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惊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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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捞沙女人(3)

有好几次,我看见她在垃圾堆里翻拣,手里还拿着一些锈迹斑斑的东西在发呆,她的身上也散发出一股若隐若现的垃圾的混合气味,好像她本人也成了这垃圾的一部分。

没过多久,我发现捞沙女人无比宠爱那只距她家不远的大垃圾箱。每天要拜访好几次,那些小贩们整天好几次把削掉的黄瓜皮、带毛的羊骨头块,还有滴着汤水的剩饭倒在这里面,可是这个垃圾箱即使盖上盖子也掩盖不了一副邋遢相,散发出的气味着实让人脆弱的神经受不了。

不过,捞沙女人可以说得上手巧。那些被人扔掉的东西被重新利用,对她来说很容易,旧垫子洗一洗、补一补就可以用了;破收音机换根新的电线,旧凳子换个腿,重刷一遍漆,都可以使用了。可我一看见她,只想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

她好脾气地笑笑,她知道我嫌脏。

可是,她捡来的一个小东西我还是在意的:那就是一个破旧的黑盒子,连边角都磨掉漆了,却被她称为这是个“自言自语的人”。机身上有个黑疙瘩,只要把那疙瘩一扭,机身拍一拍,声音就出来了,只是不能随时听它说唱,而是每天的一大清早就开始自言自语,响个不停,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回应。到了固定的时间,就会播报新闻,这真是一件新鲜事。让幼小的我甚为崇拜。

不过,最让我好奇的是,我在一天早上,听到的一档节目,就像是一个女人在哭泣,而周围的人在开怀大笑,笑声把盒子都快震碎了。这个场景是在哪里发生的呢?难道是这个女人在屋子里哭个不停,而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在她家的周围闲逛,从门缝里张望,为她的哭声喝彩?

想想看,我周围的人还没一个是这样做的。真难以置信。

“她一直望着天空。”

有一天,一个人发现了这一点。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望着天空。”老爹嘲弄地插进话来,“看云,看鸽子,看大雁,或者,什么也不看。”

可捞沙女人看天空是因为她期待着看到从天上飘来的,哦不,是从北方一路南下不停地拉屎拉尿的飞机。那屎尿就是飞机屁股里冒出的一缕缕白烟。

夏天来了,在阿曼古丽 “居宛托依”的聚会上,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我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再一次遇见了她——那个捞沙女人。

七月十二号。从今天起,人们就要称帕提古丽为“居宛”了。“居宛”是少妇的意思。

一大早,帕提古丽的丈夫库尔班,还有几个帮忙的中年男人在院子的一角煮羊肉做抓饭,准备待客。院子的大土炕上已拉开了“刀食干”(餐布)。

满院子是穿戴整齐的中老年妇女,整个是女人的世界。

参加“居宛托依”(居宛是少妇,托依是婚礼)的女客人们一般不会空手而来,或多或少都要拿一点礼物。多是端着九个馕和石榴,还有手绣的手帕等礼物。她们行完礼,打完招呼,相互寒暄一些祝福的话,说说谁家又买了好多只羊,怎么好长时间没有见面都干什么去了等等。真是热闹。

令人意外的是,捞沙女人居然也来了,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裙子,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门口,似乎咧嘴向大家笑了一下,她的形体是少年的,瘦小,苍白。

听到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帕提古丽的婆婆跟大家解释说,是叫她来帮忙打馕的。可捞沙女人居然什么礼物也没带,夹在打扮隆重的女人堆里很兴奋。

她见了谁都说:“你今天真漂亮。”这是一声近似耳语般的惊呼。

屋子里,几位妇女正在给帕提古丽梳头,把她的刘海和垂在耳边的两缕鬓发分辫到左右的两条大辫子里,她的手上戴了好几只手镯。 帕提古丽当然也受用了这么一句,可她没理会捞沙女人的话,把小碟一样的黑羊皮帽子别在白色的长头巾上,穿上胸前有七道蓝色彩条的黑色长袍,又掀起白头巾在镜子跟前左右晃了晃,遮住了大半个脸,然后坐在了新铺的羊毛毡子上,一副很矜持的样子。

按照后来捞沙女人对我们的炫耀,她自己也是一个举行过了“少妇礼”的人。

可我知道,这个“少妇礼”不是谁想办就办的。那是当地的维吾尔族少妇们在生完第二个孩子后,家里有夫有子有老有小,而且,如果还没有与丈夫离婚的话,那就要按传统举行第二次婚礼——“居宛托依”。有人也叫“恰其巴格托依”,就是把头发收拾得更漂亮的婚礼。

在这里,捞沙女人一向是被人嘲弄的对象。大家看她穿得邋遢,身上又有一种来历不明的寒酸,可能没人信。

如今,她又是一个人在外边混,她的丈夫呢,她的孩子呢?

没有人知道。

3

好些天没见到二弟了。

他很少回家。

我不得不选择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将自己又一次变成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去巴扎的旧车库的路有三条,当老爹回过神来,我已经换好了衣服。

风在院子里穿梭,弄出了很大的声响,老爹屋子的门半开着,他还没睡下。我顾不得这些,向着黑夜里破损的房门跨了出去。

我转过了好几个街角,呼吸变得急促。我感觉残留在脑海中的“我为什么为了二弟在夜路上奔走”的情绪很快地就消融在黑暗里。

一只狗从路边蹭了过来,朝我呲了一下嘴,我被它的鬼样子吓了一跳。待我走出了好远,回头一看,它冲我有些恋恋不舍地摇着尾巴。

风停了,露出清真寺还有其他建筑物灰暗的轮廓。走出好远,我差点忘掉刚才是在什么地方了,好像是一个破落的旧车库,墙漆剥落,到处蒙着灰。

这时天空中有一大片灰云在移动,不偏不倚地刚好停在这个旧车库的上空,那片云的形状有点像是人脸的样子,是一副鬼头鬼脑的、口眼歪斜的人脸的样子。

我有些慌乱。

从门缝里,我看到大狗正在一盏昏灯下疯疯癫癫,屋子里面正冒着滚滚的浓烟,这股烟正是来自于墙角土灶上的一口大铁锅。白炽灯在头顶上嗤嗤作响。二弟正和一个女人围在土灶旁,脸上被熏出了一种奇怪的颜色。

远远看上去,屋子里像是一个躲藏鬼魂的地方。

隔着门缝,那个捞沙女人向我展示着她的侧面:头上包着颜色如茄子紫一样的破头巾,耳边插了一枝干枯的玉米缨子,遮住了她的小半边脸,真看不出她还是一个爱美的女人。

旧车库里凌乱不堪。一张花毡铺在地上,被子裹成了一团。屋子里灯影暗淡,没有人说话,这使得大狗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二弟有时候突然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叉着腰,斑驳的石灰墙上映出他模糊的人形。捞沙女人一直注视着墙上的影子,好像很关心他的内心活动。

现在,我看见二弟先是拔去染料瓶上面的塞子,吃力地举起来,稠稠的看不出颜色的液体在瓶身里晃动着,然后哗地一下,倒入了滚着红色染料的大铁锅中,一缕白色的蒸气顿时糊了他的视线。

他愣了一下,好像还没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好像他只是在这里玩耍,像个小孩子一样狂热地到处拍拍打打。

真是这样的。

他看他蹲在地上,把手伸进脖子里抓痒的动作就十足像是一个坏孩子。可看他笨手笨脚,脸上有疤痕,眼睛充血一样地血红,走起路来像个老年人那样一拐一拐的——又觉得,他比实际的年龄要老得多。

我几乎是带着厌恶的神情打量着他。

兴许是我嘴角的一抹冷笑发出了声音,随着二弟厉声喝道:

“谁在那里?”

一股动物在兴奋时发出的热气,并伴着呼哧呼哧的声音一下子扑到了木门跟前。大狗敏感得像只兔子,能听见好多细小的声音。现在,它解除了青蛙一样惯于蹲坐的姿势,在破残的缝隙处,很得意地嗅着我的脸。而我,就像被冻僵了似的,在昏暗的夜色之下,内心的畏惧无处掩盖。

门打开了,二弟像看一件赃物一样,好像他早已算好了我一定会来。他轻蔑地看着我,猛地朝地下吐出了一口浓痰:

“臭丫头,你敢偷看。”

就在那一刻,我被他一拳打翻在地,被一种说不出的疼烧灼着,却动不了,只能嗅着地下的尘土。

我趴在地上,仰头看着二弟,这样的一刻,他的身体里好像藏着个魔兽。他的腿不仅是畸形而丑陋的,连同他的眼睛里也在冒出来一颗颗的疣。我看见他的双手摊开,手指滴落下来暗红色的染料,像血。

在这个粗陋的库房里,到处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

我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就好像大地上某一个动作翻转了过来,连同天空及星辰。所有我以为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却又是一种他无法承受的清醒。几分钟以后,我在模糊的疲惫中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疼痛。它在哪里?我用十根手指在身上开始寻找,可我的肉体如此庞大,布满了起伏的沟壑,我不知疼痛这个小动物藏身何处。

最后,我发现伤口是在右臂上角。伤口很浅,血已停止流淌。

顷刻间,某种硬狠的、犀利的东西在我的身上形成。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再害怕了。好像某种东西终于在我的身上断裂掉。

我一把推开了他,打直身体,连一秒钟也不愿意耽搁,就冲向了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