中不需要矫揉造作的女子,唯有合德宠冠六宫,深谙爱情里进退伎俩。看了那么多的资料,关于她的笔墨,那么少。留下太多空白只能靠后人来猜。
椒房殿中,再无脂粉香,再无长袖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