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匆匆而去。在20世纪末的最后一个月,还差20多天就要跨入新世纪了,母亲终于没能挺住。清明节那天,我同妻子、侄儿、堂姐送母亲回辽北西丰农村老家,在春枝返浆,但还没有摆脱寒冷纠缠的时候。
当我们给母亲烧了纸,收拾完了周边环境,就要返身往回走的时候,我心里特别难受。我们终归得回沈阳,而母亲,却要永远留在那里,在那个遥远而又荒芜的地方,那个叫狼洞沟的窝窝兜里。我们从此天各一方。我回头看了几次,想母亲还在沈阳,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看她的《圣经》,看她喜爱的图画。眼睛总是离书很近很近,几乎贴在纸上……我回望那个刚刚填起来的新坟,不相信母亲会在里边。直到堂姐拽我一下:“国强,走吧走吧,我婶说了,她死了谁都不想。”堂姐意在劝我,她自己却先红了眼圈儿。我太了解母亲了。堂姐说得对,这是我母亲说的话。在我的印象中,谎话是美丽的。因为母亲常常说些让我感动或者是受启发的谎话,也可以说,是母亲许多善良的谎话,教会我勇敢,教我聪明,教我勤劳,教我多做善事。以至我学《说谎的孩子》(狼来了)课文,我竟举手发言,说说谎也挺好,可是,不能像这孩子这样……老师轻而易举就给我驳倒了,同学们都发笑。可是,我却噘起嘴小声说:我指定没错,可是,我、我说不过你……同学们更笑了。
老师和同学们不会想到,我说刚才那句话时,是因为我前几天遇到过最让我胆颤心惊的一件事啊!那件事的结局是,我母亲差点让狼给吃了!可是,我看到母亲腿上有伤,问,母亲笑笑,说没事儿没事儿,遇上一条狗,要咬我,叫我给打跑了。我看到母亲裤脚子布已经撕成条条,腿肚子上有好几道血印子,心里怕极了。母亲却不管自己,反而告诉我:你以后不许离屯远的地方剜菜去,以防遇上狼。又说,现在的狼可多啦!母亲还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小孩儿。几天后我才知道,母亲在生产队干完活后,又去西大地剜鸭食菜,遇上一条大饿狼。要不是放牛的给救了,我早就没有母亲了!我后来指着母亲腿上的伤疤问,母亲回答:“我遇上狼不要紧,妈妈怕你遇上。我要不把狼说成狗,怕吓着你啊。”我从4岁起,就跟母亲相依为命。我们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一直活着而艰难度日。但我是快乐的,从未感到生活有什么忧愁,我认为有母亲就不会有忧愁。几乎每年春天,我们就开始吃掺山菜的饭了。母亲常给我讲细水长流的故事,描绘土豆先下来,可以当饭吃,还有茄子、豆角、黄瓜、小葱跟着排队,然后青苞米一下来,我们就什么都不怕啦!母亲不识字,可母亲总能讲出让我兴奋的事来!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生活的每一天都是艰难的,但因为有母亲描绘的希望吸引着,我就忘了艰难,盯着前边的希望,两眼直放光!我记得最好吃的东西就是不掺菜的玉米面大饼子,又香又顶饿,别提多过瘾啦!有时母亲说早上给我贴大饼子,我晚上都睡不着觉啊。可是,母亲很少吃,说她吃大饼子牙疼。大饼子有一面是煳巴的,硬。我吃大饼子,母亲吃掺菜的糊糊粥。后来我把煳巴地方揭下去给母亲,母亲就生气地说,她的虫牙有洞,一吃大饼子就塞疼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的牙好极了,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虫洞我现在还常常买玉米面大饼子吃,尝尝鲜,也怀念那段遥远的岁月。可是,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感觉了!我们上饭店,常常因点不出菜而苦恼。但是,无论吃什么,都不觉得香。我跟儿子一提当年,儿子说,老爸啊,我听说过你们当年时兴忆苦思甜,可你也不必总用老黄历呀我当年就爱翻黄历。黄历翻了就过年,一过年就有许多好事情等着我。放小鞭、吃粘豆包、吃顿肉,还可能给我做件新衣服,或者是一双新布鞋。尤其是那一年,我上山割柴禾,还捡一只五颜六色的大公野鸡!母亲乐坏了,说这回可不怕了,解决了一难题啊!我不知道母亲是指什么,让母亲把野鸡炖了吃。我说,听说野鸡肉可好吃啦,我还从来没吃过呢!母亲瞅瞅我,说过年再吃吧。临过年那几天,我总提醒母亲,生怕她忘了。三十晚上,我终于吃到了野鸡肉炖松树伞蘑菇,好吃极了。看我吃得那么香,母亲急忙往外屋走。母亲再进屋时,我看见她像哭了。我问,母亲笑着说,没有没有,是烟炝的。看我怔惭着,母亲又说:灶坑倒风,往外炝烟,没事儿没事儿。我清楚地记得,那年过年我们家还丢只鸡。我们家就3只母鸡,全指它们供应油盐酱醋呢,突然丢一只,可不是小事情。可是,母亲却一反常态,没表现出心疼来,反而还不让我再叨咕丢鸡的事。说是大过年的,叨咕这事不吉利。许多年以后,母亲才揭开谜底:多亏那只野鸡了,要不是它救驾,我就交不上学费了。母亲说那只野鸡卖了两元钱,一只母鸡才能卖四五毛钱。
我的印象里,母亲总有许多办法。只要有母亲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坎坷坷。我并不知道,母亲一个人独自扛着忧愁,尽可能让我快乐,别比别的孩子差太多。多少次,我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哭声惊醒。我问母亲,母亲愣愣后说,噢,我、我又睡毛愣了。有一回,母亲说遇到长毛鬼来抓她了,就吓哭了。然后母亲怕我害怕,说其实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就是自己吓唬自己。然而,日积月累,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母亲老年后,看东西几乎趴在上边。母亲年轻时,曾是描画柜门脸儿、鞋样子的高手,我记事时,在邻居家还看到不少我母亲的杰作。因此母亲一生对美术画报一类特别钟爱。只是因为眼睛,我母亲看东西太费劲了。有时我出门回来,母亲问:请进吧,你看我这眼睛,也认不出你是谁啦,别挑我。我心里非常难过。我曾找最好的大夫给母亲看病,大夫说看晚了,只能保守治疗。大夫说眼底疾,白内障,眼血管也有问题等等……我想母亲的眼病恰恰是我给耽误了。不用说母亲一生为****了多少心,让生活的苦难一点点侵蚀,渐渐往深层渗透,就说我已经长大后,曾看到母亲眼睛不好,说去医院看看,母亲总是拒绝,说她没事儿,眼睛迷了一下。有一回,我还对母亲说,也不加点小心,总迷眼睛!母亲用少见的眼神看看我,我以为她生气了。母亲只是说:“唉,我上岁数了,眼毛快掉光了,眼睛就好迷。”我居然相信了。当医生说只能保守治疗时,母亲才说,早先咱家那么困难,我咋能把钱花在眼睛上我们现在下饭店,常常听到这样一句话:点清淡些的菜。这时候,我就想起母亲。我们那时常年缺油水,每年每人只分到二斤豆油,如果有几块猪肉皮擦擦锅,以防下锈,就相当不错了。要是备点咸肥肉隔三隔五放菜里几块,无疑是“小康”之家。我们家当然不够小康,可是,家却又增添了新乐趣。我的画画作品,常常给母亲带来无限的快乐。不想,我画画也可能是导致母亲眼病加重的一个因素。生产队分的一年用的豆油,全倒炉炕里去了!我是早晨被母亲压抑的哭声惊醒的。我问,母亲不说。没几天,我家后院子里的烟叶长得又黑又大,母亲说,我把豆油当肥料给烟上了,看来没白上。实际上,这是母亲饮泣之后又一个善良的谎话啊!我晚上画画画晚了,常常也不收拾东西,倒头便睡。母亲第二天早上起来做饭以前,先得收拾完我画画的残局。分完豆油后的早上,母亲眼神不好,以为盆里装的豆油是我往常画画用过的涮笔脏水,倒进了炉灰里我母亲不能看电视,不识字,也不会玩牌。老人信奉耶稣教我挺支持。我母亲非常虔诚,走路,会把《圣经》书顶在头上;下雨了,会把衣服脱下来包着书;在家,会把书放在心坎儿上。可是,我母亲不识字,学不会多点儿。有时,一个字问我们十几回也记不住。我怕母亲上火,劝她慢慢学别着急。母亲说,我学啥样算啥样,不着急。可是,我听我解婶说,母亲在教堂听人家背赞美诗那么流利,自己在墙角默默流泪……别人都说我母亲从不说谎话。我母亲一辈子就这样树立了她的人格形象。只有我知道,母亲并不总是这样。母亲临走时还对亲人说:我死了谁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