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御医大儿子程少伯为李大钊治肝病 (5)
“你的观点我能理解。”毛泽东盯着程少伯的脸认真地说,“你们中医讲究天人合一思想,把人当成宇宙中的一个单位,治病时总要关照自然气候与人的关系,以及整体人阴阳变化与局部器官的关系,这种主张当然很有道理,既宏观,又微观。李鼎铭先生就是这种主张,他给我开的处方都贯彻着这种观点。后来,斯大林派来奥尔洛夫做我的保健医,他是西医,和马海德一样,强调数据的因果关系,是从微观变化来感知宏观,我以为也很有道理。只是西医受古希腊希波克拉底理论的影响,虽有医学整体观,但无整体方法论。所以,在你们中医看来,西医没有完整的理论体系。”
“主席渊博。”程少伯听毛泽东对中西医理论如此明了,不由大为钦佩,便大胆表白说,“少伯以为,西医治病之则是修理,而中医的治则是调理。修理者,难免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没有关照牵一发动全身的整体关系大法则,结果常顾此失彼,导致按下葫芦起来瓢。调理者,关照的是整体调整和综合改善,时时着眼于互动关系与连带疗效,不会治好甲病导致乙病。当然,西医重数据,给人感觉是讲究精确,而中医重脉象,给人感觉比较模糊。但西医的精确是局部的、单项的。中医的模糊是整体的、综合的,都有其各自的道理。因为精确是科学,模糊也是科学。”
“那么,你认为应该如何摆正中医与西医的关系呢?”毛泽东问。
“用其长 ——主要是技术上,比我们先进,这必须承认。弃其短——主要是哲学上,没我们完善,这也必须指出。”程少伯说。
“两者可以结合吗?”毛泽东问。
“哲学上存在差异,恐怕难以找到结合点,但却可以配合,各扬其长,相辅相成。当然,我这是一家之言。”程少伯说。
“好哇,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领教了。”毛泽东说。“不敢当。谬误之处,请主席教正。”程少伯说。“教正不敢说,可中西医结合之路,我以为还是可以探索的。只要认真去探索,结合点总是可以找到的嘛——当然,我这也是一家之言。”毛泽东说。“主席说得是。”程少伯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敷衍说。“言不由衷吧?”毛泽东狡黠地微笑问,“你是不是把当了主席的毛泽东,当成了大嘴鸭子,把自己当成了小嘴鸡?”“我?……”程少伯一时没明白毛泽东的意思,有些尴尬。“哈哈哈……”毛泽东被程少伯的尴尬相逗笑了,笑毕说:“我是说,鸭子和鸡对话,不管鸭子有理没理,鸡都承认鸭子说得对,因为鸡知道自己没鸭子嘴大!你心里不赞成中西医结合,却又要点头称是,就等于把我毛泽东当成了大嘴鸭子,把自己当成小嘴鸡了。要真是这样就不好,因为我就没办法与人平等讨论问题了。”
“不,不。主席不要误会。”程少伯急忙掩盖说,“中西医结合其实也是一种积极设想,我说恐怕难以找到结合点,也是未经深思熟虑的信口之言,可以探索嘛。”
“是心里话?”毛泽东问。“我不属鸡,也不敢把主席当成鸭子。”程少伯说。“哈……”一句话又把毛泽东说乐了,“好!小严,给我裁纸。”一直站在门口的卫士长小严闻声很快裁好纸,铺好毛毡,研好墨。毛泽东一边提笔,一边对程少伯说:“你送我大作四部,我送你大字六个,不能让你吃亏。”说罢,笔走龙蛇,“中西医结合好”六个大字一挥而就。然后,把笔一丢,招呼程少伯:“走,我们先吃饭,当年,你请我吃卤煮火烧和豆腐脑儿,今天我请你吃剁椒鱼头和红烧肉!”
二
程少仲听说哥哥没向毛主席要求工作,不禁深为遗憾。后来看见毛主席给哥哥的题字,又有些大喜过望,特别对具体内容,更感兴趣。因为在当时的卫生部,像他这种中西兼通的专业领导干部实为凤毛麟角,毛主席提倡中西医结合好,等于给他的头顶戴上了光环。所以,他对这幅题字喜欢得了不得,想直接从哥哥手里要来据为己有,可又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他发现毛主席并没落款儿,于是,以帮助托裱的名义,从程少伯手中拿出题字,然后拿到故宫博物院,请装裱专家将题字揭为上下两层,裱出完全相同的两幅来。他给程少伯送回一幅,自己又悄悄留下一幅,并模仿毛主席的字体,添上“题赠程少仲兄——毛泽东”的落款儿。
他先是拿到自己的大本营——协和医院的院长办公室里挂了几天,几经辨析觉得确实看不出一丝破绽,才又拿到自己在卫生部的办公室里正式对外挂了出来。这一挂,便惊动了卫生部上上下下的人等,连李德全部长与马海德顾问都羡慕不已,问他如何讨来毛主席的墨宝。程少仲便谎称毛主席请哥哥吃饭那天,由哥哥代他讨来的。然后,马上把话题转移到题字内容上来,说这虽是私人题字,却也明确表达了毛主席的英明论断和鲜明主张,卫生部应对此做出积极反应。李德全部长深以为然,便大会小会挂在嘴边,开口必称最近主席给程少仲副部长题字云云。等于由部长出面,为程少仲与毛泽东的私交大做广告,使程少仲迅速获得大量软资本,因而大大提高了在部机关里的威望,使平时一些不友好的冷眼,再不敢小觑,这使程少仲大为开心。
如果说三十几年前的程少仲是个光明磊落、很有正义感的青年,凡事很少动心计的话,三十几年后的程少仲,便成为另一个凡事必动心计、处处老谋深算、且可为一己之利不择手段的人。这种有些极端的异化,既可以说是其生活遭遇的扭曲,也可以说是其本性中不良基因恶性膨胀使然。
日本人占领北平后,接管了协和医院,把美国人通通撤换。为了安全起见,布朗夫妇带着程杏陵与皮特夫妇及海伦、玛丽等撤回了美国。只留下程少仲与索菲娅和已与中国医生结婚的泰勒作为日本人要求留下的小部分原医院工作人员,为他们接管医院提供事务咨询,并做些院中杂务。程少仲暗中接受布朗布置的任务,替洛克菲勒基金会监护财产和观察局势变化动静,以随时向洛克菲勒基金会报告。
一天,程少仲与泰勒经日本人同意,被美国领事馆接去会诊,回来时不见了索菲娅和泰勒的丈夫丁一以及所有原协和医院留用的人。正诧异时,有人喊他,并把他带到新上任的院长助理办公室。程少仲走进办公室,立即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方志武!
“老朋友,你好哇!”方志武热情与他打招呼,并走上前,紧紧与他握手。
“你就是新上任的院长助理?”程少仲冷冷地问。
“是的,川岛举荐的。我这也是小鱼穿到大串儿上,充数而已。”方志武故作矜持说,“今后,还请你程院长多多关照。”
“你刚才说的川岛是哪个川岛?”程少仲没注意方志武后面的话,只按自己的思绪问道。
“当然是川岛太郎,你的日本情敌呀,他刚刚走。”
“刚走?”
“他是专程从东北来接你们美国留用人员去帮他们对付瘟疫的。”
“你怎么认识他?”
“唐人杰介绍的嘛,对了,你不知道,唐人杰一直在我手下混饭吃。你和川岛的故事也是他讲给我的。本来,川岛很想等你回来见一面,但怕赶不上飞机,他给你留下了一封信。”说着,方志武取出一封信交给程少仲,眼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意。
程少仲接过信匆匆看过,立即气青了脸,把信撕得粉碎。川岛的信是用英文写的,内容大体是:支那小子:
你从我怀抱里夺走的,我又从你怀抱里夺了回来。当然,对于我,这绝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让你明白大和人的厉害!我要出一口恶气!不过,请放心,我认为心理平衡了的时候,就会像丢掉破袜子一样,再把她丢还给你!OK?
你的太君川岛太郎训示
“说!川岛把索菲娅弄到哪里去了?”程少仲一把揪住方志武的衣领,厉声问。“哎哎哎!程少仲,你这是什么意思?索菲娅是被川岛弄走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也不是好东西!从美国回来,你到我们家谎报我车祸身亡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让你妻离子散,好出口恶气。因为我的前程断送在你的手里。我应该报复你!”方志武毫不隐讳,坦言承认,“但是,看在你给我治好腿的份上,我没雇人灭你全家,就算我方志武大仁大义了。你用不着对我耿耿于怀,不是我方志武看你是个人才,给你在院长面前美言,你说不定也被川岛他们的七三一细菌部队弄走了。现在,你想让索菲娅活着回来,就赶紧去找美国领事馆出面交涉,而不是和我发牛脾气!”说着说着,方志武的口气竟有些理直气壮起来。程少仲两眼紧盯方志武一会儿,猛松手转身而去。
三
程少仲和泰勒介绍完情况并提出要求后,慈眉善目的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终于睁开了一直虚闭着的眼睛,同时放开了紧皱着眉头,他的意绪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徘徊良久,蓦然归来,倏地在脸上掠过一片春风,然后微笑着问:“就这些?”
“是的,就这些。”程少仲答。他一时还摸不准芮恩施的态度。“请您尽快出面交涉。”泰勒急切地催促说。“是的、是的,我听明白了。”芮恩施换了一下高跷着的二郎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是想向我讲述一个多少有些恐怖的故事——一个叫川岛太郎的日本人,弄走了我们协和医院留用的所有的人,去东北的一个地区,帮他们对付瘟疫,是乘坐军用飞机走的。可这个故事我听起来并不那么恐怖,相反,倒觉得很浪漫。”
“上帝!您会觉得浪漫?”泰勒有些吃惊地说,“您没觉得这和劫持差不多?”
“是的、是的,我注意到了你们的观点,你们认为这件事事前没打招呼,实施时也没征求本人的同意,所以,你们认为这是劫持。”芮恩施说。
“或者说是绑架!”泰勒接话说。“是的、是的,也可以这么说。因为劫持和绑架的含义相当接近。
但是,我的朋友们,你们能提供哪些证据呢?”芮恩施依然甜甜地笑着说,“光我清楚是不够的,同日本人交涉我们不能不提供证据。”“有过一封信。”泰勒说,“是那个川岛写给程少仲的。”“在哪里?”芮恩施问。“被我撕了。”程少仲沮丧地说。“您真幽默。”芮恩施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撕毁的证据和没有是一样的。”
“有人看见的。”泰勒忽然想起什么,说,“我丈夫被他们押上汽车前,曾试图到住宅楼去和孩子联系,可被他们阻止了,这些都是有人看见的。”
“很好,目击者的书面证词也是证据嘛。”芮恩施终于认可,“你们再写一个事情发生过程,同时开列出被劫持者的名单,注明国籍、年龄、性别、职务等。”
“好吧。”程少仲料定没有这些材料再谈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只好认同,“谢谢!”第二天,他和泰勒又再次找到公使,把材料交给了他。“OK!有了这些才好交涉嘛。”芮恩施公使正同一位传教神甫聊天,他边接材料,边甜甜地笑着,可当他看过被劫持者名单后,眉头又皱紧了:“这么说,只有索菲娅一名美国人?”“不,还有那么多中国雇员。”程少仲纠正他。“NO!NO!NO!这不一样。”芮恩施连连摇头。“可《圣经》上说一样,他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泰勒说,“其中就有我的丈夫。”“我非常同情您的不幸。”芮恩施的声音充满真情,“可我帮不了您的忙,真抱歉!”
“为什么?”程少仲问。
“当然因为他们是中国人。”芮恩施说。
“可他们是给我们当雇员时被劫持的。”程少仲此时终于明白了美国公使的态度,心里不禁大为气愤。
“是的、是的,您说的对。他们是受我们雇用时被劫持的。”芮恩施公使的态度非常和蔼,“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国籍,更不能成为我们干预的理由。”
“不都是上帝的羔羊嘛?”泰勒又想起了《圣经》。
“那是上帝对虔诚的教徒们说的,而我们面对的是盛气凌人的日本军国主义者。”芮恩施说。
“公使先生!”程少仲终于生气了,“我必须指出,您的不负责态度是非常错误的!”
“哦?怎么见得?”芮恩施公使依然满脸微笑。
“我们来中国办的是慈善事业,而慈善事业的宗旨就是解人之难,不是袖手旁观。”程少仲说到这里,把脸转向那位传教神甫:“让这位神甫说一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NO!NO!NO!年轻的朋友。”那位神甫连忙向后退着,“神甫现在光想着午间吃三文治,还是吃汉堡包,他顾不上去想慈善,非常抱歉!”说完,朝公使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起来。
芮恩施与神甫会心地一挤眼,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两人笑得那么惬意,以致竟有些前仰后合,完全像两个顽皮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