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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御医长孙程杏元卷入志愿军假药案被枪毙 (10)

第三章 御医长孙程杏元卷入志愿军假药案被枪毙 (10)

程杏英就打趣问:“二叔,你批准我辞职回乡批对了吧,不然,每天谁给你烧炕、洗衣服啊?”

程少仲面对长得酷似何若菡的程杏英,不禁感慨万端。本以为何若菡跟哥哥还乡后,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哪想自己突然又被流放回乡,又重新生活在一个家庭里,这真是人生难料!虽然,哥哥的接纳是真诚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的。但他们这孪生兄弟一个双妻,一个独身,令他多么尴尬!命运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晚上,躺在烧得滚热的土炕上,程少仲的思绪也如沸水不能平静。

假如当年父亲不让他去留洋,假如他这四十几年始终没离开药王庙,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那就不会失去何若菡,也就不会有与索菲娅和戴安娜的两段缘分,更不会有杏陵这个孩子。

一想到杏陵,便又想到杏圃。两个孩子牛津大学毕业,都取得了博士学位。杏圃留校任教,杏陵在詹姆斯办的圣保罗医院(开始是医务所)当医生。因为都娶了英国妻子,生儿育女,忙忙碌碌,这么多年,除四九年以前在香港时曾在假期里结伴儿来港团聚过,到北京后,就没再见过面,原因是戴安娜到北京不到三年就病故了。以后,程少仲又续娶了沈茵,这种家庭成员的变换,造成程少仲与儿子们之间感情上的某种尴尬,自然也就淡化了儿子们对他的思念与联系。所以,他们再也没回中国看看。只是偶尔通过信件沟通一下感情,说一说事业上很有成就,家庭生活也很幸福等等,请父亲不必惦念。当然,也很盼望爸爸妈妈(杏圃这“妈妈”二字既指继母沈茵,也指生母何若菡。而杏陵则只指沈茵,因为他与生母索菲娅的密切联系不为父亲所知)抽时间回去看看,程少仲有时也真想回伦敦去看看,可身为副部长,工作太忙。再说,沈茵对此也无兴趣,因为往返费用之大,不是开玩笑的。所以,程少仲一直只能遥望星月,寄托对孩子们的思念。

现在是不是有机会了呢?程少仲忽然产生了灵感,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灵感——自己属于被监督劳改,会有脱身机会吗?还有,海关怎么出呢?于是又茫然了。但他一经想到出国,便不能再放弃这个念头。他觉得既然共和国忽然之间抛弃了他,他又何必再留恋这片土地?他原来想报效国家,是国家给他报效的机会。现在国家又剥夺了他报效的权利,那就不怪他扬长而去了。何处青山不埋忠骨?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吗?不!凭自己的本事,到了英、美,虽然当不上副部长,可进入上流社会是毫无问题的。何必在此做阶下囚?这样打定主意后,便觉得脱身与海关都不是很大问题——当初在港搞地工时,经常通过广州番禺的秘密通道往来港粤之间。这条通道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有把握畅通无阻。眼下先蛰居几天,等春节过后就找机会外逃。

白天,程少仲要到社里去劳动,临近春节,社里的活就是铡草。这是一种比较累的劳动,通常由五人组成一个劳动组,两人摇动轮式铡草刀,一人向刀口续草,一人将草捆不断从草垛上搬来,打开,堆在续草人身边,另一人负责将铡完的碎草用木锨移走,堆放好。这五人中摇刀的二人最累,续草的人最忙碌,并有将手指续入刀口的危险,搬草捆的人有时要舞动木杈像京剧《挑滑车》那样,将草捆从高高的草垛顶上不断地挑下来,有时也要爬到草垛上往下扔草捆,既很忙碌,也很累,相比较而言,只有用木锨撮碎草最省力。

右派分子作为接受劳动改造者,往往要分派最重最累的活儿,这是社领导们都要掌握贯彻的一个原则。所以,分派活计时,程少仲不言而喻就是摇刀铡草,但派活的干部走后,同组干活的人便会以力量太小,耽误活计的理由马上换下程少仲,让他拿木锨去移草、敛碎草。休息时,程少仲本来因自惭形秽要躲在一边去领受孤独,可一起干活的人们,却总是把他围起来问长问短。

通常情况下,开始总是先问些外国人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等等简单问题。等到气氛活跃起来后,就换成色情话题,问搂外国女人与搂中国女人有什么不一样?美国总统夫人的屁股白不白?等等,面对这些善良、好奇的乡亲,程少仲也很快忘却了自卑,有问必答。大家听后啧啧不已之余,将兜里的叶子烟卷成喇叭请程少仲吸,或掏出一把炒黄豆让程少仲吃。然后,就不让他再干活,只在一旁坐着。对此,干部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干涉。

自从程少仲回乡劳改后,程家大院的串门儿人突然多了起来。

幼年时曾因患恶疾经程少仲亲手治愈的豆腐匠刘海山,素以豆腐块儿小闻名乡里,人称外号小豆腐,是个较会精打细算的人,却每天清早用瓦罐提了豆浆来送给程少仲,让他保养身板儿,免得干活累垮,且是天天不断。每天天一亮就送来,那豆浆还热着。程少仲给他钱他竟虎起脸说是瞧不起他。因为当年程少仲给他看病没收过钱,所以让程少仲不好拒绝。还有卖瓦盆儿的肖旺田,就是瓦盆肖和哑女人生的那个吃过何若菡奶的那个孩子,曾被父亲告知:程家是你的救命恩人!他从此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这次听说程少仲落难回来,特地烧了一把加大的夜壶送他,叮嘱他夜间天冷,千万不要出屋小溲。此外,还有给送粘豆包儿的、送年糕的、送梨膏糖的……朴实的乡亲,珍贵的情谊,给了程少仲很大的慰藉,也给了他很大的震撼,使他深感自己在做人的品格上不及这些乡亲。

一个清冷的月夜,程少仲被小豆腐刘海山拉去吃杀猪菜,回来已更深人静。他刚要推门进屋,却听身后有人轻声呼唤:“少仲。”程少仲回头一看,是何若菡捧了件毛衣向他走来。他微醺之际,硬着舌头问道:“啥事?”“给你织了件毛衣,明天出去干活穿上挡挡风吧。”何若菡这样说着,将毛衣塞在程少仲怀里转身而去。冷月下,程少仲望着上屋房门,愣了许久,后来,他看到窗帘动了一下,才赶紧推门进了屋。那夜,他整夜没合眼。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晚饭时,程少伯与程少仲都饮了些酒。饭后,程少伯叫住程少仲,让别人都回避了,他先问了程少仲的劳动体会,问他能挺得住挺不住。

程少仲那年挨过程少伯的打之后,一直耿耿于怀,不想让哥哥捡了他的笑话,便简单应付了几句,也并未提及想出国外逃的打算。程少伯听出他的敷衍,淡淡一笑说:“想和你商量件事——你现在一个人,生活上没有伴儿,平时连说话的人也没有。我这边却是她们俩,如果你愿意,我想还让若菡回到你身边来怎么样?”

程少仲无论如何没想到哥哥今天的神秘谈话会是这个内容。从心里说,现实情况下,他当然愿意这样。但口头上,一时又有些不好意思承认,便吞吞吐吐说:“你是说……让若菡……”

程少伯说:“若菡本来就是你的人,现在政策规定一夫一妻,我的情况属于合理不合法,也应该按政策要求,留一去一,可原来想六十多岁的人,往哪儿去呢?现在,你回来的正好,让她和你重新团圆,将来让杏圃和他的媳妇孩子也好有个交代。”

“这是她的意思吗?”程少仲问。

“她就是有这个意思能和我说吗?”程少伯反问说,“我是从她的梦话里想到这个主意的。她总在梦里叫你的名字。”说完,把头扭向一边,不让程少仲看见他的眼睛。少顷,又道:“你们毕竟是结发夫妻,她当初改嫁我,也正是因为忘不了你,不愿离开程家的门。其实,这些年来,她又何曾忘记过你?可她和我有了杏英,加上你那边又有洋太太,她没法办——女人命苦哇!”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再看程少仲,也已老泪纵横。

“你同意吗?”程少伯问。

“不,让我再想想。”程少仲说。

又是高头大马、又是披红挂绿、又是鞭炮锣鼓、又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和那悠悠颤颤的五彩花轿,又是踩红毡、迈火盆儿、撒五谷杂粮……程少仲就抱起何若菡进了新房——他发现何若菡一点儿也没老,还和当年一样妩媚。

时隔四十六年,在相同的屋子,与相同的人,二次洞房花烛,这让程少仲无法不产生巨大感情波澜。

开始,他和何若菡情不自禁地抱头痛哭。这哭,犹如溃堤之水,一泻而不能收。那其中的内涵,既有几十年刻骨铭心的思念,也有大半辈子的离哀别怨,更有许许多多难以表白的自责和委屈,以及多年缺少沟通积累的记恨和嗔怪……

何若菡边哭边扭打着程少仲,程少仲边哭边亲吻着何若菡。后来,两人又拥在一起放声大笑。这笑,如同骤然荡起的春风,吹去许多岁月的阴霾,焕发了两个人的生命激情,虽然这已不是年轻人的那种激情,可依然澎湃不已,涌动不已,使他们同时又都重新找到了四十六年前的那种感觉、那种情绪、那种不可遏止的轰轰烈烈……

当急风暴雨式的激情澎湃过后,溪流般欢快跃动的感觉也渐渐平缓下来,一切便归于深沉。两双手仔仔细细地在对方的身体上轻轻抚摸着、抚摸着,似乎都想以此拂掉岁月留在对方身上的印记,或者是抚平对方大半生来心头积下的累累伤痕……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程少仲怀中的何若菡忽然变成了沈茵。

她讨厌地推开程少仲的手,冷冷地说:“别再碰我!老右派!”程少仲一急,就醒了,意识到原来是一场梦。

程少仲披了棉袄,趿拉着炕沿下的破棉鞋,推门走出了厢房。

寒夜中万籁俱寂,夜游的东西也敛了形去避寒。只有冷月的清辉朦胧着天地之间。程少仲举目星空,找到了横隔在惨淡银河两侧的牛郎和织女星。他看到了他们都在眨眼、饮泣。他回眸望了一眼上屋的窗户,里面没有动静——何若菡睡着了吗?

第六章 114岁的老御医辞世,留下一部凝结百年中医心得的手稿

由于五七年杏林开花没挂果,杏林得到一整年的养息,五八年春风再绿雁栖河畔时,程家门前的杏林便又是一次繁花似锦。

杏花的香气清幽而恬淡,不仅招来蜂缠蝶绕,花大姐和放屁虫也乱哄哄来凑热闹。韩玉茑就对何若菡说:“咱们穿暖和些,就在杏林里打坐,把那香味儿多闻些,比年轻人擦雪花膏还强!”

“玉茑,你是想打里往外香。”何若菡虽依然是何少伯的妻子,可自从程少伯把他与程少仲兄弟间的谈话内容透露给她,并得知程少仲已写信同远在伦敦的儿子杏圃、杏陵兄弟二人研究与她同去英国的方案与办法,她在心里便不知不觉把自己又当成程少仲的人。因此,尽管仍对韩玉茑直呼其名,心里却已把她当成了嫂子,凡事注意多由着她。她嘴里这样说着,也就套了件大棉袄,随着韩玉茑来杏林里打坐。

几块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大青石便算是她们的莲花宝座。韩玉茑与何若菡平日总是在此一坐许久,微闭双目,进入气功态。其中一块最光滑、平整的青石,是韩玉茑每次打坐总要抢坐的。今天,她却发扬了风格,对何若菡说:“今天你坐这块石头吧,我不和你抢了。等你过几天去了英国和儿子团聚,就坐不着了。”

何若菡瞪了韩玉茑一眼说:“我就不回来了?”韩玉茑说:“那是前街、后街呀?那是英国!”“英国怎么了?反正我得回来,不能把老骨头埋在外边。”何若菡这样说着,就在那块青石上坐下,觑闭起眼,调整呼吸,练起功来。年前腊月二十三那天,程少伯提出让何若菡重新回到程少仲身边后,程少仲经过反复考虑,答复程少伯说,鉴于他的政治挫折,已不想久留国内,想去英国投奔儿子。若能去上,就带何若菡同行。若去不上,留在药王庙,同何若菡复婚的话,何若菡与程少伯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免多少有些尴尬,心里难免有顾此失彼的烦恼。那就不如还让他来承受这份尴尬和烦恼,因为,届时他可以自己搬出去单独安家。

程少伯与何若菡都认为有道理,觉得去伦敦是个三全其美的好办法——这些年,何若菡无时不思念儿子杏圃,能去英国与儿子团聚也一直是她的梦中之想。

同时,还可以解脱和程少仲团圆同时给程少伯造成的尴尬。更重要的是能让程少仲走出噩梦,重振翅膀,飞上蓝天。于是,三人共同确认了这个计划,程少仲便给杏圃写了信,让他设法把他们接出去。听说了他们的计划,韩玉茑当成了大事,张口闭口念念不忘,唯恐失去何若菡这个伴儿,自己很孤单。

四十几年来,她和何若菡不仅相处得十分融洽,更建立了深情厚谊,成了不分彼此的好姐妹,现在说分离就要分离,让她岂能不在乎!所以,韩玉茑今天练功精神总溜号,很难入定,盯在鼻尖儿上的目光总想向何若菡那边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