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曼娟
下着梅雨的季节,令人心浮动,生活烦躁起来。尤其是上下课时,捧抱着大叠教材讲义,站立在潮湿的街头,看着呼啸如流水奔涌的大小车辆,却拦不住一辆出租车;那份狼狈,无由得令人沮丧。
也是在这样绵绵密密、雨势不绝的午后,匆忙地赶赴学校。搭车之前,先寻觅一家书店,影印若干讲义给学生,因为时间的紧迫,我几乎是跑进去的,迅速将原稿递交从未谋面的年轻女店员。
那女孩儿有一双细白的手掌,铺好原稿,开动机器,她先影印了两张尺寸较小的,而后将两张影印稿并排成一大张。抬起头,她微笑地说:
“这样不必印80张,只要40张就够了。好不好?”我诧异地看着她继续工作,复印机一阵又一阵的光亮闪动着,也诧异地看着她的美丽。
原本,她的五官平凡无奇,然而,此刻当我的心灵完全沉浸在这样宁谧的气氛中,她不再是个平凡女孩儿。
我看着她仔细地把每一张整齐裁开、叠好,装进袋子,连同原稿还给我。付出双倍劳力,却只换来一半的酬劳,她主动做了,还显得格外光彩。
离开的时候,我的脚步缓慢了些。焦躁的感觉,全消散在一位陌生人善意的温柔中。并且发现,即使行走在雨里,也可以是一种自在心情。第二次去澎湖,不再有亢奋的热烈情绪,反而能在阳光海洋以外,见到更多更好的东西。望安岛上任意放牧的牛群;刚从海中捞起的白色珊瑚,用指甲轻划,会发出“筝”的声响。
夏日渡海,从望安到了将军屿,一个距离现代文明更远的地方。有些废弃的房舍,仍保留着传统建筑,只是屋瓦和窗棂都绿草盈眼了。岛上看不见什么人,可以清晰听见鞋底与水泥地的摩擦,这是一个隔绝的世界呢转过一丛丛怒放的天人菊,在某个不起眼的墙角,我被一样事物惊住了——一具蓝色的公用电话。不过是一具公用电话,市区里多得几乎感觉不到;然而,当我想到当初设置的计划,渡海前来装置、架接海底电缆……那么复杂庞大的工程,只为了让一个人传递他的平安或者思念,忍不住要为这样妥贴的心意而动容了。
一个月的大陆探亲之旅,到了后期已如残兵败将,恨不能丢盔弃甲。大城市的火车站规模不小,从下车的月台到出口,往往得上上下下攀爬许多阶梯,那些大小箱子早超过我们的负荷能力了。
那一次,在南方的城市,车站阶梯上,我们一步也走不动了,只好停下来喘息。一个年轻男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像其他旅客一样;而不同的是他注视着我们,并且也停下来。
“我来吧!”他温和地说着,用卷起衣袖的手臂抬起大箱子,一直送到顶端。我们感激地向他道谢,他只笑一笑,很快地隐遁在人群中。
着白色衬衫的背影,笑容像学生般纯净,是我在那次旅行中,最美的印象了。现代人因为寂寞的缘故,特别热衷于“谈”情“说”爱;然而又因为吝啬的缘故,情与爱都构筑在薄弱的基础上。有时候,承受陌生人的好意,也会忍不住自问,我曾经替不相干的旁人做过什么事?人与世界的诸多联系,其实常常是与陌生人的交接,而对于这些人,无欲无求,反而能够表现出真正的善意。每一次照面,都是最珍贵而美丽的人间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