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春季末,和田又暴发过一次沙尘暴,那种规模,却比往年大了许多,够载入气象史册了。
这年春天,和田也开始模仿别的县市,破天荒地搞了个“枣花节”。外县好多人都来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枣花树铺张开来,散发出浓烈的味道。
人们出没在这些花海的气味当中,最后,当他们头顶着涣散的枣花瓣出来时,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和枣花一起燃烧过后的迷惘的笑容,好像他们一起完成了这一场煽情的祭奠。
街上的老人们都说:“这一年的枣花,开得有一点疯。”
疯是有点过分的意思。
我从街上,河滩上一路走过去,心里也有些不安:真的,长这么大,我还真的没见过枣花开得像这样歇斯底里。
不过,这个初夏之所以被人们记住,不仅仅是这场开得有些疯魔的枣花,而更是由于一个特别的原因。
原来,在这个春天出了一件大事。
五月七日,一大早,人们从梦中醒来后,发现整个世界完全都变了样。还是清晨,整个和田笼罩在一层古怪的安谧中,空气中悬着几百万吨的沙尘,像卷起千尺高的黄澄澄的沙墙,丧失了界域感。懵懂的小孩子看着窗户外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嘴角一歪哭了起来。老人一脸沉重,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个地区以前曾发生过什么可以与之相比的事情。
原来,天空下浮尘了。这一场浮尘,下得比从前的哪一年都盛大。
下土了。
尘土,正从这个世界的边边角角升起来,四周飘浮着混浊的浮游物,诡异地弥漫着,融入到浩荡的夜色中去,满得不得了,也空得不得了。周围看不到什么,但里面有一种荒凉。
那是在夜里最黑暗的时辰过后,呛人的尘土大片大片地降落了下来,好像天被一双神秘的大手翻了个儿,光线越来越暗,空中弥漫着一股尘土的味道,在沙暴来临之前,天是灰蒙蒙的。
当天边的一小抹亮光正在奋力地从浓云里挤出来,地上就已经盖满了泥灰色的浮土。这不知从哪里来的浮尘使整个村庄变得丑陋、荒凉。沿河的那几栋厂房看起来脏污,歪七扭八的,像是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浮尘压着,快要倒塌。
浮尘是从凌晨开始下的。
在这之前,我已连续做了几个噩梦,并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他听见窗子上发出细微的刮鱼鳞一样嚓嚓的声响,第一感觉是下雪了,一想到这个词,我一下子就觉出身上有些发冷。
好像不对,现在才是五月,不是下雪的季节啊。
无声的尘土固执地渗到事物的内部,它使一切都带上了尘土的颜色——那种亘古长存与天一样的灰色。
有些呛人的尘土的气味就像是从屋子里、家具上、衣服里、床底下往外渗出来的,甚至从人的嘴巴、头发里,从指甲盖里散发出来的。路上的人们带着浓重的尘土的味道回到家里,把家里的味道又变成了尘土的味道。
鸡啼以后,天仍然是混沌的。因而,这几声鸡鸣也像是泡过水似的软绵绵的。艾疆家的狗一出门,发现周围的景色全不对头了,像不知从哪儿点了一盏黄色的灯,黄色的光一直从天边布下来,到处都是黄色,树木、房屋变得灰黄,颜色看起来怪怪的,像假的。周围一片死寂,仿佛早被这黄色的天地所震慑住。
这只胆小的狗害怕起来,它开始奔跑。它跑得很快,全身映着黄光,黄灿灿的,跑在大路中间有点像离地半尺腾空而起的怪物。
这突如其来的浮尘让一个原本美好的早晨变得昏暗,无精打采。四周是一种不祥的梦一样的静谧。
——和田何曾像这样地安静过呢?
对于这天早上突然降下的浮尘,人们各自有不同的反应。
一个老妇人从窗子里向外张望,门前的大路和黄土路一样,都是灰尘,没完没了的灰尘。偶尔有一辆车经过,破尘而行,然后就消失了。也许,在这样的沙尘天气,每一段路,都是相似的。
想到这儿,她的脑子乱起来,拉上了屋子里所有的窗帘,把外面的世界关得紧紧的,然后开了电灯。
她这么做倒不是害怕天上落下的尘土,而是对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还没得出一个明确的看法。但是,倘若她得出了什么结论的话,又能怎么样呢?毕竟,这些天让她操心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
因此,她在拉上了窗帘的昏暗屋子里走来走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古就要离开和田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对于这个地方匆忙的最后一眼,他竟然什么也没看清。
走在路上,他的眼睛变暗了,头脑也是糊涂的,以往熟悉的街道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让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黑暗与陌生是从他心里散发出来的。是的,就在他心里,在那儿。
公路边站着一些人,三三两两的,远远地看,好像那是些凸现出来的有生命、有重量的灰色暗影,在有些躁动的走动中,正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些声音,也好像是从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发出来的。
“啥都看不清。”
“怎么车还不来?”
“什么时候开始下土的?”
“昨天晚上吧——也可能是今天早上。”
路边有隐隐约约枣花的香气,在人群与尘土混杂的灰雾中,一会儿浓,一会儿淡——终于,一辆车在路的拐弯处出现了,在浓稠的尘土中开得很慢,像一辆迟钝的推土机。
古上了这辆车,把这股浓郁而易逝的尘土气息关在了车窗外边。
古在临走的时候,有没有与我告别过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很多天后,大车进入市区繁华街道时,正是第二天中午人流最多的时候。人的声音,街道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他很快地置身于这浓烈而易逝的声音的洪流中去——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暂时没有人知道了。
这场罕见的沙暴天气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过后,天晴了。
我没啥事可做,就在和田城的巴扎上闲逛。
一天下午,天色亮了些,太阳露出了小半边脸,面色有些难看,像是要融化的样子,路边的树叶儿都蔫着,全没了筋骨。在沙暴过后的一片狼藉里,那些沙海中的树一棵一棵融入灰暗中,到处都是土,我的脚嵌在上面,虚虚的。沿河大道的路两边没有什么人,有几家玉器店的门半开着,黑着灯,整个物件,包括人也都一个个灰头土脸的。
一切都是安静的,连同这条河流。无声无息的水面下面似乎包藏着某种祸心。我真想伏下身子,耳朵贴在水面上,再听一听河水苍老的声音。
河滩上远远出现了一个影子,走近了。
她的双脚好像第一次站在了河水中,河水很平静,水汽从身边弥漫开来,它们索要却什么都不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