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井原刚从父亲沈贝康的住所回来,老头子苍老了许多,整天遛鸟养花,比起前阵子的闹腾,消停了许多,可能是人在大起大落之后,终究会归于平静。沈井原想把父亲接来和自己同住,沈贝康却倔强不肯,坚持自己一个人。
得知沈西珂出了事之后,沈贝康的脸色才稍有变化,但终究还是装作不屑的样子,嗤之以鼻。沈井原暗自感叹,从小到大他就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究竟父亲和妹妹上辈子积了什么怨,怎么都合不来。
听说沈西珂守在医院里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沈井原便立刻赶了过去。
沈井原到医院的时候,沈西珂刚从病房里出来。两个人走了个对面。
“哥?”
“我来看看丛风,他怎么样?”
沈西珂轻轻呼出口气。道:“醒了,没事,就头部缝了几针。”
“那就好,”沈井原站在她面前,帮她掖了掖头发:“怎么几天不见,小脸瘦成这样。”
“丛风没事我瘦成骨头都成。”
“瞎说,你现在是孕妇,不能再胡闹了。”
沈西珂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眼里闪着光芒:“哥,我偷偷问过医生,我肚子里的是个女孩儿。”
“是吗?女儿好,女儿都是小精灵。”沈井原怔怔的看着她的肚子,若有所思。
这句话,有个女人也曾对他这样说过。
沈西珂说道:“是呀,要是个女儿的话就太好了,名字我都取好了,叫宁延爱,延续的延,挚爱的爱。”
“宁延爱……”沈井原将这三个字细细品味,忽觉得心头一暖。
“哥?想什么呢?”沈西珂见他怔怔的出神,用手在他眼前晃晃,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什么。”沈井原笑笑,“我想你可能成熟了许多。”
沈西珂听见沈井原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手上的戒指闪耀着细碎的光,她抚摸着那枚钻戒,抬头冲沈井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那笑容是那样的娴静,柔和,看得沈井原移不开目光。
“哥,我发现一个规律。”
“什么规律?”
“我每次的不成熟,其代价就是宁丛风受伤...”
沈井原笑笑,说道:“你知道就好,丛风已经被你折腾得够惨了,换做是我,早跟你老死不相往来了。”
“算了吧,你这个大情圣,换做是你你说不定一样为我痴心不悔呢!”
“自恋狂...”沈井原用手指杵了杵她脑门,“你先回家一趟吧,我换岗。”
“那就麻烦你帮我照看下丛风了,哥。”
“对了,”沈井原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突然回过头来,正色道:“你安插在我家那卧底...”
“哥你是说袁婷么?她不是把你照顾的很好吗?况且人家还是心理医生,可以帮你...”
“不用了,”沈井原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那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好看,这是肖伊去世后沈西珂第一次看他这样笑...
他说...
“我会好好活下去。”
...
坐在出租车的尾座,沈西珂呆呆的看向窗外,行人匆匆,车水马龙,豪华的酒店门口贴着大大的喜字,一身婚纱的新娘从车里出来,在亲朋的簇拥下走进酒店里。
又一对相爱的人共结连理。
沈西珂不自觉的微笑起来,收回目光。出租车的广播里放着王菲的《如风》,哀婉动人的声音回绕在整个车厢。
“有一个人,曾让我知道,寄生于世上,原是那么好。可惜他必须要走,剩我共身影,长夜里拥抱。来又如风, 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或我亦不应再这般心痛。”
沈西珂不由又想起沈井原最后那明媚的笑容,便觉得心疼得要死。她知道他还放不下,只是故作坚强罢了,可是正如歌里所唱,有些人是必须要走的,如风一样匆匆,他将你的遗忘拉扯得那样长,而未来还有好远好远的路,无尽迷茫。
她相信,沈井原在心里一定为肖伊搭建了一个天堂,即使他们天人永隔,即使不能相濡以沫,可她却能够陪着他看尽海角天光,只要他还想她,她便会无时不在。因为那颗心,便是肖伊的天堂。
【2】
丛风出事后沈西珂便托人将刘嫂和宁妈妈从三亚接了回来,但怕宁妈妈闹腾,便没告诉她丛风受伤的事。
几个月不见的宁妈妈黑瘦了许多,从三亚回来之后似乎变了一个人般,不似以往日般折腾,这会子正躺在沈西珂的大腿上昏昏欲睡,三亚的气候宜人,可以用“夏无酷暑,终年无霜,冬暖如春,四季花香”来概括,所以,宁妈妈和刘嫂的旅行很顺利,虽然清瘦,但却是面色红润精神抖擞。
刘嫂忙前忙后的将整个屋子拾掇一遍,又削了个苹果递给沈西珂,沈西珂摆摆手示意她不吃,刘嫂又将苹果拿回了厨房。
沈西珂坐在床上,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昏睡着的中年女人,不由自主的伸手归拢着她渐渐蓄长的头发。
几个月不见头发竟然长的这样快,软软趴趴的,像是幼幼的小草。从前,宁丛风因为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妈妈,所以一直让她定期剪短发便于打理,可如今长发细软的她似乎更加美丽,虽然年过五十却依然靡颜腻理。
“小草...”她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唤她,感叹道:“其实,这样的你何尝不是一种福气呢!”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一张像极了宁丛风的侧脸依偎在她腿上,睡得极其安稳。
沈西珂总在想,她可曾恨过当年那个一脚踹开她的有钱人?瓢泼大雨里绝望与无助,体内的热毒和心里的冰冷可曾有过交接?应该会恨吧,如果她是清醒的,一定会恨沈西珂的父亲,恨这个残酷的世界无情的抛弃。可她失去了恨的能力,是何其幸运。
不会恨,只会爱,无忧无虑痴痴傻傻的过一生,做一个快乐的小傻子。
沈西珂轻轻抚上她的头发,低沉且轻柔的说:
“妈,以后把头发留起来吧,我给你梳头。”
宁妈妈睡得正酣,紧紧的搂着她的胳膊,脸颊在她的腿上蹭了蹭。
手机震动,是宁丛风打来的,沈西珂将宁妈妈放在床上,走到卧室里,担心的接起电话。
“怎么了,丛风?”
“没有,想咨询下宁太太,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电话那头的宁丛风微笑着,头上缠着白色纱布,他猜想沈西珂下一句肯定会骂他。
“你脑子有病啊!医生说虽然不严重可还是要住院观察几天的,万一脑震荡怎么办?”
“哦,”他极认真轻柔的说道:“可是我很想你。还有延爱。”
沈西珂低头看看肚子,也笑了,他极少说这种直白的话,但一句简单的“我想你”便能让她恨不得下一秒就出现在医院里。
认识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这么情浓意切,说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沈西珂深深一笑,道:“我可不想你。”
“你的话我一向反着听...对了,妈不知道我受伤的事吧?”
“她睡着了,刚哄睡。”
“又躺你腿上睡的吧?你下次不能再这么由着她了,腿会麻,以后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行动也会不方便,所以要注意点。”
“没关系的。”
沈西珂边讲电话边走到衣柜前,将他凌乱的衣柜整理整理,他向来是个干净的人,显然这阵子两人的冷战让他无暇顾及生活的琐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他突然说了句“谢谢”,沈西珂轻笑出声,问道:“谢我什么?”
“谢谢你哄我妈妈睡觉啊...”宁丛风回答。
她笑:“早知道揍你一下就能让你长良心我早该准备一打啤酒的...”
【3】
挂断电话,沈西珂将他凌乱的衣柜重新整理了一遍,找出几件他最近用得上的衣物,悉数装进袋子里,用来做住院时的换洗。
她蹲下去,在衣柜最底下的格子里翻找着贴身衣物,却被格子里的一个盒子吸引住目光。
那格子里放着一个A4纸大小的盒子,她将盒子拿出来,好奇的打开,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本早已被水渍褶皱的书,这本书,她是那样的熟悉。
怔忪了良久,沈西珂才认出那是她的那本《英儿》,顾城写的,黑色的封面,白色的书名,上面印着一个不具名的女人。
难怪这本书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是被他带着出了国。
她清晰的记得他收拾行李准备出国的那天,是个无风闷热的夏日。屋子里挂着的风铃一动也不敢动,静静的见证着两人的分手。
他沉默的背对着他,将他们的小屋里所有属于他的衣服一一装进箱子里,留给她一个为了离开而忙碌的背影。
她就靠在门边,不说话,静静的看着他摘下衣柜里他的外套,收起书桌上他的笔记,屋子里静极了,甚至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她脑中空白一片,几次试图开口挽留他,可那背影太倔强,像是看着镜子中同样倔强的自己,沈西珂最终打消了挽留他的念头,狠了狠心,说出了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的话。
“你最后还是选择了你最不屑的专业,祝你成功。”
他答:“如你所愿。”
宁丛风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自顾自的收拾着,似乎并不想再多和她多说上半个字。
沈西珂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搓搓手心,是一层细密的汗。
于是那声音弱了几分,她再次开口,支支吾吾的嘱咐道:
“在那边注意照顾自己...吃不惯西餐就买些东西自己煮...我是说...不必为了省钱而饿瘦了自己...”
宁丛风的手停顿了一下,一股酸涩的感觉涌上鼻腔,他的睫毛微微颤动,背对着她悄悄的吸了口气,十分吃力的将那些意思关怀的话语翻译成惺惺作态的告别词。
伤害过后的关心,比用过的包装纸还要廉价。
漫长却又短暂的等待,他的行李终于收拾好了,那黑色沉重的旅行箱拉锁聚合在一起的声音十分尖锐残忍,冷不防的滑破她一直紧绷的心脏。
他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的走出来,慢慢靠近自己,好看的眉眼平静无波。沈西珂的呼吸几乎停滞在那几秒,她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她多想开口挽留他,让他别走,求他原谅自己。
可他眼底冰寒一片,停在她的面前,将一串“哗啦啦”作响的钥匙递在她的眼前。
“还给你。”
他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感情。
她伸手去接,宁丛风却将捏着的那串钥匙移开一点,然后松手,那串钥匙便擦过她的手掌“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怔怔的看着地上的钥匙,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蹲下身,捡起钥匙放在手心,泪水已经与妆容浑浊一片。
幸好,他们再次相遇,幸好,时光没有惩罚她的豪赌。经历了所有之后,他们学会了珍惜,彼此深爱。
沈西珂从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手里握着那本破旧的书。
他居然一直留着……偷偷放在柜子的最底层……
时光一下子被拉回到那支暖黄的路灯下,雪花在灯下飞舞,她安静的在雪中转着圈儿,纯净如白雪。
他曾笑她看什么书不好,偏偏看这样离谱的禁书,这种书会教女孩儿学坏,她却反驳他,给他讲述顾城的极端和癫狂。
她告诉他,她对他亦是如此。
沈西珂躺在床上,暖色的壁灯光倾斜下来,枕头上有宁丛风专属的味道。她翻开书的第一页,一张小小照片滑落,她拾起那张大概只有两寸的照片,举在眼前端详,双眼在顷刻间湿润模糊。
照片上的女孩子在笑,她没有狭长上扬的黑色眼线,有的只是白净剔透的脸颊,清透的双眼,穿着一身肯德基的工作服,头上戴着纯色鸭舌帽,傻傻的笑。
那是十七岁的她,为了每天追在他屁股后转悠,去肯德基当小时工。
捏着自己的照片,她将那本旧书翻开,刚好翻到她年少时最爱的那一页,书上有一句话,是被少女沈西珂用红笔圈起来的,那行字这样写道:
我们就像生长在一起的树,在风中不停地摇,度过了整个时光。
十七岁的沈西珂立在路灯下,用笔圈起这句话,将书捂在胸口,想象着宁丛风弹琴的背影,甜甜的笑着呢喃:
“我想和你变成生长在一起的树,在风中不停的摇,度过整个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