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宇对这句话很有感触,细细品味着。不知不觉他们走出了盆地,眼前的视野一点点开阔起来。当最后一级台阶走完,他们已然站在了一处高地上。别墅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内,就在他们的右前方,距离有几百米远。从这个角度望去,在夜色笼罩下的别墅透着一种哥特式的神秘气息。
蒋小亭四下张望了一阵,说:“这地方这么隐蔽,怪不得我们一直都没发现。”
“是啊,我一直以为这边是悬崖呢。再说这雪下得,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雪,这一带离悬崖这么近,万一踩空了可就完了,谁敢往这边来。”
蒋小亭叹了口气说:“我们终于知道那人是怎么自由出入别墅了。可问题是他到底藏在哪儿?会不会在另外那两条路上?”
“那么,回去看看?”朱宇试探着问。
蒋小亭想了一下,说:“咱俩不能再逞能了,得回去把大家都叫起来,一起去找这个人。”
朱宇认为她说得有道理。先前他们是出于好奇,拼着一口气下到地道里,再说当时的目的只是探路,如今却要主动去寻找那个杀人凶手,他想不害怕也不行了。朱宇一边想着,一边迈步就要往别墅的方向走,被蒋小亭拉住,她说:“这里路滑,不知道哪是雪哪是地,一脚踩空就完了,还是走地道吧,也近一点。”
朱宇想说地道不比这安全多少,他宁愿掉在雪坑里冻死,也不想在地道里被人打一闷棍死掉,但是蒋小亭已经迈步走下楼梯了,他只有跟上。
进入地道,依旧是朱宇走在前面,蒋小亭在后面举着蜡烛照亮,光线虽然微弱,却能够照亮十几步的范围,朱宇又有德国伞兵刀在手,即便真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也差不多可以应付了,因此他们的压力主要是心理上的。
一路无惊无险,回到石门前,打开门栓,用力将石门拉开。蒋小亭先凑上去,用蜡烛向石门照了照,确定没有危险才迈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朱宇随后越过石门,跟在蒋小亭后面。往前走了一段,蒋小亭突然停下,朱宇反应不过来,差点撞在她后背上,连忙扶住她的肩膀,问:“怎么回事?”
蒋小亭没有开口,但朱宇已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的正前方,大概十米远的地方,一个人背抵着墙躺在地板上,脸别在那一侧,看不清相貌,只能从体形判断应该是个男人。
是吴小四?朱宇一个箭步奔了过去,俯身去看这人的脸,但由于拿着蜡烛的蒋小亭没有及时跟上,他几乎凑到对方的脸上,才将他的相貌看清楚,竟然真的是吴小四!
朱宇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潜意识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会不会跟曹睿一样被害了。还是蒋小亭冷静,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事,还有气呢,大概是昏过去了。”
朱宇感觉一口气下去了,开始思考别的问题,吴小四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道里,他是怎么昏过去的?别的人是不是也下来了?邓芳芳呢?
他十分焦急地想要去楼上一探究竟,但吴小四仍在昏迷,他们不可能放下他独自离开,只能守在旁边。蒋小亭用手轻轻拍吴小四的脸,接着晃他的肩膀,鼓捣了好几分钟,吴小四终于睁眼了。他用充满困惑的目光分别盯着两人看了好长时间,才好似回过神来,慢慢地直起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吃惊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哎,我……我这是怎么了?”
“这里是地道,”蒋小亭在他面前蹲下,“我们还想问你呢,你这是怎么了?”
吴小四皱起眉头,沉吟了好一阵子,才拍着脑门说:“我想起来了,我是被邓芳芳叫下楼来的,她说你们俩下楼不知道去哪了。结果,在那间屋里看到地道,我就进来了……你们到底去哪了?”
蒋小亭刚张嘴,就被朱宇抢了先,他抓着吴小四的胳膊,紧张地问:“你说芳芳也下来了,她人呢?”
“我……不知道。我想想,”他一只手扶着额头,眉头紧锁,做沉思状,“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是让她在楼梯上面等我的,哎,不对……我真的不记得了。”
朱宇心急如焚地朝甬道那头跑去。天知道吴小四在这躺了多长时间,如果她真是在楼梯上面等吴小四,太长时间见不到他,为什么不下来找他?难道只是因为她不敢下来?朱宇倒希望事情是这样,希望自己回到楼梯上时,能看见她熟悉的身影。因为等得太久,她心里充满了恐惧,看见自己时,她两眼噙满了泪水,奋力扑进自己怀里,他则一只手搂她的腰,另一只手不断从脑后摩挲着她的长发,柔声说着安慰的话……
这一切都是幻想,不可能再出现的幻想--
他总算找到了女友,不是在楼梯外面的房间里,而是在楼梯台阶上。她仰面躺在那里,双眼圆睁,嘴巴张开,保持着吃惊和恐惧的面部表情,两只手放在肚子上面,握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朱宇打了好几次打火机,才打着火,终于看清那是一把匕首,三分之二在她的身体里,露在外头的只有一小截,以及她的两只手上都粘满了血--已凝固的紫红色的血,伤口附近的衣服上也有,形状像一朵盛开的紫罗兰。
朱宇跪倒在地上,他没能像一个坚强的男人那样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伏在爱人冰冷的身体上,用尽全身力气悲号着,继而恸哭,整个地道似乎也为之颤动。
3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无论夜晚发生多么重大的事情,白天还是一样会按时到来。地球少了谁都还是一样转动,不过,在刚刚过去的夜晚,在新疆克斯尔山脉的某一座雪山上,的确有一个人死了。她的死对别人可能没有什么,但对朱宇来说,意义却是非同寻常的,甚至足以改变他后半生的命运--这不是一句煽情的感慨,如果你看过后面的故事,就会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天彻底亮起来的时候,蒋小亭带着周雪回去睡了,无论有多少事等着去办,觉总是要睡的,况且她们已经一夜没有合眼了。
吴小四没有离开,他知道朱宇一定不会让他走的,他有很多问题要问自己。
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仅剩的小半包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朱宇,他接着了。吴小四又为他点着火,其间并没有往床上看一眼,那场面太残忍了,他不敢看。
朱宇默默抽了一口烟,视线仍停留在面前的女友直挺挺的尸体上,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她身上的,是你的刀。”
这是事发以后,朱宇第一次跟他说话。
“是……”吴小四往床头柜上瞅了一下,那上面放着他的军用匕首,是从伤口拔出来的,已经擦干净,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可怕的寒光。这把匕首的确够锋利,只是吴小四从未想过它会成为杀人武器。
“我想知道为什么。”朱宇仍然头也不回,慢吞吞地说。
“我……我说不清楚。”
“你的刀把人杀了,你说不清楚?”
吴小四缓缓摇着头,以低沉的语气说:“有件事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
朱宇没说话,意思就是让他往下说,到这个时候任何事情都不能再隐瞒了,尽管朱宇可能不会相信,自己也要坦白。他说出了小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最近几次“见面”的经过,以及在地道里小明如何误把邓芳芳当成别墅主人,抢过自己的刀往楼上奔去……
朱宇越听情绪越激动,他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揪住吴小四的衣领,两眼怒视着他,咬牙冷冷地说道:“鬼魂也可以杀人,你当我是白痴?”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没有撒谎,朱宇,相信我,这是我亲眼所见!”
“这不是我亲眼所见!”朱宇低声咆哮起来,“那个小明呢,你们是好朋友是吧,你让他出来,你让他出来呀!我自己问他!”
吴小四低下头,叹息着说:“我也想找他问个清楚,但每次都是他来找我的,他是鬼魂,我找不到他。”
“鬼魂?鬼魂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那他为什么还会杀错了人?你说,你说!是谁杀了芳芳,我让他出来抵命!”朱宇用力摇晃他的肩膀,低吼也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叫喊,吴小四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对不起,朱宇,我没能保护好她,是我的错,我心里也很难受……”
“你难受有什么用?”朱宇的眼睛也湿润了,撇着嘴,却没有哭出声来,该流的泪夜里已经流干了。他很悲伤,但现在必须表现出一个男人的坚强,因为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首先就是查清楚杀人凶手是谁,他对她的爱有多深,做这件事的信念就有多强。他本来就是坚强的人,这一点他自己也不怀疑。
再次控制住情绪,朱宇双手放开吴小四的肩膀,看着他,用冷漠的声音说:“你应该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怀疑过你。”
吴小四的脸上立即现出感激的神色,刚张嘴要说什么,朱宇又接着说:“但是凶器是你的刀,当时在场的也只有你一个人,小四,不管怎么样你得给我个交代,让我知道应该找谁报仇。”
“我明白……”
“你不明白!”朱宇打断他,“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在乎了,我现在只想找到凶手,剁了他给芳芳报仇。然后就算让我死,我也没有任何话说了。”
吴小四神情悲切地点了点头。
“你去睡觉吧,”朱宇说话的声音软了下来,走到邓芳芳身边,两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脸,头也不回地对吴小四说,“你醒了再来找我,告诉我仇人的事,现在你走吧,我想单独陪她一会儿。”
吴小四走后,朱宇起身把房门关上,然后在停着女友尸首的床上坐下,俯身凝视着她的脸,这张脸如今已不再好看,与生前的她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朱宇也多么希望死的不是她,那样他就可以履行自己的诺言,带她下山然后去她家求婚,可惜现在做不到了。
独自在房间里待了一个上午,其间,朱宇并没有太多伤情的表现,只是绝望。到这时候他才清楚地认识到,死亡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残忍到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他也懒得形容。他俯下身,一只手在女友已经僵硬冰冷的脸上来回摩挲着,以异常低沉的口吻缓缓地说:“我舍不得你,但幸亏死的是你不是我,不然你得多难过,你肯定承受不了的,我宁愿,还是我来承受……”
这种话如果让不相干的人听见,一定会大摇其头,除非亲身经历深有感触,否则没人会接受如此荒唐的观点。不过他也只是说说而已,死人不能复活,悲伤注定是要由他本人来承受,而不是躺在床上的女友。
接近中午的时候,朱宇躺在女友身边睡着了,就像以往的无数个夜晚那样,只可惜身边的人再也不会一个劲往自己怀里钻了。睡着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驾驶着游艇,飞速行驶在家乡的淮河上,邓芳芳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吓得屁滚尿流,拦腰紧紧抱着他。
“我说过要带你来玩游艇,就一定会来的,这次说话算数吧?”
“什么啊,我要早知道这么吓人,就不来了……”邓芳芳嘟囔着,在她一再要求下,朱宇将游艇速度放慢,后来干脆熄火不管了,让游艇随波逐流,自己从后舱拿起吉他,坐在船头开始弹唱自己最近写的一首歌。邓芳芳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不管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朱宇都很开心。一曲唱完,他又拿起口琴,乘兴吹了起来,吹到一半竟醒了,竟真的听见了口琴的声音,好像来自隔壁房间,断断续续,但还是可以听出曲调,正是那首《送别》。
朱宇低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邓芳芳,心想:这次轮到我给你送别了。
4
傍晚的时候,大家都来到朱宇的房间,周雪手里还拿着口琴,先前吹口琴的当然就是她,《送别》是她唯一会的曲子,已经练得不错了。
大家先讨论邓芳芳的后事,除了就地埋掉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快成老规矩了。已经死了三个人,接近总人数的一半了,想到这吴小四就心生感慨,早先一行人意气风发向山区进发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作为幸存者,他丝毫不感到庆幸,抛开别的不说,这场灾难很可能还没有结束,谁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会怎样。
傍晚,两个女生留在别墅做饭,吴小四和朱宇一起外出埋葬邓芳芳的遗体。他们直接抬着停有她尸体的床板出了门,吴小四在前,将要往松树林走时,朱宇发话了,“不要去那边,我不想让芳芳跟他们在一起,还是去另一边吧。”
他们去了右边的一片空地,朱宇放下床板,左右眺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有山有树,风景不错,她应该会满意的。”
吴小四没有答话,操起铁锨,正要往地上挖,被朱宇拦住,从他手里接过铁锨,淡淡地说了句,“还是我来吧,我送她走完最后一程,你去旁边等我一会儿。”
“好,你……节哀。”吴小四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别墅方向走了几十米远,忽然听见哭声响起,回头一看,朱宇趴在邓芳芳身上失声痛哭。吴小四本想过去劝他几句,想了想还是算了,人都不在了,哭一场肯定是少不了的。十几分钟后,朱宇止住哭泣,又开始长时间凝视女友的遗容,及至他挖好坑,将尸体埋好,已经是差不过半个钟头之后的事了。吴小四走过去的时候,朱宇正蹲在女友的坟前发呆,表情沉重,两只眼睛红红的。
“我已经答应她了,”朱宇头也不回地说,“我会帮她报仇。”
吴小四点了点头。
“现在,你在她的坟前,一字一板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凶手到底是谁?”
吴小四愕然,“我不是说过了吗,是--”
“是小明?一个鬼魂把人给杀了?你让我怎么相信。退一步说,鬼魂不是什么事都知道吗?他为什么会错把芳芳当成他要对付的人?为什么?你告诉我!”
“这个,我今天好好想过了。”吴小四心平气和地说,“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别墅主人的阴谋,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小明误以为芳芳是他,所以……这不是小明的本意。”
朱宇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下,依旧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你还想说,别墅主人也是鬼,他比小明厉害,所以能够欺骗小明,是不是?”
“应该……就是这样。”停了一下,吴小四又补充道,“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那是你眼睛有问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鬼魂能杀人。不过,我也相信凶手一定就在这里,我会用自己的办法把他找出来。”
“怎么找?”吴小四惊道。
“凶手大概就在地道里。”朱宇向别墅那边瞥了一眼,“就算他现在不在,外面这么冷他待不住,早晚也会回到地道里的,我自己下去找他,我不信他能插翅飞了。”
吴小四叹口气说,“昨晚你们要是一鼓作气找下去的话,可能会在地道里堵住他,现在……希望很小的,他肯定躲起来了。不过,如果你一心要去,我可以陪你。”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陪。你保护好她们俩就行了。”
回到别墅,两名女生已经做好了米粥,香气弥漫整个厨房,可惜大家都没什么食欲。按说最吃不下饭的应该是朱宇,但他恰恰吃得最多,一口气吃下三碗米粥,见吴小四面前的粥一口都没动,问他,“你吃吗?”
吴小四摇摇头,他根本没心情吃饭。
“那给我吃吧,你晚上饿了可以再做。”
朱宇端起粥吃的时候,吴小四与两名女生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大家都明白他为何会是这个样子--他说过待会儿要一个人下地道去,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需要补充体力去做这件事,这说明他还挺理智的。仇恨和悲痛往往会让人失去理智,但倘若过度,又会给人以异乎寻常的理智。
一碗粥喝完,朱宇放下碗,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往外走。
“哎……你真的不要我陪你?”吴小四也站起来冲他的背影喊。
朱宇冲他晃了晃握在手里的匕首,“有你这把刀就够了。”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吴小四本想追出去,但蒋小亭拦住了他,“你让他去吧,这是他对芳芳应尽的义务,我们没权阻拦的。”
没权阻拦?如果明知他此去是死路一条呢?这话太不吉利,吴小四忍住没说。
地道下面还是那么黑,那么狭窄,朱宇一个人走却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和害怕,他心中只有悲伤和仇恨,这两样都不是好东西,有时却能给人强大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