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夫人走后,白姝儿手握那忘忧酒的解药坐在黑暗之中独自思量,心中念头百转,一时犹豫不决。此时琅轩宫中,夜玄殇倾大半功力暂时封锁了子娆经脉中的真气,令她短时间内无法动用真气,以减轻忘忧酒所带来的副作用。这办法虽一时有效,但极耗内力,一番行功下来,已是月上中天,漏夜三更。
夜玄殇确定子娆暂且无事,独自静坐调息,真气流转三周天后,精神略复,张开眼睛看向屋宇,随即起身步出殿外。方到阶下,头顶忽然一声风响,似有什么东西坠了下来,他随手一抬抄住个酒坛,跟着身形拔起,一掠数丈,轻飘飘落上屋脊。
大殿金光闪闪的鱼鳞碧瓦上,彦翎正仰面躺在最高处,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道:“哟,不错,还能上来。我还以为这两个时辰够你受的,再来上这么几次,怕是就得把命豁出去给人家了。”
夜玄殇提着酒坛走到他身边坐下,一掌拍开泥封,仰头狂饮,一口气喝了大半坛酒方才停下,大赞一声痛快,似是借着酒劲已将胸中抑闷就此抒发。彦翎斜眼觑他神色,道:“喂,你到底要怎样?我都听到了,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原来他早便已经到了屋上,夜玄殇并非不知,只是这些事也无需瞒他,且随他去。
“错已铸成,还能怎样?东帝这次料错,我这次也想错,子娆便是子娆,她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安排。活要清楚明白,死也要清楚明白,这便是她。”夜玄殇和他一样仰面躺倒在琉璃瓦上,闭上眼睛,“明日我便派出所有人手去寻忘忧酒的解药,这段时间暂时封锁她的内力,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彦翎道:“帝都现在成了个大坑,到处都是熔岩地火,周边却是一片湖泽洪流,你到哪里找解药去?”
夜玄殇道:“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只是要找她未必那么容易。”
彦翎转头道:“什么人?”
夜玄殇将婠夫人之事简单一说,忘忧之药既然出自巫族,那这世上还可能知道解药方法的,便也只有她。彦翎详细问了几个细节,想了一会儿道:“算了,小爷拼着重伤初愈,还是替你走一趟吧。这世上恐怕还没有我彦翎找不到的人,你那些侍卫亲兵什么的,不如省省吧。”
明月当空,照在夜玄殇英挺冷峻的侧颜上,勾勒出一重深邃的轮廓,似乎有着属于君王的沉凝与稳重,却少了少年时飞扬跳脱,一番江湖快意。彦翎皱了皱眉,忍不住道:“我现在真是看着你就有气,越看越不顺眼!”谁知夜玄殇懒洋洋睁开眼睛,半晌说了句,“我懒得动,你若闲得慌,好不好再下去拿几坛酒?”
帮忙寻药之事,两人竟是谁也没有再提,也无称谢,也无客套,仿佛根本再寻常不过。彦翎翻了个白眼重新躺下,“这是你家,自己去拿。”
夜玄殇仰望当空明月,道:“既是我家,你方才两坛酒又是哪里来的?”
彦翎道:“反正你喜欢做冤大头,便宜了别人不如便宜我。”
夜玄殇忽然挑唇轻笑,月华金辉倾洒在他眼中,如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浪,一眼望不到底处,“放心,无论如何,冤大头我是绝对不做,那个人若是不守信,他知道我不会让他安生。”
彦翎乜斜他道:“真见鬼了,你到底和东帝约定了何事?怎么你就心甘情愿揽下所有麻烦,又没半点好处?”
当世恐怕唯此一人,会在穆王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夜玄殇唇弧上扬,但却笑而不答,起身道:“没酒喝那我去睡了,一个月后找你要解药,莫要忘了!”说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晃飘下金殿。
彦翎弹起身来叫道:“一个月时间,你要小爷的命啊!”正说着,一重黑影迎面罩下,夜玄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若想睡屋顶,送给你御寒。”竟是随手将王袍丢了过来。
彦翎一把接住,里面有样东西撞在胸口生疼,入手一看,却是穆王白虎金令,凭此令牌至少在楚穆境内可以随时调动一切兵马。彦翎切的一声顺势躺倒,那王袍落下蒙在脸上,“小爷又不是你,怎用得着这玩意,多余!”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在耳边笑道:“你不要便送我。”彦翎吓了一跳,竟不知有人到了身旁,猛地翻身跃起,却见月光下白姝儿以袖掩唇,笑得花枝乱颤。彦翎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美人堂主,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夜玄殇那小子刚走,你是来找他的吗?”
白姝儿来到他身边,妙目盈盈一转,“我不找他,找你。”
彦翎挠头,指着自己鼻子道:“找我?那个……话说我现在也算有家室的人了,这深更半夜遇着堂主这样的绝色佳人,可叫人为难得很呢……”
“呸!”未等他说完,白姝儿含笑啐道,“小滑头少贫嘴,莫非你还想占我的便宜?”跟着笑眸流转,软声道,“我是想求彦翎彦少侠办件事,却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帮忙?”
彦翎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美人堂主你手段高明,突然这么客气,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大家半斤八两,你办不到的事,莫非我还多出什么办法不成?”
白姝儿斜目嗔道:“闲话少说,你就说帮是不帮?”
彦翎耸肩道:“帮,你若开口,赴汤蹈火也得帮。说吧,究竟什么事?”
“就知道你肯帮我。”白姝儿展颜一笑,向下瞄了一眼道,“听说殿下带了九公主回来。”
彦翎忽然打断她道:“慢着,别的事便罢,我劝你千万莫要打九公主的主意。夜玄殇待她怎样,咱们心知肚明,什么事都好说,唯有这事万万不可。”
白姝儿横了他一眼道:“你当我白姝儿是那些没见识的蠢女人吗?她虽与我不睦,但若杀了她,殿下只会恨我入骨,大家又有什么好处?”
彦翎又伸手挠头,“那你要做什么?莫非还替他俩牵线搭桥,撮合姻缘不成?”
白姝儿冷哼一声道:“将自己喜欢的男人拱手让人,我可没那么温良贤淑。一个女人若遇到喜欢的男人却还替他寻妻纳妾,那更是蠢到了家。”
彦翎越发不解,道:“抢也不抢,让也不让,你究竟要如何?”
白姝儿手一扬,迎面丢给他一条软帕,“里面是忘忧酒的解药,收好了。我替你免了奔波之苦,你帮我找样东西。”
彦翎抬手接住,乍闻药香,便知不凡,再见那软帕中包着半粒莹润如玉的药丸,既惊且喜,叫道:“你怎么会有忘忧酒的解药?我正后悔答应了那小子一件麻烦事,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姝儿悠悠道:“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半粒解药,剩下半粒你得拿一串九转灵石来换,只给你半个月期限,不算吃亏吧?”
彦翎顿时垮下脸来。白姝儿却不待他说话,抽身后退,“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的好消息!”彦翎看着她曼妙的身影消失在月夜之下,愣了半天,道:“女人心,海底针,到底搞什么名堂?不就是一串灵石嘛,难得倒我金媒彦翎?用不了十天,定让你大吃一惊!”说着他一个筋斗,翻下殿脊而去。
明月千里,江山如洗。金殿之下,灯火深处,眉目清艳的女子静卧帐中,浑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曾经有一人,为这安宁的笑容舍却了九域四海,为了她一生平安,情愿历尽千劫万难。九洲遽变,王域尽毁,这天下风云因她而暂息,但是现在,却又是否会因她掀起更大的波澜?
花开灿烂,花落无声,数日时间转瞬即过。当穆国大地终于迎来春日的气息,琅轩宫的桃花却日渐凋零,随着微风澹澹,落满玉湖红楼。
桥上落花纷纭如雾,兰音带着宫中侍女徐步前行,一时停步桥畔,看着满苑落花出神,直到身后侍女轻声提醒,她才轻声叹了口气,转过身道:“把药给我,你们退下吧。”
楼中窗畔,子娆正对镜而坐,拿了玉梳轻轻理着流瀑般的长发。数点飞花吹过发间,落上衣襟,那镜中魅冶的容颜也仿佛多了几分柔媚旖旎,浑不似昔日清澈肆意的模样。就这短短数日,她便像全然换了个人,如今穆王宫中侍女宫人无不私下议论,只道这未来的王后非但容貌绝色,性子亦极是安静,跟传说中那妖冶祸国的王族公主相去甚远,无怪穆王殿下对她千依百顺,事事以她为重。
脚步声自后传来,子娆抬头看见镜中人影,微微一愣,梳头的手便也停顿下来。兰音端着金盘拂帘而入,笑道:“公主,这是殿下特地嘱咐替公主做的灵芝进补汤,最是补气安神,现在刚刚炖好,公主趁热喝了吧。”
子娆神情倦倦,对着镜子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方才转头看她,柔声问道:“他去哪里了?”
兰音一边端药一边道:“殿下今日和卫将军他们去了校场,想这时候也快回来了。”
子娆点了点头,抬手接过玉盏,只觉一股异香扑鼻,蹙眉道:“好浓的味道。”
兰音含笑道:“我在其中加了几味特殊的药材,这样灵芝才没有涩味。公主若不喜欢,下次我再换别的药膳来,但这灵芝对公主的身子极是有益,公主多少用一点。”
她笑语殷殷,温柔周到。子娆虽不甚喜这汤药的气味,倒也不好拂她心意,遂慢慢将药饮尽。兰音在旁看着,似乎暗中松了口气,轻声道:“公主这些日子病着,殿下十分担心,如今看着虽有好转,还是得用心调理才是。”
子娆喝了灵芝汤,不知为何心中烦闷欲呕,听她说话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修眉微锁,颇见倦容。兰音见她合上眼睛,便收拾东西悄然退出室外,转过九曲回廊,忽见湖畔树下立着一人,玄衣轻氅,雍容冷峻,风中落红如雨,却令他深沉的眸心多了几分柔和。兰音走近前去,屈膝叫了声“殿下”,夜玄殇收回望着小楼的目光,道:“怎样了?”
兰音道:“药已经喝了,但不知何时会有效。”夜玄殇微微点头,这时楼上垂帘晃动,却见子娆步出门来,独自往桃花林中走去。
原来这些日子夜玄殇连续耗费内力,暂时封锁了子娆体内真气,一时没有再出意外。彦翎平日虽吊儿郎当惹祸误事,但关键时候却也显出了首席金媒的真正本事,那日与白姝儿商定之后,当即施展全部手段,不到半月,果然被他寻到了当初九转玲珑阵中散落的幽灵石,遂交予白姝儿,换来了忘忧酒全部的解药。兰音方才端给子娆的灵芝汤中正是多加了这一味药,为怕子娆察觉,才特地将味道调制得极其浓郁。
子娆服过药后,身子颇觉不适,原想倚榻小憩片刻,不料躺下之后,心思却越来越觉清明。窗外落花随风而入,落得半榻轻红,点点如血。对面铜镜之中人影绰绰,青丝潋滟,恍若流水。那一夜落花满地,星雨满天,曾有人站在自己身后,笑语温润,抬手替她绾发,赞她美貌无双。那萧疏的身影,清冷的眉目,多情的目光比月色更美。她渐渐看得清晰,看清他的模样,那曾经朝夕陪伴,神魂相依的男子。
满苑风花迎面扑来,子娆迷蒙的眸中隐约有光影浮动,便像重云徐开,星月隐现。她扶着锦榻慢慢站起身来,痴痴凝视着镜中朦胧的幻影。窗外桃花如雨,时光仿佛回到那夜,花间月下,不改的誓言。他娶她为妻,亲口承诺永不分离,嫁衣娇艳,红妆如玉,这一切是否都是梦境?
子娆转过头,神情渐渐生出变化,似乎欢喜至极,却又悲哀至极。忽然间,她越过重重回廊,快步向着桃林走去。
桃花落,满襟怀,春风拂面过,楼台却是空。子娆脚步越来越快,仿佛在寻找什么,那些曾有的画面,曾有的记忆,曾经的良辰美景、海誓山盟。但她渐渐发现,这片桃林分明已不是记忆中的那片美好的景色,随着花雨重落,心中有些念头纷至沓来,那一室红烛焕彩,最终化作惊云山前回首相望,重宇之上血红的云光。
“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天地尽毁,情缘成灰。策天殿上,是谁拨乱了棋局,用这苍天血色换她一世平静欢喜?是谁奇谋诡策,用这八百年辉煌,送她一片江山如画?
那冲涌而来的记忆,仿佛含着尖锐的冰凌、锋利的石刀,毫不留情地冲向心间。子娆只觉得痛,痛得连呼吸都不能,一手扶着花亭,眼中仿佛有晶莹破碎,飘落风中,那泪光之下,是低声的轻喃,“不可能,子昊,你不会这样骗我,我不信,我不相信……”
她忽然掠出亭外,在花林之中四处寻找,凄然叫道:“子昊!你出来!你不要以为这样就骗得过我,你出来!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生生死死都会和我在一起!你若骗我,我不会原谅你!”
兰音遥遥看着,不由往前走了两步,“殿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夜玄殇抬手拦住了她,沉默摇头,片刻后道:“我既然违背誓约,重新将命运交还给她,所有一切都会尊重她的决定。”
兰音回头道:“可是……万一九公主想不开,做出傻事怎么办?”
此时子娆遍寻花林不见人踪,转身向外寻去,在侍卫宫女诧异的目光中,她飘身落上墙头,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漠漠云空之下。夜玄殇遥望晴日万里,空林花落,忽而轻轻一笑,道:“兰音,你可相信苍天自有成人之美,终会眷顾痴情之人?”
兰音愣了一会儿,抬头看他,问道:“殿下,您……您当真一点不后悔吗?”
夜玄殇长长舒了口气,飒然而笑,“苍天有情,人岂无情?但我宁愿要一个清醒明白的知己,也不愿要一个糊涂无知的妻子。成人之美,其实更多时候是成全自己。”
兰音低头沉思,片刻之后,唇畔亦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合十向天,轻声说道:“是啊,成全他人,便是成全自己,但愿苍天有眼,护佑天下痴情儿女,能够终成眷属。”
烈日,流火,熔岩。
放眼前方,大地荒芜,寸草不生,唯有一片片嶙峋嵯峨的岩石高低起伏,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气。整个王域都似被这蒸腾的雾气笼罩,不知尽头,亦无去路。
白姝儿掠上一块半丈多高的山岩,举目四望,不由暗暗咋舌,不想这九转玲珑阵一旦发动,后果恐怖至此。如今这王域大地处处都是裂谷断崖,参差狰狞,里面不是万丈深渊,便是熔岩滚滚,曾经的宏伟王城早已不见,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域。这番情景,莫说是两人血肉之躯,便是大罗金仙,怕也要灰飞烟灭,说是毁天灭地当真一点都不夸张。
白姝儿仗着内功精纯,在这火流峡谷之中赶了大半天路,此时亦觉有点吃不消,寻了个安全地方稍加歇息,方才往当初王城中心策天殿所在的方向赶去。路上深谷险壑,颇是难行,如此又行了大半个时辰,忽见一刃绝壁之上红云隐隐,如锦如霞,在这绝域死地之中迎风灿烁,格外醒目。白姝儿仔细看去,原来那上面竟生着一片无边无际的桃林,此时万花盛放,漂浮云间,端的是美不胜收,令人眼前一亮。她知道这或许便是婠夫人所说的阵法生门所在,才因一缕生机遗下此等奇景,不由心下微喜,刚刚掠至崖下,迎面山岩之后转出个白衣女子,拦住去路,“白姝儿?”
白姝儿一见那人,当即停住脚步,笑道:“谢天谢地,我等了多日未收到回信,还以为王后娘娘不肯来呢。若是如此,那我便只好先顾着少原君,可顾不得东帝了。”
那白衣女子正是王域毁灭之前,被子昊连同王师调去洗马谷,从而逃过一劫的且兰,此时一身素缟,玉容消瘦,唯有一双星眸仍旧透着沉静美丽的光芒,显示出主人聪慧柔韧的性格。她转过岩石,上前问道:“你派人传信与我究竟是什么意思,信中所言又是从何得知?”
白姝儿亦前行数步,越过脚下腾腾雾气,来到山崖之前,道:“我不过是查知九转灵石中的月华石在帝都被毁之后重归旧主,所以才传书相请,否则我手中这一串幽灵石,可没法子既送少原君往生,又救得东帝还阳。”先前她自婠夫人那里得知阵法关要之后,与彦翎分头寻找九转灵石的下落。彦翎寻到那幽灵石,她亦同时查到月华石流落昔国,重新回到了且兰手中,是以修书传信,约她来此相见。且兰素知此女诡计多端,原本将信将疑,但又恐一旦她所言是真,错失良机,几经斟酌,最终还是瞒着众人孤身前来,此时听她这般言辞,心中只觉突突乱跳,跟着追问道:“你的意思当真是说,九转灵石……可以救他复生?”
白姝儿看了看四周这幅景象,道:“你先别高兴,最终灵是不灵我可不敢打包票。总之我从巫族那里得到这消息还算可靠,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赶来试试,说不定老天保佑,叫我们做成了这件事。再者为万无一失,我也需要精通奇门阵法的人从旁相助,确定此地生死之门、九宫方位,免得弄出差错,想来想去,自然是王后娘娘最为合适。”
且兰面上流露惊喜,但略一思忖,复又问道:“你要皇非死,我并不奇怪,但你为何却要救东帝?要知你当初害得王族与楚国反目,他若活着,可是对你绝无好处。”
白姝儿幽幽叹了口气道:“现在王族没都没了,还说这些干吗?我这么做也不过是为自己打算。东帝若真的死了,那九公主便做定了穆国王后,现在我想办法成全他二人一段姻缘。他与心上人共结连理,纵不感激我,我也能得偿所愿,又有什么不好?”
且兰蹙眉道:“你说什么?东帝与九公主二人可是兄妹,怎能共结连理?”
白姝儿唇角一扬,漫不经心地道:“兄妹又如何?这种事情你情我愿,天地不管,上古伏羲大神与女娲大神也是兄妹,结为夫妻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那东帝与九公主一个为卿赴死,一个为君痴狂,我看倒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更何况,那九公主身世似是有些古怪,究竟她是不是王族之人可真不好说……”说到此处忽然猛地记起且兰的身份,哎呀一声,心叫不妙。想且兰本是雍朝王后,自然情系东帝,心归意属,若知自己的丈夫所爱另有其人,纵不恼怒怨恨,也必然伤心难过,这月华石借还是不借,便成了问题。
白姝儿想到此处,不由暗怪自己大意,一时竟没留心此节。且兰因这一番话惊诧莫名,但心念稍转,却隐隐感觉白姝儿所言非虚。这念头一起,回想东帝与九公主相处之时种种情景,竟当真是柔情蜜意,两心相悦。只是在此之前非但是她,恐怕任何人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在众人眼中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过是东帝宠爱王妹,而九公主眷恋兄长而已。
且兰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心绪激荡难平,只是面上强忍着不肯表露。面前桃花如云,在眼前渐渐模糊,此时此刻她才知道,难怪子昊大婚之后始终不曾与她圆房,亦从来不曾召幸含夕。本以为他旧疾缠绵,病体未愈,如今却蓦然醒悟,原来那些温存柔情皆非真心,他一人一心早有所恋,竟是从未给他人留过半分立足之地。那九公主虽与他聚少离多,但只要人在帝都,他便常常去流云宫一待便是整夜,又或是她在长明宫陪伴君侧,彻夜不归。且兰并不知自己与王族的真正关系,心中一时气苦。白姝儿见她面色发白,身子摇晃,伸手扶道:“王后娘娘……”
且兰将手一抽,低声道:“王后娘娘这四个字,请你以后莫要再叫了。”
白姝儿纵使精明伶俐,此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心想事已至此,只盼她莫要一时想不开,否则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再去找一串灵石出来?不料片刻之后,且兰情绪稍复,抬头道:“走吧。”
白姝儿不知她什么意思,道:“阵法生门所在可能是崖上那片桃林。”且兰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当先而去。白姝儿随后同行,只见她神情落落,沉默不语,一双秀眸微微发红,显然有些神思不属,虽有心提醒她再推算一下阵法,却又怕言多必失,还是先上山再作打算。
那山崖看似不远,实际深峡凌空,极为险峻。两人仗着轻功卓绝,倒也有惊无险,快到崖顶时,前方已无落足之处,白姝儿飞袖上扬,卷中伸出崖边的桃树,身子一轻,便如白云般荡起丈余,飘然落下,随即左袖卷住树干,复将右袖送出。且兰在她袖上微微借力,便也落至崖顶,放眼一望,但见浮云缈缈,江山尽在眼下,心胸霍然一清,过了片刻,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起初听白姝儿说起子昊与子娆之间的情愫,且兰心中虽不说是惊涛翻涌,却也的确极为伤心,但这一路上山,心绪渐平,此时身在绝顶,竟突然有种身心俱轻的感觉,仿佛有些东西终于可以放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束缚自己。
眼前云在青天,沧海在怀,她蓦然而知对于子昊的这份感情,原来一直都是自己心中最沉重的负担。从开始到分离,她钦佩他,迷恋他,倚靠他,明知永远都得不到,却可能永远都放不开。
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之苦莫过于此,然而这些痛苦究竟是源自他人,还是自己难以平静的内心?
那一段烽火连天的岁月,他用微笑俘虏了她,其实也早已亲手替她打开了感情的枷锁。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日将整个王族的力量交给她,他没有留给她花前月下的想念,却给了她更加宝贵的东西,那些智慧与武功,眼光与机遇,从此海阔天空,她可以任意翱翔。
何谓无情?何谓有情?
他或许是天下最无情的君王,却亦是天下最深情的男子。或许他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懂她,懂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
且兰眼中忽然悄悄流下泪来。白姝儿在旁看着,终于忍不住道:“其实东帝虽对九公主有情,但心中未必就没有你,否则又怎会封你为后?他昔日对九夷族的维护,也当真可谓仁至义尽。”
且兰闭上眼睛,轻轻摇头道:“你不知道,他不是皇非,亦不是穆王,像他那样的男子,若是心中有了一个人,就绝不会再容下第二人了。九公主何其幸运,能令他倾心相待。”
白姝儿凝眸打量且兰,见她虽面带泪痕,颇见憔悴,但一身雪衣清雅,丽容无俦,当真也是人间绝色,不可多见,不由叹道:“说实话,我还真不知你有哪里不如那九公主。不过这种事谁也勉强不来,说来总是缘分,你也别太过难受。”
谁知且兰微微一笑,转过头道:“我自然不比九公主差,只不过姻缘定数,那人并不是我的真命天子。他既无心我便休,这一点,我还看得开。”
微风之中,那美丽自信的容颜看得白姝儿一愣,片刻后她扬眉笑道:“早听说昔日九夷女王乃是女中丈夫,如今见其后人便知一二。当世女子恐怕无人能有这般胸怀气度,我白姝儿向来不太服人,今日倒是要说一声佩服。”
且兰淡淡道:“人生苦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缘。他若能与心上人得偿所愿,我替他高兴,便是自己的福分。”
白姝儿美目转了一转,笑而不言。其实在她心中,若是当真爱上一个男子,那定要千方百计与他在一起才好,即便他另有所爱,她也必要设法让他爱上自己。只是她心机颇深,知道此时在且兰面前,这话是万万说不得,便笑道:“那我才是真正放心了。时间不早了,我们不如先寻阵法方位吧。”
且兰点头答应,二人随即往桃林中行去。且兰此时定下神来,心中默算,确定这桃林果真便是阵法生门。白姝儿将婠夫人提点的两个方位说出,且兰本是仲晏子入室弟子,又曾经子昊悉心教导,于奇门五行之术已是颇为精通,当下依先天八卦推算六十四方位,先寻出了阵法上离下坎的“未济”之位,指着一处山岩道:“便是这里了。”
白姝儿依言掠上那处岩石,方一落足,便觉周围似有某种气流冲涌,若有若无,玄妙难言,心中不禁暗暗称奇,将那幽灵石取出道:“以灵石封印此处,断了生息之途,任那皇非再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生还此世。”
且兰想皇非昔日也曾于自己有恩,两人同门一场,并非毫无情义,如今要亲手送断他生路,心中倒颇为不忍。白姝儿却当即破指取血,寻了岩上隐蔽位置,不惜以真元精气引动灵石,并按照婠夫人指点的法门在四周书下血咒。那灵石幽光重重流动,透地而入,瞬间向着整片桃林扩散。白姝儿掠下岩石,扯了且兰向后退开。
两人一直退出数丈,只见岩石周围灵光如幻,云水一般倾向地下,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让人感觉阴气缭绕,寒意刺骨。如此连绵不绝,一直过了一盏茶时分,那光芒才渐渐收敛。两人上前查看,知道封印已成。且兰感念皇非旧情,遂搓土为香,倾身三拜,心中默默祷祝一番。
白姝儿与皇非虽也渊源深厚,但却只恨他生,不惜他死,此时亲手断了他归路,才算除了心中一大隐患,但见且兰叩拜,只在旁冷眼相看。且兰祭拜完毕,摘下随身佩戴的月华石道:“东行六十四步便是‘归妹’之位,第二串灵石便应安放在那里了。”
白姝儿点头道:“但愿逆行法诀能够有效。”当即在前先行。两人转过一处山岩,忽见眼前两间竹屋隐于花下,碧竹盈盈,落花淡淡,竟似这绝域之中出现了一片世外桃源。且兰心下惊异,上前推开屋门,却见这竹屋里面一片娇艳柔美的喜色,桌案几榻一应俱全,榻前锦帐如烟,案上流苏轻垂,竟然是间布置精美的洞房。原来这片桃林便是曾经琅轩宫所在之地,子昊将阵法生门留于此处,王域变故虽大,千里之地面目全非,但这竹屋花林却是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且兰见那案上一对翡玉合欢杯,认得是昔日长明宫中之物,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打量这一室美景,抚案悄立,不由心潮起伏,一时竟是无法平静。白姝儿四处查看一番,发现这屋中一尘不染,竟似有人打扫一般,走回榻前道:“你推算的方位可是这里?”
且兰收敛心神,走出屋外环目四顾,点头道:“没错,上震下兑‘归妹’之位,正是在这竹屋之内。”
白姝儿道:“这灵石事关重大,我们不如还是将之埋入石下,这样便绝不会有人发现。”
且兰道:“也好,此地虽说人迹罕至,但如此更加稳妥。”说完方要入屋,白姝儿却突然站住,凝目遥望,眉尖微微一拢,“奇怪,有人来了。”
且兰亦转身看去,只见半山崖上云雾笼罩,有道缥缈的身影若隐若现,径直往这崖顶而来。来人轻功身法不在两人之下,在那峭壁上微一借力,身子便飘然上升,如仙似魅,待到崖顶,亦如白姝儿一般卷中花枝,拂袖借力,凌空落下。迎面山风激荡,吹得她衣发飘舞,风姿出尘,白姝儿轻声道:“是她?”一拉且兰进入屋中,“莫要出声。”
且兰此时也已看清,那来人竟是九公主子娆。白姝儿不知子娆是否已经恢复记忆,不愿在此与她撞见,若有误会恐怕解释不清,便拉着且兰躲入帷帐之后。且兰知她二人素有过节,未免麻烦,便也随她。外面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一会,便听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子娆缓缓走了进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屋中复又没了声息。过了一会,且兰忍不住透过帷帐缝隙向外看去,却见子娆孤身立在案前,痴痴看着这满室轻红,目光既是欢喜,又是痛楚,片刻后她闭上眼睛,唇畔浮现一缕凄然的微笑。
且兰在帷帐后悄悄看着,只觉那笑容虽美,却是哀伤至极,悲凉至极,令人望之魂断心碎。她虽性情通达,并不怨恨子昊心有所爱,面对子娆却也并非全无芥蒂,可见她这般目光神情,胸口就像刺入一把钝刀,竟是说不出的难过,正犹豫要不要出去相见,告知她九转玲珑阵之事,却听子娆轻声道:“子昊,你好狠的心,你怎么忍心这样骗我?你为什么不给我一杯穿肠的毒药,也好过此时让我受这样的痛苦?”她抬头环目四周,满室喜色映她形单影只,却越发显得凄凉,“什么洞房花烛,什么永结同心,什么生生世世……你根本都是在骗我,骗得我好苦。不过没关系,你骗不了我一辈子,这一次,你再也拦不住我了。”
且兰听她如此说,不由心头一惊,方要出声叫她,却见子娆身影飘动,掠出门去。白姝儿哎哟一声,叫道:“不好!”两人皆想到她恐怕要为东帝殉情,双双追出屋外,遥见花林之中玄影一闪,子娆已奔到悬崖尽头,凌空向那绝壁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