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含夕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陈设雅致的房间里,旁边银纱帐外燃着名贵的幽昙香,香气如花幽幽绽放,屋子里寂静得仿佛与世隔绝。轻微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含夕转过头去,隐约看到有人端了一碗汤药进来,淡黄色的衣衫像是飞羽在飘,声音听起来柔和如梦。
“你醒了。”来人将药盏放在案上,含夕这才看清他是瑄离,“君上刚刚来看过你,又派人送了药过来,正好趁热喝了吧。”
含夕扭过头去,道:“我不喝。”
瑄离道:“这不是一般的汤药,其中单是一朵曼殊山雪峰上的琉璃花便价值千金,对你的身子很有好处。”
含夕冷淡地道:“他的药,我不喝。”
瑄离站在床头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若是恨他,便更应该将这药喝下去,否则又怎能有机会复仇?明明是别人的错,为何要让自己受苦?”
含夕转回目光,看向他道:“你觉得我应该复仇?”
瑄离道:“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这一向是我的原则,若换成是我,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含夕像是被人突然刺了一刀,手指紧紧抓住锦被,道:“你会杀了他吗?”
瑄离淡淡道:“若有人这样对我,我会杀光他们所有的亲人,让他即便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亲人?”含夕苍白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我原以为王兄和王嫂死后,我的亲人就只剩下皇非了,而我也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你不觉得好笑吗……”她脸色忽然变得嫣红,身子在锦被中发抖,明明是悲伤至极的语调,却没有泪水流下。含夕修习的摄虚夺心术原本是一种极重精神力控制的功法,昨晚她在心神混乱的状况下无意中运用此术,经脉已经受了不小的创伤,此时心绪激动,体内真气岔乱,几乎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瑄离见状不对,立刻伸手将她扶住,柔声劝道:“你先不要多想,把药喝了再说吧,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想办法帮你。”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人娇媚的笑声,“呦!天工瑄离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柔情似水,可真真吓了我一跳。”
话音未落,一抹窈窕的丽影已经轻飘飘出现在烟纱帐外,瑄离面色微寒,突然头也不回反手一扬,一片细密的银光闪电般向后射去。那人哎呀一声娇呼,身子滴溜溜飞转,云袖一收,那银光乍现即隐,被她笼入袖中。跟着向侧一闪,但听叮叮叮一片细密的响声,无数细若发丝的银针尽数钉在了旁边的紫檀屏风上,幽幽闪着慑人的蓝光。光影中现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白衣女子,顿足嗔道:“方才的话算我没说过,出手还是这么毒辣,若不是我十年前便知道你这招‘浮光掠影’,此刻哪里还有命在?”
瑄离转过身来,“自在堂主白姝儿会避不开这样一招暗器,说出来岂不是笑死人?”说着目光稍移,看向和白姝儿一同出现在室内的一个面遮重纱的紫衣女子,“她是什么人?”
白姝儿娇笑道:“当然是救命的人,你怀里那位小美人看样子不太妙,百仙圣手的医术,你可相信?”
“摄虚夺心术加上巫族的催魂大法,既可以要别人的命,便一样能要了自己的命。”那紫衣女子拂开帽纱,露出一张清秀柔和的面容,只是眼中却不带什么感情。瑄离自然知道她不是危言耸听,只因他已感觉到靠在怀中的含夕情况越来越糟,若不及时采取措施,可能当真气血逆冲而亡。
那紫衣女子走到床前,轻轻一挥手,一枚金针刺入含夕紫宫穴内,转手取出一枚药丸道:“喂她服下去,半个时辰之内,不要随便移动。”瑄离将含夕扶起来,紫衣女子抬手在含夕下颌一捏,方要将药丸送入,突然手腕一紧,被瑄离扣住脉门,“你不是蝶千衣。”
“哦?”紫衣女子虽然脉门受制,却神态自若,“你凭什么这么说?”
瑄离琉璃般的眸心透出淡淡杀机,“百仙圣手终生不医楚人,这里又没有人拿刀逼迫你的族人,你为何要救楚国的公主?”
那紫衣女子隐隐一笑,回头对白姝儿道:“看来你说的倒也不错,这个人的确不是个傻瓜。”
白姝儿早已好整以暇地在旁边坐下,声音依然那么甜媚动人,“我从十几岁的时候便认识了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个傻瓜。我也早便说过,一旦扳倒皇非,除了他之外,也没人能接得下北域这盘棋,所以即便差点被他卖给人家,我还是得回来找他。”
瑄离扫了她一眼道:“我要是不把你卖给人家,你现在还能毫发无伤地坐在这里?”
白姝儿柔声轻笑,“所以我也没有怪你嘛!不过你一手搂着个小美人,一手又抓着别的女人的手,我看着却有点不是滋味。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亲热,难道我还不如这个人事不知的小丫头?”
瑄离道:“漂亮的花往往带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我还想多活几年。”
白姝儿扑哧一笑道:“摘不到花的人才会说花带刺,不过现在就算你要摘,我也不会答应。你再不放手,这小丫头可就麻烦了,留下她似乎还有点用处,现在死了可不好。”
瑄离又看了她一眼,松开手。含夕此时早已是半昏半醒的状态,紫衣女子手中的药丸落到她嘴里,她便很快沉沉睡去。白姝儿看着瑄离扶她躺下,又轻轻替她盖好被子,媚眸转了一转道:“奇怪,你这人待人虽不坏,但从来也不会这么好,莫非你当真看上这小丫头了?”
瑄离没有说话,放下纱帐后来到她对面坐下,道:“她是谁?”
白姝儿笑道:“你不妨称她一声妙华夫人,她的身份你根本想象不到,不过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你一定有好处。”
瑄离坐在案前抬手斟茶,一举一动从容风流,看起来像是个正在会友闲谈的富贵公子,白姝儿却知道当年便是这双斟茶的手,一朝复仇,断送了后风国王侯基业,十年隐忍,推动了北域山河换颜。眼前这个书生一般的俊美男子,看似弱不禁风,所做出的事情却往往令人意想不到。
“你来干什么?”瑄离并没有继续追问紫衣女子的来历,反而亲手斟了三杯茶。白姝儿看着茶盏笑了,“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我想做的事自然不会对你有害,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你。”
“你说。”瑄离淡淡道,径自饮茶。
缕缕茶香盈绕指尖,窗外雨声化开浓雾,淅淅沥沥没入夜色之中。白姝儿笑容微微收敛,媚艳的目光虽然仍旧撩人,却流露出认真的神色。白姝儿与人说话很少这么认真,尤其是和男人,瑄离虽然专注在茶上,却也想听听她要说什么。这时白姝儿用指尖蘸了一点茶水,在桌案上轻轻一画,道:“你我联手做一件事,这件事若成了,以后北域宣国、东海后风归你,楚国旧地包括王域归我穆国,你我双方以惊云山脉为界,划疆而治。”
瑄离抬了抬眼,道:“好大的口气。”
白姝儿媚冶一笑道:“后风国疆土本来有一半是我从宣王手中得来的,现在我拱手相让,你绝对不算吃亏,若你日后自行取下柔然,我穆国也绝不干涉半分。”
瑄离道:“我刚刚说过,漂亮的花往往带刺,所以丰厚的获利也往往危险,你不如说说想要做什么事,再谈条件也不迟。”
白姝儿道:“你知道我得罪了皇非。”
瑄离不疾不徐替她斟茶,“据我所知,不止一次。”
白姝儿道:“所以他不死,我睡不着,帝都安然无恙,我也睡不着。”
瑄离道:“难道你还得罪了东帝?”
白姝儿想起帝都中那个病容清冷的男子,脸色微微变了一变。虽然那日在长明宫他只是有意无意扫了她一眼,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那洞穿肺腑的目光却好像直到现在都还插在心头,那样淡淡的一瞥,似乎比架在脖子上锋利的刀剑更加慑人,她从中感觉到警示的意味,以及一种极具威胁的压力。白姝儿低头饮茶,过了一会儿才道:“楚国和帝都的联盟毁在我手上,你不是不知道,莫非你以为那位灭了楚国、毁了宣国的东帝陛下会轻易放过我?我看他和你一样,也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主。”
瑄离伸手笼在清香浮绕的茶盏上,道:“所以你不但要皇非的命,也想要东帝的命。”
白姝儿道:“否则他们便要我的命,换作是你,又会怎样?”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否则便也不会来找我。”瑄离随口道,“莫非你那位穆王殿下对此事袖手不理吗?穆王玄殇的归离剑,如今普天之下也没有多少人敢惹,有他护着你,你又何必如此担心?”
白姝儿展颜轻笑,妩媚多姿的眼中漾出柔情,“当然不是,他若是个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肯保护的男人,我又怎肯对他死心塌地?我既然对他死心塌地,自然便要替他着想,只要对他有利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去做。”
瑄离抬眸盯着她道:“白姝儿会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这句话几年前打死我也不信。”
白姝儿亦盯着他道:“莫非你认为穆王玄殇还不值得一个女人死心塌地?”
瑄离又看了她半晌,道:“不管怎样,这个男人能让白姝儿对他死心塌地,便一定不是等闲人物,至少应该值这九域半壁江山。”
白姝儿道:“唉,你应该庆幸,我们这位殿下对一统天下没什么兴趣,否则……”
瑄离接着道:“否则皇非之后下一个,死的恐怕便是我。”
白姝儿掩唇娇笑,雪白的衣衫仿若风中梨花,丝丝撩拨人的心弦,“说实话,我宁愿对付十个皇非,也不愿和你为敌。你太了解我,我也太了解你,这样的对手不杀可怕,杀了可惜。”
瑄离淡淡哼了一声,道:“你要杀皇非,我至少有七种办法,最快的三个月,最慢的要三年,只要他在支崤城中,我便有机会要他的命。你要杀东帝,我也能想出三个办法,但我劝你没必要去冒这样的风险,因为你不杀他,皇非也会杀。”
白姝儿转头对妙华夫人道:“你看,我没有带你找错人吧,现在你是否还觉得我将整个后风国的领土送出得冤枉?”
妙华夫人却在看着瑄离,“我要的是东帝的性命,其他事情与我无关。”
白姝儿道:“现在最可能要东帝性命的人是皇非,最可能要皇非性命的人便是他,大家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瑄离将目光从妙华夫人脸上移开,说道:“莫要高兴得太早,我说的法子只是在目前的形势之下。你应该清楚,现在皇非与东帝本是相互牵制,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人先死,那么另外一人便再无任何顾忌,也再无任何人能够轻易除掉他,你可有法子让他们同归于尽?”
白姝儿目光微微一闪,道:“杀一个已经不易,何况同时除掉两人。”
瑄离道:“所以你的计划虽好,可惜难如登天,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办法。”
这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我有办法。”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含夕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站在银纱灯影里静静看着他们。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雪,手中拿着一个已经打开的银色小筒,声音轻冷得像是深夜的雨丝,“我知道让他们同归于尽的办法。”
日暮,黄昏,花开。
含夕步入琉璃花台时,这里仿佛是一个尘封的世界,所有辉煌的色泽都在天际余晖中静静凝固,唯有她臂上的丹纱沿着华丽的晶石飘拂如烟。斜阳花幕,将少女精致的妆容衬出艳丽之色,那双晶莹的眸心却似乎带着淡淡的忧愁,仿佛这日落前的美景动人心弦,却也叫人有种心碎的哀伤。
夕阳西下,曼殊花开。
琉璃花台本便是在一片花海之中,云生雾漫,如梦如幻。此时花海中有人,一人在花树下倚剑饮酒,赤色的花海,赤色的战袍,残阳映着那锦衣花色竟也如血,深深浅浅随风起伏。
那人俊美的面容背对光晖,仿佛沉在这花海深处黑暗的一隅。含夕眼中的忧伤似乎也如这余晖一般更深更浓,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她知道那是皇非,因为他身旁那柄剑正是曾经开辟了楚国千里疆土,令得九域群雄闻风丧胆,天下诸国震慑惊魂的逐日剑。
宣王姬沧便是死在这柄剑下,曾经还有多少人死在这柄剑下?
含夕在回廊后站住脚步,她原以为皇非应该早已察觉有人走近,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回头。
花开如海,花间有酒,千里夕阳,风满人间。那是极美的景致,极美的色彩,无论谁曾经见过都不会忘记,尤其是花下的人,他喝酒的姿态令人想起纵横天下的风流,却也同样有着高傲孤绝的寂寞。
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的确没有人再能阻挡皇非的脚步,烈风骑数万精兵在手,就算是宣王再生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想要毁灭烈风骑的人,便必须付出毁灭的代价。
含夕抬手按住胸前,那个随身挂着的小银筒冰冷地贴着肌肤,有种疼痛便一直沿着心口向上蔓延。她又隐约感觉到尖锐的头疼,妙华夫人给她的药似乎随时都会失效,那时她或许便不会这么冷静,或许会忍不住冲上去质问皇非,“为什么?”
其实有些问题根本不必再问。
含夕踏入花海,轻轻走到皇非身边,她在曼殊花妖冶的香气中低下头,靠近他。他身上有着醉人的花香,亦有着属于英雄男儿独有的酒气。皇非是个英雄,直到现在含夕也并不认为自己看错,从小到大,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便是皇非。
潇洒飞扬,比阳光还要炙热的皇非,不是这个寂寞如雪,无情的男子。
含夕轻轻地笑了,依偎在他身边低声问道:“你要走了吗?”
皇非终于转过头来,隔着夕阳看着身边秀丽的容颜,片刻之后,他原本冷漠的神情中渐渐生出些许柔和,“我很快便会回来。”他一手仍旧握在剑上,一手却轻抚少女单薄的肩头。含夕闭上眼睛,仿佛回到很久以前,楚宫御苑和煦的微风中。那时候一切都还平静美好,白衣少年练完剑后躺在草地上仰望晴空,浮云悠悠,风吹花落,身旁少女清脆的笑声,无忧亦无虑。
“你什么时候回来?”
每一次他出征之前,她总会对他的归来充满期待,但是现在,她知道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
皇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静静遥望着花海道:“在支崤城中,没有人能够伤害你,不要离开这座王宫,我不想再失去不该失去的人。”
含夕身子轻轻一颤,仿佛有一柄利剑穿透心房,然而她的眼中只有悲哀,没有泪水,“我也不想失去你。”她抬头微笑,笑靥如花,将一串晶莹剔透的灵石亲手交给他,声音温柔仿若呢喃,“所以你一定要回来,这串灵石串珠会护佑你平安,你一定要随身带着,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天际的晚风吹拂花海,丛丛赤红似火燃烧,淹没了天地久远的光阴。皇非收起含夕送来的灵石,抬手拈了一朵盛开的曼殊花,低头轻嗅,终于站起身来,向着天边落幕的夜色走去。
战袍似血,夕阳似血。含夕就站在这血色的天地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突然弯腰扶着栏杆呕吐起来。她跪在花丛中几乎吐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仿佛经受着凌迟一般的痛苦,但直到瑄离赶来扶起她,也没有见到她流出一滴眼泪。从此以后十年间,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含夕的眼泪。
岑寂的宫殿,如水的清灯,夜雨沉沉,洗净红尘纷纭,只余一片清静无垢的天地。
雪一样洁白柔软的画卷前,青衣男子执笔作画,神色专注而安宁。
画中女子人在一片清艳的桃花林下,娇娆的眉目却比那桃花更美,若不是亲眼得见,没有人会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动人的绝色。美人如画,或许当真是一幅画。
画中之人现在便在眼前,斜倚阑干伸素手,点点雨丝落入她掌心,仿佛在夜色中绽开朵朵晶莹的星花。青衣男子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只是专心绘制着这幅绝美的画卷。
此时夜雨幽静,万籁俱寂。这座巍峨的王城中有着千宫万殿,广袤的虚空中亦落着无边无际的雨,这样的深宫中,夜雨下,似乎唯有他们二人的身影。偌大的城池已经空无一人,亘古红尘也只余下这样漫长的寂静,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独处的时光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下雨了,你有没有觉得这雨已经不像冬天那样冷,再过些时候,或者桃花都要开了呢。”子娆慵然阖眸,深深吸了口气,“今年桃花开时,我们应该多酿几瓶桃夭酒,那样再过十年,才能有好酒可喝。”
“夜雨天寒,若临窗赏花,红炉温酒,倒是不错的滋味。”子昊随口道,清淡的语气再寻常不过,便似岁月平静,波澜不惊。随着他轻轻抬笔,最后一朵桃花飘落在女子衣襟,那画中人儿也仿佛随着那落花飘到了人心头,他这才抬眼看了看窗前伊人,含笑的清眸映着比画卷还美的容颜。
子娆移步近前,轻衣如烟,带来丝缕缥缈的雨意与曼妙的幽香,“奇怪,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喝酒了?”
子昊提笔在画卷上写了几个字,笑道:“该喝酒的时候,我自然也会喝,我的酒量好像并不比你差。”
子娆问道:“那什么时候该喝酒?”
子昊低头道:“你说呢?”
子娆看着案上新成的画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突然她轻轻蹙了眉梢,手指沿着他衣襟划过。子夜韶华的幽香随着雨声若隐若现,令人依稀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重华宫中深冷的气息。她闭上眼睛道:“又是这个香气,明天我要把你的衣服全部都换掉,以后再也不准你到重华宫去。”
子昊淡淡一笑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现在想它做什么?”
子娆轻轻抬眸,“无关紧要吗?”
子昊方要说话,外面忽然响起轻微的破空声,一只银色信鸟穿过雨雾,落向白玉案前。子昊转身抬手,鸟儿跃上他的指端。他看过信鸟带回的密信后,复又轻轻挥手,那细小的鸟儿展翅而去,很快消失在雨夜之中。
子娆见他放信鸟空回,便猜到了来信的内容,道:“他来了吗?”
“嗯。”子昊点了点头,清眸深处透出淡淡光泽,仿若夜雨洗净冷玉,月光照上寒潭。
雨光入幕,子娆刹那心生错觉,感觉他神情背后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欣然,好像强敌的到来并非威胁,而是他期盼已久的结果。她凝眸看他,最后终于忍不住道:“是不是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出自己的打算?”
子昊转身笑道:“你不知道吗?”
子娆幽幽叹了口气,“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的心思我猜不透又想知道,那恐怕便是你。这一次我本来决定什么都不问,可到了这时候,偏偏又忍不住。”
子昊道:“我的心思你什么时候还猜不透过?”
子娆抬眸道:“现在。”
子昊一笑道:“现在烈风骑五万精兵已入雍江口,带兵的人是皇非。”
子娆道:“但是帝都已经是一座空城。”
子昊道:“帝都虽比不上北域机关奇城,但也有九重城墙,总共一百零八道机关,我还可以凭借九转灵石布下九道阵法,任何人想要通过我的阵法都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子娆蹙眉道:“但是来的是皇非,他是王叔的嫡传弟子,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些或许能够阻住别人,却绝对无法阻住他的脚步。”
子昊淡淡道:“既然挡不住,那又何必费心去挡?”
子娆愣住,“难道你已经没有应对之策,那又为何调走所有的守军?”
子昊道:“我让苏陵和且兰离开帝都,只是不愿他们待在这里送死,他们会为帝都流尽最后一滴血,但可惜他们就算拼上性命也保护不了帝都。”
子娆道:“那你呢?”
子昊道:“我也一样守不住帝都。”
子娆十分意外,问道:“难道你也守不住帝都?”
子昊看着她吃惊的模样,突然笑了,“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为什么人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就一定能做到?”
子娆沉默了片刻,好像一直以来,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这样想的。别人没有办法的事,子昊一定会有办法;别人解决不了的事,子昊一定能解决;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子昊一定能做到。他不是天上的神仙,却是他们心中坚信的力量,苏陵、且兰、离司、墨烆、靳无余……他们或许从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会守不住这座象征着雍朝尊严的城池,即便是有,他也会让他们相信这不可能。所以现在的帝都才会这样安静,他们两人才能有这样一段独处的光阴。
夜雨轻轻,吹落烟纱,轻拂子昊单薄的衣衫,仿若深梦一场。他眼中的笑意倦意,他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神情,子娆只觉心中隐隐地痛,伸手拥住他,将面颊贴在他的胸口,“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取回九转灵石了,无论能守不能守,王族宁肯毁掉帝都,也绝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中。”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欢喜的神色,像一朵娇柔的花儿在深海舒放,那样平静美丽,无忧亦无怖。
“子昊,你送走了所有人,却没有让我走,这个时候,只有我和你在一起。”
子昊低头轻轻一笑,“你若是后悔的话,现在走还来得及。”
子娆眸色清澈,似是一泓秋水,映着他温柔的目光,“你不必拿话来激我,你知道我不会走。”
子昊凝视怀中女子,道:“我不说,你不走,就这样陪着我和王族一起送死吗?”
子娆轻声道:“我早便说过,九天十地,碧落黄泉,只要有你在,对我都是一样。王族也好,帝都也好,那些与我无关,现在总算没有人能再让我们分开。”
子昊淡淡道:“从今往后,那些也与我无关了。”
子娆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用什么和夜玄殇做了约定,让他心甘情愿接下这盘棋?”
“用你。”子昊道,搂着她的手臂向内轻收,“我用这万里江山换一个你。”
子娆笑道:“你亏了。”
子昊道:“亏的是他。你知道我从来不吃亏,他的剑法虽然不错,但这一点肯定不如我精明。”
子娆不由笑出声来,但是跟着,她又轻轻叹息,幽幽说道:“我是不是很贪心?现在我突然不想陪你送死了,我想你活着,我也活着。我们一起看花、赏雨,听你吹箫,看你作画,陪你喝酒,若是酿了桃夭酒喝不完,我们便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小镇,在路旁种几株桃花,结庐卖酒。”
子昊微笑道:“若卖的是桃夭酒,十年才得两瓶,恐怕要饿死人。”
子娆道:“你少来唬我,我知道你会酿很多种酒,要不然,便让你画画来卖,我也知道你不光只会画梅花。”
子昊道:“酿酒的是我,卖画的还是我,那你做什么?”
子娆魅眸轻漾,浅笑如丝,“我卖酒啊,你信不信,我卖酒一定比你卖得快,卖得贵。”
子昊皱眉道:“不行。”
子娆奇怪道:“为什么?”
子昊笑道:“因为我不想别人看到你,否则只怕人家买的不是酒不是画,而是人了。”
子娆蓦然轻笑,说道:“那这样的话,我们就只好吃桃子了。”
子昊道:“吃桃子也好啊,难道你没听说过食桃化仙的故事吗?”
子娆倚着他的怀抱柔声道:“若是和你真有这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便是神仙我也不换的。只可惜,这个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
子昊低头安静地听着,突然拉起她的手道:“你跟我来。”子娆被他牵着,一直走出长明宫,越过飞桥复道,来到久已废弃的琅轩宫前。或许是因为落雨的缘故,琅轩宫看起来竟似焕然一新,子娆在伞下抬眸相询。雨光如花,映着他温润的容颜,竟也是似水的柔情。
子昊含笑着引她前行。尘封的亭台楼阁不知何时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子娆心中渐渐涌起异样的感觉,握着子昊的手不由收紧。当两人来到那片桃花林前,她突然微微一愣,那桃林深处雨星灿灿,落花如雪,不知何时竟有了一楹整洁雅致的竹屋掩映在繁密的花枝之间,万千桃色点缀,檐下轻红浅碧,美得不似人间。
子娆怔怔站在门前,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的景色。子昊看着她发愣的样子微笑,“怎么,刚才还说要结庐卖酒,不想进去看看吗?”
子娆这才伸手推门,看到屋中的情景,身子轻轻一颤,险些便流下泪来。只见这看似简单的竹屋中,竟是涂椒为壁,缀玉为饰,四面罗幔轻垂,是深深浅浅娇艳的红,当中一对龙凤花烛照着帐中朱罗锦被,亦照着灯下艳丽的嫁衣,案上的翡玉双杯被一丝红线绕住,仿佛绕上了她的心头,绕住了他的目光。
子昊牵着她的手入内,子娆回过神来,问道:“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间屋子,又怎么……怎么会布置成这样?”
子昊柔声道:“我记得,好像之前欠你一样东西。”
子娆星眸柔亮如梦,轻轻道:“你欠我的不是什么东西,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洞房花烛夜。”
子昊微笑道:“不知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子娆低头浅笑,抬手抚摸那一袭绝美的嫁衣。那嫁衣本便是以天岭血丝织就,柔若云霞灿若星,穿到她身上流光婉转,映衬那修眉凤目,更是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红烛盈盈,照此良宵,窗外桃花星雨,点点尽是柔情。子昊站在她身后,含笑凝视镜中绝色的容颜,轻声叹道:“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看来这里的胭脂水粉都要白白浪费了。”
子娆抬手轻理云鬓,侧首看他将那支血玉凤簪绾上她发间。他的手指温柔多情,理过她烟云般缠绵的青丝,仿佛生生世世不解的宿缘。上一次他替她绾发,他仍旧是她的王兄,天下作嫁,她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这一次他吉服在身,桃花影下,是否能与她永不分离?子娆对镜相望,镜里梦幻竟似真,他就在身边,一身温暖的喜色为她而穿,她忽然便静静流下泪来。
“子昊,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才相信你真的会和我在一起。你遣走离司的时候我便一直害怕,怕你会让我像其他人一样离开。我知道如果你决定要我走,我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就像那盘下了七年的棋,我直到现在也赢不了你。”她翻过掌心,露出一枚淡金色的药丸,“所以我准备了这个,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离开你。”
子昊的手掌停留在她肩头,看到那药丸时神色刹那震动,随即又露出柔和的笑容,“傻丫头,你打算用这个要挟我吗?”
子娆道:“你会被人要挟吗?”
子昊笑了笑道:“想要要挟我的人似乎不少,但至少到现在,还没有人能真正要挟到我。”
子娆转头道:“所以我也不会要挟你,我只做我能做到的事,你要我走,我便死在你面前。”
话未说完,子昊突然伸手在她唇上轻轻一按,道:“今天是好日子,我不想听这样的话。”他眼中的柔情深邃如海,波光轻涌,柔软的海浪令人心神沉醉,纵使溺毙在这一片深海之中也是甘愿,“我已经说过,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不管你是谁,或者天下人怎么看,为此我愿用我的一切去交换,换我们俩今生真正的缘分。你应该知道,我从不轻易给任何人承诺。”
子娆闭上眼睛,明明是在笑着,泪水却一直沿着面颊往下流。她转身靠向他的怀抱,轻轻道:“子昊,我的人我的心早便是你的,我心中如何待你,也知你必如何待我。我不奢望能真正成为你的妻子,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只怕和你分开,若这眼前一切不过是场梦,等到天亮了,梦醒了,你便不见了,那我宁肯现在就死掉,也不要受那样的折磨。”
子昊一手揽着她,一手拂过她发丝,目光却穿过窗户,看向了那片深沉的雨夜。那一瞬间,他眼中似有深邃的痛楚掠过,那些欣喜、温柔、深情都像是雨夜中最后一丝光亮,在那片幽黑的色泽中消沉不见,唯有眸心支离破碎的光影,无言亦无声。但是很快,一抹笑意重新漫过那双修长的黑眸,下一刻他手底略微用力,已经将子娆打横抱起,在她惊讶的刹那,手中的药丸已经悄然落到了他的掌心。
身后鸳鸯锦被,罗绮生辉,他将她抱入帐中,看着她泪痕未干的面容,俯身笑道:“要你相信,你又不肯,现在这样子若让人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淡淡烛光映得他笑颜温润,甚至有些轻魅的风流。子娆被他看得玉面染霞,咬着嘴唇不说话,目光渐亮,渐生欢喜。他在她耳畔低声轻笑,又道:“那瓶桃夭酒我特地留到了今晚,既是洞房花烛,我们是不是该先饮三杯?”
子娆还是不说话,只是柔柔地看着他。夜色如水,人也如水,美酒醉人,人亦醉人。
翡玉杯,合欢盏,桃花酿,艳如玉。子昊走到案前,亲手倒了两杯酒出来,子娆伸手接过,在他温柔的笑语中,心中早已忘记了一切忧虑,只余无尽甜蜜无比喜悦。子昊柔声道:“这一杯酒,为此良辰美景,一饮永结同心。”
子娆含笑点头,举杯沾唇,抬头饮尽。子昊喝得并不快,一边喝着,一边又替她倒了一杯,“好事成双,成双成对才是和美。”
子娆抬眸看他,酒色染双颊,笑意满星眸。她的酒量本来不错,但今晚的酒似乎格外醇浓,两杯成双,她清澈的目光已似秋湖笼烟,微微有了醉意。子昊却还是意犹未尽,再添了第三杯酒,笑道:“前一杯饮尽今生,这一杯却是为我们来世,喝了这杯酒,生生世世我都能找得到你,无论多久你也都要等我。”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叫人如此向往,眸中的笑意又是如此多情,这样一杯酒又有谁能够拒绝?所以子娆这次喝得更快,喝完之后发现他杯中还有酒,轻声嗔道:“我已经喝了三杯,你才喝了一杯,这不公平。”子昊将自己手中的杯子斟满,递给她道:“你再喝了这杯,剩下一瓶便都是我的。”
“你不准骗人。”或许是太过欢喜,子娆只喝了三杯酒便觉得有些头晕,眼前的一室朱红朦胧如幻,仿佛有很多东西渐渐模糊,连子昊的笑容也不再清晰。她心中隐约有些怕,但是这种迷离的感觉却又如此诱人,仿佛世上所有的烦恼忧愁都化虚幻,红尘如烟,往事成灰,无需再想,也不必再想。他真的在身边,他的怀抱暖如三春花海,他的目光催人入梦。她靠在子昊肩头,以手抚额,低声道:“我喝一杯,你喝一瓶。”
“嗯,你喝一杯,我陪你一瓶。”子昊微笑着道。子娆接过他手中的酒,忽然觉得他口气有些异样,朦胧中看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感觉那些浅淡的欢喜背后似是藏着极深极浓的悲伤,就像寒冬不化的积雪,深夜无尽的冷雨。这刹那清明的念头让她蓦然一惊,似乎意识到什么,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但是一切已经迟了,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被人一刀戳进了心口,那杯酒还握在手中不及喝下,她只开口说了一句:“子昊,你……”一片强烈的空茫袭上心头,身子便软软向他怀中倒去。
柔软的娇躯落入臂弯,子昊唇畔笑痕瞬间凝固。灯火深处,凝眸相望,片刻后他徐徐抬头,将手中半瓶残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似是化作千万把利刃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最终狠狠穿刺入心。他面上似乎仍旧挂着笑意,慢慢靠在锦帐中闭上眼睛,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就连浓烈的酒意也无法染回苍白的容颜。
红烛渐暗,冷雨敲窗,一室轻红焕彩喜色如旧,失去了女子妩媚的笑语,寂寂寒夜,唯有落花的声响点点敲打在心头。过了好一会儿,子昊才缓缓舒了口气,握住子娆仍旧抓着他衣襟的手指,抬手抚过她如水的黛眉修魅的眸。指间青丝轻散锦榻,美若云烟,幽若雾,女子流晕的双颊与那嫁衣相衬,灯影尽头,不知哪个更艳,哪个更美。
然而他已渐渐看不清她的容颜,随着经脉中彻骨的疼痛,眼前黑暗渐浓,仿佛灯火将熄。当最后一丝光亮从眼前消失,他的手指最终停在她朱红的唇畔,俯身轻轻一吻,哑声道:“子娆,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骗你,但也是最后一次。今生我没有办法陪你天长地久,但愿那一杯酒,真的能让我们来世相逢,再不分开。”
晨光漫过窗棂,天将明时,雨已停,花满地,酒已尽,红烛熄。
琅轩宫朱红的大门终于重新敞开,夜玄殇自仍旧一片黑暗的广场前回过身来。当接过子昊手中沉睡不醒的女子时,他轻轻皱了眉头,道:“真不知等她醒过来,我要怎么交代这件事?”
子昊解下肩头狐裘盖在子娆身上,静静凝视她的容颜,脸上却再没有一丝情绪流露,“一杯‘忘忧’已足以让人忘掉所有烦恼。等她醒来之后,绝不会记得世上还有我这么个人,所以她什么也不会问,你什么也不必说。”
夜玄殇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只有你,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喝下这杯酒。”
子昊道:“但现在只有你,才能护她平安快乐。”
夜玄殇突然问道:“你不后悔?”
子昊无声一笑,“这一生后悔的事情我只做过一次,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两次。”
夜玄殇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你记得我们的约定,不要让人空等一场。”
子昊点了点头,“拜托。”
夜玄殇也点头道:“保重。”
当他带着子娆离开之时,帝都上方忽然传来剧烈的声响,数道赤焰直冲天际,化作浓烈的硝烟在苍穹之上霍然爆开。大地震动,凛凛风急,子昊负手抬头,目中柔情瞬间化作锋锐的杀机。夜玄殇站在通往穆国的山崖上回头,他印象中最后一次看到帝都,便是在烈风骑横扫九域的战旗下,这一片赤色无边的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