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se是个豪气的女子,尤其是在斗酒时。身边的朋友都唤她“小宝”,她不依,总让我们喊她“宝哥儿”,抑或“宝二爷”。
Rose喜欢一切白色的物件,衣服更甚,衣柜里是一打一打的白衬衣,对待生活有略微的洁癖,对待感情更甚。
Rose自小在军区大院里长大。大概军区大院里长大的女孩子都有一种英雄情结,山高水远只肯为骑战马的异性倾心。她们给得起的时候从不吝啬,爱的时候从不含糊,放手的时候也是骄傲地转身,那是华丽的离去,绝不拖泥带水苦苦纠缠。你不要妄想在她们转身后去挽回她们,那注定是要失望的事情。因为,对于Rose这样的女子来说,不爱了就是陌生人。
她的口头禅是“小女有疾小女好色”,却对搭讪的异性从未有好脸色,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叫那些侃侃而谈的男人僵住,她自嘲:“我不够聪明,聪明的女人都瞪着星星眼看男人的表演,我却令他们所有的企图都纤毫毕现,真没趣。”
她不是不聪明,她是懒,懒得周旋捧场,因为无所图,便坦荡荡。空余时间情愿睡觉也不去各种热闹的局,去了也只是沉默,人越多,话越少,骨子里渗出疲倦,对追求她的小男生温和地说:“去,找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子,一颗糖几朵花就哄得她笑靥如花,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我脾气不好你服侍不了,我的心只在我胸腔里,谁都拿不走。”
婚后的Rose,有一段时间做全职太太,她考验自己在婚姻里的耐心,时日久了之后,变成一头关在笼子中的母豹,十分暴躁。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将煮饭阿姨当成聊天对象,才猛然醒悟,不能再这样被婚姻关下去。
她压抑着暴躁与丈夫商量:“我回单位上班,好不好?建筑师比全职太太更适合我。”
Rose的丈夫一直都不放心自己的妻子,因其一直是高空中的飞鹰,不被掌控。他试图用婚姻的枷锁来拴住她,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牢牢拴在身边。
好商好量行不通,Rose一拍桌子起身离去。她说自己自私懦弱,比起男人她更爱自己,她坚持女人一定要有自负盈亏的能力。因着筹备重新上班的事情,竟然好几夜难以入眠,在枕上计划着穿什么盔甲配什么表情,甚至睡到一半起来整理衣柜,把最得意的几件衣服首饰装进行李箱,想到还有一段时日才回到单位,又从箱子中取出来挂好。她说好想念高跟鞋敲在公司地板上的声音,想念早起上班遇到每个人时要流露的假笑,虽然也知道那是演戏,但是因为婚后有一段时日不登台了,竟然有些紧张忐忑与兴奋。
现如今,女人出来做事,多少都有点优势,短裙优势,丝袜优势,高跟鞋优势,职业装优势,一个微笑能换取的东西,伊人大多都不愿劳心劳力。但是,搞建筑的女人是例外,令一部分人存在幻想的女建筑师穿上灰扑扑的工装,一顶安全帽扣下来险险压住眉眼。为着安全便利,也极少佩戴首饰,她只在外露的皮肤上涂一层橄榄油,除了裹身衣物,再无第二件饰品,却生生给人一种比建筑物更加硬朗的飒爽风姿。
自施工现场走下来,卸去工装与安全帽,洗尽灰尘穿一件白衬衣,脚踩黑色军统靴,驾车约好友出去喝酒跳舞,后来渐渐不出去了,窝在屋里听京戏,仿佛生活在远古时代的隐士,完全脱了节。
Rose说:“数年前,有一次贪玩,指甲涂了大红色蔻丹,同业主握手时被那人盯着不放,别提多尴尬。后来逐渐明白,真正做事的人,行头都很单一,太花哨了影响效率,戴耳环戒指会刮到,长指甲会折断,披头散发最危险,更别说莺声燕语地撒娇,大家不分性别,都在讨论木材钢筋水泥,谁有空理会其他?”
有一次,出差经过她所在的城市,没有提前打电话给她,在酒店安顿好才拨一记电话过去。她在电话里咒骂一声后说:“你给我在酒店等着,我马上过来。”刚出酒店大堂,便看到她笑吟吟倚在车边的模样,不见长发,没有蔻丹,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白衬衣牛仔裤,外搭一件白色羽绒服。不像女人。之所以说她不像女人,是因为没有女人像她那样真正的素颜。指责她:“一点都不懂得保养,至少也该擦点防晒霜化个淡妆,艳色天下重,懂不懂?”她冷哼:“我这是自信,我敢不剪刘海、不戴首饰、不抹脂粉就出门,你敢吗?”做任何事都需要一个对手,升职需要竞争对手,恋爱需要调情对手,还有一件事必须要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那便是斗嘴。
我口气一下子就软了:“我不敢,已经不是十八岁,不打粉底怕肤色不均匀,不搽胭脂怕气色不好看。十八岁的时候,仅凭咄咄逼人的青春也是肆无忌惮的,如今哪里还有十八岁时的青春。”
“不是没有十八岁的青春,而是没有十八岁的勇气。你如今精明了,精明的人都很胆小的。”忍不住叹口气,转头看她:“那时如果我们认识,你可会喜欢当年的我?”她回答得斩钉截铁:“不会,那时你锋芒毕露,我年轻气盛,我们不会成为好朋友。”她载我去一间号称“江湖”的饭馆吃饭,去到时,小二说名门正派的厢房已经占尽,只剩下邪派了。只得选了明教厅,进去后说:“可惜坐不了少林武当。”她眼含笑意:“你这个打扮,还敢上少林武当?”“你常年一身白,怎么不去古墓派?”将身上的皮草脱下挂起来,见她盯着看,便冷声说:“看什么看?
吃牛肉的还敢嘲笑穿羊皮靴的?”她埋头点菜,懒得理会我。扭头望出去,指着隔壁笑着问她:“明教的分舵?”“不熟金庸不要乱说话,那是全真教。”“不就是靠桃谷六仙江南七怪发家的吗?有什么了不起!”颠倒武侠故事的我总会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心里明知错了可嘴巴上依然不服气。“我会建议店家开个五毒教给你做专用厅。”“我想坐桃花岛。”点完菜,环顾四周,各大门派都挤满了人,昆仑派是清一色女学生,堂堂华山派是两个少妇带着她们的孩子。别人也在看我们,想必觉得明教坐着两个年轻女子,也很趣怪。
菜端上来,每道菜都是一门武功秘籍,Rose最钟爱的金庸武学之一降龙十八掌居然是一盘泡椒鹅掌,用双节棍做筷子,用小李飞刀做勺子,用暴雨梨花针做牙签……
拿酒精炉温酒,名曰取圣火令。顿时来了兴致,用黑色粗瓷碗斟满酒同她干杯,一连叠声地叫小二上葵花宝典。边吃边说:“谁要做名门正派,闷死了。”她看我一眼,淡淡地讲:“我热爱明教,是为着东方教主。”瞪着眼睛问她:“不是为着张无忌?原来你有这种嗜好,失敬失敬。”“东方教主是难得的枭雄。”“你喜欢枭雄?你不是崇拜大英雄伟丈夫吗?不是说嫁人要嫁萧峰郭靖吗?”“枭雄总会为一个女子牺牲性命,英雄却总令女子为了他送命。”“可东方教主是为着一个男人死的,哈哈哈。”她甩了一记要杀死人的眼神过来:“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不行不行,下次来,一定要去唐门,这是我最爱的门派,毒药、暗器、心计,杀人于无形。”“别把你自己说的那么恶毒,其实你内心比谁都善良,即使让你入了唐门,你也下不了手,到最后败的还是你,并且是败在了你自己手上。”饭后回酒店的途中,她问我:“你知道岁寒三友是什么吗?”“问我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当我白痴啊?当然是松、竹、梅。”“错了,是毛毯、火锅、老白干。”“听起来很靠谱,要不咱回酒店再来两瓶老白干?”自认为酒量不错,偏偏遇到Rose这么一个斗起酒来豪情万丈的女人,不信邪,非要拼出个高低不可。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辛辣的白酒顺着喉咙往下走,火一般烧起来……喝多酒,她穿着睡衣跳骑马舞,细胳膊长腿,像一只蚂蚱。我吓唬她要将这一段拍下来,给那些听到她的名号就闻风丧胆的下属看。
次日醒来,她睡了一夜的短发失去了造型,整个人看起来像高二的男生,一副刚开始发育的样子,吃得极多,静下来,又是另一番神态,她认真地说:“你信不信,我其实是一个诗人。”
我笑得直不起腰。
后来再翻金庸,总想找个角色下次取笑一下她。若论英姿与豪放,非赵敏莫属,况且也都是个敢爱敢恨的角色。只是我无法想象,什么时候我们的诗人会嫣然一笑,问她的无忌哥哥:“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