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年,白水河消水涨水,只是这次,水面没有起伏,像是死水,上面还漂着一层落叶,满眼枯黄,看起来河道很浮肿。
在夜晚,很多征兆都是跟月亮连在一起的。白水河上空的月光,它一年一年地照彻河水、树木,把它们照得古旧,最后把旧旧的东西浸到事物的背面。但这一夜,月亮大而明亮,散发出一种罕有的矿物质的光泽。
不久之后,仍然是这条河,充当了一个事件高潮的背景。
2
那是古来到和田第二个夏天的某一个酷热难当的夜晚,刚下过一阵小雨,黄昏已尽。
古和古丽一起来到河坝子上。
“下河吧。”
他说。一边把裤角卷起,一脚踩下去,光脚就站在了水里,一会儿就到了河的中央。
古丽站在河水里看了一下自己被河水泡得发白的脚,卷起的裙角全都湿透了。水中的一些细草缠着她的脚,她的脊背有一些发冷。
不过,古丽还是坚持着,向河的中心走去,在河水中裸露湿漉漉的小腿。星光映照河水,就好像月光在照亮她的肤色。
在当地的维吾尔族的年轻姑娘中,古丽的确是够特别的。
不仅仅是由于她出色的容貌,还有她遇到事情不管不顾的性格。比如,她为了反抗母亲离家出走。那一次的离家出走并没被人流传下来,因为它与后面的高潮相比,那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的片断而已。
她喜欢光着脚走路,石子路,还有土路。可她唯独不喜欢走在河水里,不喜欢脚底有一些凉,有一些酥痒,酥痒和凉会沿着细小的血管爬行,一下子传遍全身,指尖和额头,甚至头发,全都酥松了,身体软软的,却又冷硬着,全身吸进了河流的湿气,很不舒服。
可是古,最近总是喜欢让古丽和他一起到水里去。也许,他想让古丽以后与他熟练地在水中滑行。
可是,一提到要下河,古丽就总是很犹豫。
特别是雨后河水涨潮了之后,河面很不显眼地高了一截,一只不怎么走运的鸡,或者老鼠,不小心溺死了,身子干瘪瘪的,随着水流冲到了河滩上,遇见这些东西总是让她感到恶心。
现在,古丽弓着身,站在浅水滩里,瞪大眼睛小心前行。
她的头发和河水在月光下一闪一闪。河水刚好没过小腿肚子,月光把这层水流照透亮,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沙的表面卧着,像一只只诡异的眼睛,有的则埋到了沙层里,把厚沙层顶得鼓鼓的。
到了乱石堆,古就看不到她了。
她已走到半途,双臂平举,一边让身体保持平衡,一边在慢慢地向前行进。下午的雨水淋得脚下的卵石奇滑无比。她每走一步都先踩一踩,才敢向前继续行进。
最后,水没过了小腿,她感到了冷,还能感到手指和小腿肚子痛,那被桑树枝划伤的手指,还有不久前奔跑时跌伤了的脚,这会儿一起发出混合的疼痛,她感到身子很重,还倾斜着往下沉。
她害怕了,喊了一声,没有人应。
古上哪里去了?
还没等她想到答案,她就被脚下一块光滑无比的卵石绊住了,身子一斜,就没入到了深水里了。水从她的嘴里灌了进去,冰冷冷的。
随后,她的脸慢慢消失了。
这个时候,有人依稀听见一只狗在河岸上的树林子里低低唤了一声,像是谁在河岸上探起了身子。
它看见古丽一声不吭地又从河里站起来,整个身体是那样的新鲜,仿佛把她的一身躯壳留在了这条河里,又从里面脱出一个新的人形。片刻后,又深深滑进水里了。
那条大狗正是在这个时候沿着岸边无声无影地在跑,没有人看见,它像是一团自己会呼吸的灰雾,年轻的韧带使它的四条腿绷到了极限,也超过了极限。腿和腹部绷得直直的,谁也没见过一条狗能把自己跑成这样,像要把自己撕成两半。
现在是夜晚,还没人看见她的一只凉鞋被水冲到了河道浅滩的卵石堆上,凉鞋上的两根白色的细带子交叉着,在月光下的卵石堆里显得突兀、不安,有一种死亡的不祥预感。
可是,古上哪里去了?
3
那时,古正坐在河边的一块大岩石上,河水平静地制造了他的另一张脸。他捡起身边的一块卵石,朝水中自己的这张脸砸了下去,水花四溅。慢慢地,他的那张脸又在水中复原了,周围很安静,只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而且水声越来越大。他回过头来,想看看古丽是不是又走到他身边了。
眼前的一个从未见过的奇观令他惊呆了:
是一群手拉着手的少女。
裸体的少女。
背对着他,正慢慢用脚蹚着河水。像一个个浑身没有重量的幽灵,一些举止天真而无害的小兽,他以为是个幻觉。
她们的头发,身上都沾满了湿漉漉的水气,阴气逼人。
她们不梳一根辫子,而是梳满头的辫子,既古老又古怪。光着脚在水上走,像水上的花。
她们说的话不是和田的口音,哪里的口音都不是,她们的语言是水上的语言。
她们在水中前后滑动,但身体润滑如蜡,几乎滴水不沾。
其中一个少女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用柔软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上干裂的细纹,目光里闪现出小母兽一样灵活的光泽。而她的阴部湿漉漉的,浑身散发出一股杂有干热的沙漠、郊野的荆棘丛以及壮硕的月光一样的美妙气息。
他的眼睛无法从这个少女的身上移开。
她的长相与古丽酷似。
天空含着星星。
一粒粒星子投向人间,散发出与世隔绝的、孤寂的光亮。他沉浸在与往昔——连同白水河里的波浪、水气、夜雾以及河里石头的暗影——一样的光线、一样的夜晚的风声中。他好像又看见古丽颀长而肥美的裸体独自迎着月光——她从河水中伸出的手臂还湿漉漉的,滴着水,一些落在水里,而另一些垂落在往昔深蓝的夜空中。
他站起身来,迎向幻觉中的“古丽”走去。
奇怪的是,这天晚上的月光,与他心里的月光融为了一体。
现在,白衣人在眼前闪了一下,就没了。
也就是片刻,这种奇异的幻象带着一脸鬼祟的而又奇怪的表情走开了。他听见自己一声悠长的叹息。
如果从远处看,死亡就像一个平常又平常的偶然落在什么人身上的东西。他对此并无觉察。
古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她落水的?
当他终于从水流拐弯的浅滩上找到了古丽,还不到十分钟,她的身体就变得冰凉。长长的指甲嵌入他的手腕,但他丝毫也不觉得疼。
那一刻,她虽然紧紧靠着他的身体,但却失去了生气。
他这样抱着她有多久?时间好像静止不前。
后来,他花了好些时间,才把她从自己的身体中挣脱掉。头发,指尖,手臂,最后是体温。她的灵魂已然无影无踪,消失在僵硬的躯壳中。
他搂着这个美丽的缺席者。
终于知道,他已经失去她了。
一阵风吹来了,沙枣树靠着河水生长,锋利的叶子割伤了水面,但又瞬间愈合了。
现在,河流恢复了它的防范之心,平静如镜,不出一点声音,把他一个人隔绝在了岸边。
4
古丽溺水的那天晚上,老爹屋子里的灯不知被谁打开了,那是一盏还不到十五瓦的白炽灯,黯淡苍白的光线洒在人的身体上,愈发显得贫乏至极。
这时老爹回来了,二弟跟着也进来了。院子里,响起大狗饥饿时发出的呜呜声。我不禁对着窗外看了几眼,回过头对老爹说:“二弟说他刚才在河坝子看到好多个光身子的女人。”
“哦,光身子的女人?”
老爹冷笑了。
“这么好的一件事情怎么不让我看见?我敢说他肯定是看花了眼。” 老爹敷衍似的应了一声,好像并不想让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
二弟当然没听见我们的这段对话。
一会儿,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他睡得不踏实的梦里,也能听见大狗发出的呜咽声。这种声音像在时时提醒它的存在,使二弟陷入另一种猜测里,他总觉得今天晚上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可是这种猜测像深渊一样难以洞穿。
5
一个南方男人放弃了睡眠,穿着洗得发旧的灰色风衣,在深夜走向和田街头。刚下过雨,外面弥散着淡淡的土腥气。
天边的云一如既往地从灰白到黑暗。黑暗,携带着寒凉的夜气再一次降临。
和无数个相同的夜晚一样,几个维吾尔族孩子沿着玉河大桥缓缓而行。初秋幽凉的夜气和河边沙枣树潮湿、腥辣的气息以及长年堆积落叶的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
马路口平时熟悉的草棚下有一个烤肉摊,把孜然、辣面、热炭混合在一起的香气,以及含混不清的吆喝声送到了空气中。
破旧油腻的木头桌面上,录音机里发出的维吾尔族民歌一直有昨夜欢笑的味道。有水雾、枣花,以及灰暗的、从未褪尽的夜色的味道。
两头老掉的毛驴拴在巴扎路口的木桩上,身上落满了尘土。它们古怪的模样像是各种奇迹与罪恶的混合体——只是现在,它们都睡着了。疲倦的蹄子撑起了一个灰蒙蒙的世界。
除了不远处河流的轻哗声外,别无其他。
偶尔,一个酒鬼喷着酒气从他身边摇摇晃晃地走过,脸色困倦;还有皱着沮丧的眉头的夜行人,各自属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孤立的世界。
他看着天边一颗流星拖着一抹柔和的光亮,疾疾地窜入远处的草丛。还有比流星更为绚烂的是大颗的星星,突然齐齐闪亮在夜色中,像一地碎银。
“这——可能吗?”一个声音在迟疑的反问中低了下去。
“这怎么可能呢?”
他的声音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
这时,一个少女孩子般的面容突然复活,她从过去重新显现,在曾经藏身的黑暗以及所增添的隐匿处。
当他一点一点地复苏对她的回忆时,一个维吾尔族行乞者拦住了他,在夜色中缓缓向他伸出脏污的手臂,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串异族人的话。这是一个普通的声音,但也是一个他从今往后可能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古不知道,当古丽落水的那一刻,她的母亲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疼痛。过了一阵儿,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当有人在夜半时分匆匆赶来,向她确认古丽逝去的消息时,古丽的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双掌展开举在脸前,嘴里喃喃地说:
“阿敏——”就昏厥过去了。
待阿訇来到家里时,古丽的家人完全按照伊斯兰的传统习俗,已将白布缠腰缠冠,静候一旁。并将整座房屋都变成了悼念亡者的所在。
阿訇是个老年人,蓄着胡须,一脸的静穆,嘴里念着祷告词,根据习俗,这样做是为了让刚死去的灵魂安详地脱离肉体,升天而去,不受人类时间的无故提醒与羁绊。
从那以后,一连好几天,古远远地退到了他们的视线以外的地方。他是异族人,可以参加他们的婚礼,但葬礼却不行。
那天晚上,月亮依然苍白得吓人。
此后的好几年里,每逢月圆的晚上,古丽的母亲就会大声哭号,并且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除了流泪,把自己的愤怒、伤心,都化为对自家院子里的那几只鸡无理的漫骂,以脚踩、以棍击,另外就是对月亮的诅咒。
古丽下葬后接下来的那几天,发生的事情无人目睹。我才十二岁,但却像老人一样多梦。梦中的我常常给梦外的我讲一件事情。
我至今不记得这是件什么事情。
比如有一个梦,我梦见在河滩里翻出来两颗石子,一个淡红,一个羊脂白。
我弄丢了白的,而淡红的那块放久了像一小团肉,在窗台上一副懒洋洋的要化开的样子。后来,到底不出我所料,它遁形了。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看见我的肚脐上有一块圆形的淡红色的斑。
是该找个“打踪人”问一问的。
我替婆婆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关于情感方面的梦,主喜不主忧。因为没给钱,她不肯说太多。
想到这里,我笑了起来,我多少知道了古丽的结局。其实世间的事,就好比一个个微积分隐藏其中,只要你不懈地演算,到了最后,最终会让你接近并看到答案:古丽溺水基本上是古虚构的。
但是,谁会虚构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呢?
过了几天,我和老爹来到古丽家那座安静而孤立的红柳小屋跟前,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但我好像看见她在院子里两棵枣树中间,拉起一根晾衣绳,绳子上满是肮脏破旧的湿衣服。
我抽开了别在门上的小木棍,进到屋子里。没有人,屋子里也没有生火,只有铺在地上挂在墙上的羊毛毯闪烁着微薄的光,一种很多东西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光。
我叫了一声:“古丽。”
地毯上的光一下子惊散开来,私语声也随之消失。
6
大狗真正的失踪是在古丽下葬的三天之后。那天是一个很阴的天气,空气中充满了尘土的气味。
那天晚上,我在半夜里被一泡尿憋醒,揉着惺忪的眼睛来到院子里的树底下撒尿,发现墙角的破毡子上是空的。大狗不见了。
“大狗呢?”
我叫了一声,没有人答应,我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大得有些不自然,我被吓了一跳。一阵冷风吹过,只有那两棵枣树,在月光里洒下稀里古怪的暗影。我一下子清醒了,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铜表:凌晨四点半。
我摸着黑进屋,一切都很安静,像是有人撒下了静默的尘土似的。我突然想起来,上一次他和大狗失踪,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这样的一个时间。
说不出为什么,我无法把目光从那两棵树上移开,好像我能从那里面分辨出大狗神秘的眼神。
我的手里拖着那块红色的羊毛毡子,在天亮之前我还需要它为我御寒。
红柳屋子的门在我的身后咔嗒一声关闭了。
奇怪的是,大狗失踪后,二弟并没有表现出异样的情绪来,这反倒让我觉得,二弟是知道古玉蝉的下落的。除了大狗,二弟对我隐瞒的秘密还远不止这些。当我想问他些什么,他便会对我表露出敌意来。
又过了几天,二弟从英吉沙县带回一把匕首,木柄上嵌满了俗气的彩色玻璃。这种刀子是维吾尔族男人常用的。
也许是他邪恶的性格太出名了,他回来后,在当地的人看来,他比以前更危险了。现在,谁也不敢过分地去亲近他。人们认为他邪恶,还不仅仅是因为他犯了众所周知的几桩具体的罪行,并以此为荣。
大狗失踪后,二弟又一次从家里搬了出去。
再这样下去,情况会怎样呢?
老爹在院子里胡乱啃着一块干馕,一点也没尝出食物的滋味来。这里的人针对二弟已经有好多的流言蜚语了,他们说二弟已经是个恶棍了。
从玉石巴扎到老爹家里短短一段路,按以往,二弟慢吞吞地,走二十分钟也到了。但是现在,他挪了一个多小时,也才走到白水河大桥。他的腿有些酸了,身子软软的,一点劲也没有。他把自己的上半身搭在桥的水泥栏杆上,身后不断地走过一些路人。
老爹不吭声,卷了一根莫合烟,坐在台阶上抽着。在飘浮不定的烟雾里,眼前这个朝自己正走过来的二弟,逐渐变了形状,看上去,就像是老天安排在他生活里的一桩阴谋似的。
他说起了大狗。现在,和二弟在一起的大狗不见了。
“不见了”这三个字像三个巴掌,正一下一下地往老爹的脸上甩。
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老爹说了他的想法,话说得破损、断续,不,是犹豫。以至于二弟看他的目光有些轻蔑。
看着二弟得意扬扬的样子,老爹觉得自己也已经没啥火气了,真不知道过去的火气都跑哪里去了,一定是被这个倒霉的冬天给卷走了。
他决定让二弟搬回家来住,这样的想法他有了不止一两天了。
老爹拉住了二弟,黄黄的面颊抽搐了一下:“回屋去睡吧。”
“不去。我一人习惯了。”
最后,老爹目送着他,看着他拖拖沓沓、一拐一拐地从玉龙喀什河的桥上走过去。身体矮矮的,弯着腰,褡裢搭在肩上,从后面看活像一个小老头。走在桥上,来往的人流很快就淹没了他,老爹的心里感到一阵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