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透人情惊破胆,看穿世相心胆寒;白璧易埋千古恨,黄金难买一身闲。张笑雪认为,从这个世界上走开,不仅对自己和妈妈是解脱,更重要的是,小豆豆长大以后不必再面对令人难堪的血缘关系了。也只有如此,刻画在她背部、时刻都在煎迫她的那幅魔画也才会被彻底干净地消灭掉。
作出“离开”的决定,笑雪奇迹般地不再爱小豆豆了。她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就是突然不愿再碰触那孩子:不抱不摸、不看不瞅、不闻不问,仿佛那孩子根本不存在。以前,小豆豆在哪里,她就黏在哪里,小豆豆如同磁铁,紧紧地攫取和吸附着她的全部意念。可是此刻,她远远地躲着,无论孩子哭闹还是嬉笑,她不理不睬、充耳不闻。甚至,小豆豆发烧痉挛时她也看都不看一眼,只冷漠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慢条斯理地品咖啡享香茗,再不然就一粒一粒、从容不迫地嗑葵花籽,嗑了也不吃,装在一只精致的玻璃瓶里,全然不顾惨烈的死亡事件正在自己的隔壁发生,那在死亡线上死去活来挣扎着的,是自己的亲骨肉。突然对孩子冷若冰霜,笑雪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仔细反思,她感觉自己也没有故意假装冷漠,那冷漠是野草般自己突然滋长出来的,就像盆子里的水一夜之间凝结成冰那样。她想,灵魂之水要结冰,一定是它遭遇了凛冽的寒流。在百思不得其解中,笑雪慢慢意识到,这可能是类似于应激反应的心理防御机制。她作出了“离开”的决定,她的灵魂便本能地提前跟这个世界告别,其告别的方式便是以冰冻的形式把感情和爱意凝固成冷漠。灵魂先降温冷却、凝结抽离,剩下肉体这魂去楼空的躯壳,“离开”时就感觉不到疼和痛了。或者说:灵魂提前撤退,让肉体亦随之提前变成空空如也的断壁残垣,只等着肉体以废墟的形式消亡。看来,生命有它自身的调节机制,它懂得怎么样让灵魂从容退隐,自然地过渡和完成与肉体的剥离,“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方有自在”。
自己不是不再爱小豆豆,而是爱得过了头,这爱超越了自己所能承载的重量负荷,自己被那爱压垮了。却原来,能压垮一个人的不只是苦痛,还有爱。苦痛多是别人强加而来的外力,而“爱”却是自己主动背负在身的重疴,人很少会对源自内在的爱设防,这爱的“内力”却更容易把人压垮。她对自己说:如果有来生,自己要爱得轻浅一些、疏淡一些。太深太重了,爱者和被爱者都负载不起。也是到了这时这刻她才理解了自己始终不能理解的那句话:“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原先张笑雪认为自杀是件很愚蠢的事情,此刻她却觉得,能够依自己的意愿了结自己,这是上帝对人类的最大慈悲,也是上帝给予人类的特殊权利和额外恩宠。看来上帝还是有良心也讲公道的,他没有赋予人们选择“生”的权利,独断专行、不容商量地把男男女女们抛到这个冷寂的世界上来,却赋予了人们选择结束生命的权利和能力。人活着有一万种理由,死的理由却只有一个:想离开。想离开也是正当的愿望,上帝让人能够随时随地自由离开,给予人类最大的尊重与意志自由,不然他就不会创造一个“自杀神”放到世界上来了。笑雪当初知道这世界上居然存在一尊“自杀神”,而且像别的神一样受人敬奉时,甚是疑惑。此刻她明白,这也许可以称得上是最具悲悯情怀的一尊神。
作出“离开”的决定以后,张笑雪悄悄去办理了相关的法律手续,把端木林留给自己的那几幅名画转赠给了小豆豆。除了自己的离开,这是她能够给予小豆豆的唯一和全部礼物了。她虽然冷漠地不再碰触小豆豆,但从内心讲,她并非不再爱小豆豆,那爱被凝冻成冰、打包雪藏了起来。她想:谁能说冰就比火冷、恨就比爱毒呢?冰与火,或爱与恨,它们是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妈妈和王水躲看她变得没心没肺,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小豆豆不闻不问,都对她心存不满、冷眼相待。她心说,这样也好。等自己离开的时候,妈妈会少几分伤痛。这样想着,她更加自私和冷漠了。不管妈妈多么苦累,她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装作不经意,把妈妈视若宝贝的“断魂椒”扔进垃圾桶里,让妈妈痛心疾首。她就是要故意惹恼和激怒妈妈,让她对自己从心生恨意,到视若陌路,那样自己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走了。在余生的有限时间里,把自己迅速成功地变成妈妈的“陌路人”,这是她能够送给妈妈的最佳礼物。
办完那几幅画的转赠手续,笑雪有些自嘲地暗想:这个世界肮脏而又污浊,而“金钱”在人们眼里则是肮脏污浊之集大成者,自己转赠给小豆豆的礼物就是罪恶和污浊的直接象征。这几幅画从端木林手里辗转到小豆豆名下,经历了怎般的世事纷争,又蓄积了多少人性的丑恶啊,人性中“俗”的力量无处不在,谁能躲得过绕得开?她感觉,“俗”的力量强大到迫在眉睫。她爱小豆豆,但,也只能以财产转赠这恶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最后的爱意,也只有这样的表达,对小豆豆才是最有效的。当她把一枚卵子捐出的时候,就同时把一个生命抛置到了污浊之中,爱不可能摆脱恶俗和污浊。男女间最美的事情是“做爱”,而做爱的道具却是排泄垢物的最肮脏最恶俗的性器,这一切都充满禅意。“死”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死”,而且只有“死”才纯粹干净。“死”是最大的爱、最大的美、最大的痛、最大的乐和最大的尊严最大的善。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死”,没有任何外力能够剥夺,哪怕把整个世界都输掉,一个人仍拥有自己的死。死是一个人最后和最大的财富。
决定要“走”,张笑雪特意去看望了刘文娟和陶明辉那对小夫妻。他们开了家卖烩面的饭馆,店面不大、别具特色。他们的女儿长得胖嘟嘟、白嫩嫩,像小豆豆那般叫人爱不释手。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笑雪想: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活着,干活挣钱、吃饭穿衣,这多么好。然而,自己却是永远都无法再回到这看似素朴的“简单”和“寻常”里来了。
陶明辉以出类拔萃的成绩踌躇满志地从乡下考进城里念大学的时候,从来不曾想到过,自己会沦为一家小饭馆的店主,要靠卖庸碌的烩面谋生。当初姹紫嫣红的梦想最终落实到一碗小小的烩面里的时候,陶明辉才知道,那一碗烩面融括了怎样的乾坤天地、桑田沧海。以前心高气傲、睥睨世界的他,眼里哪有烩面啊!此刻,莫说一碗烩面,哪怕对一根芹菜半棵葱、一颗蒜瓣两粒盐他都满怀虔敬。街上那些从事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他也再不像从前那般鄙夷不屑了。大街上哪个人不是被不容商量地抛却到这世上来的无辜者?谁是经过深思熟虑后自觉自愿地托生到世上来做人的?既来之,则安之。被迫做了人,就得硬着头皮往下活,要活下去哪个容易?街上那些卜卦的瞎子、修鞋的瘫子、卖耗子药的哑巴,还有专门给自行车打气补胎的聋子,以前他瞟都不肯瞟一眼,当他们草芥不如,此刻他意识到,哪怕卑微低贱如草芥,也还是要活人,但凡是活人,没有哪个容易,于是,无论看谁时他目光里都饱蘸了悲悯甚至是沉痛。有时候,看到袒胸露乳、当街拉客的欢场风尘之女他也会禁不住心生伤悲,从中深深地体味到生而为人的大哀痛,那种渗入骨髓的哀痛感使他总是忍不住落泪,又于是,“不易啊不易”就成了他的口头禅。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总是习惯性没头没脑来一句:“不易啊不易。”有时候,到小店里来吃烩面的顾客跟他打招呼,他也不自觉地回答:“不易啊不易!”这一句“不易啊不易”他平均每天重复几十遍,刘文娟忍不住埋怨他道:你不要一天到晚唠叨这句话好不好?叫人崩溃!他还是头也不抬地回答:不易啊不易。
刘文娟每每听到“不易啊不易”这几个字就会怔怔地呆住,觉得眼前的男人不是自己曾经痴心挚爱的陶明辉,而是一个陌生人。两个人在一起厮守的时间愈久,陌生感愈强。这个“陌生人”是谁呢?刘文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不是曾经的陶明辉。或者对她而言,他并不具备不可替代的独异性,他们是由于一系列的“偶然”才成为一家人的:由于偶然他死了同居女友,由于偶然他失去了一条腿,由于偶然他和自己重新相聚;由于偶然她做了王水躲和杨剪梅的代孕女,由于偶然她孕育了小豆豆,由于偶然她切除了子宫,由于偶然她做了陶明辉的妻子,由于偶然她做了步慧芳女儿的妈妈,由于偶然他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家庭。如果没有这些偶然,她原本的生活应该什么样呢?她相信,是一个又一个的偶然引领着她,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走上岔道、误入歧途,遭遇了眼前的生活。在这些“偶然”背后,还存在一份原本必然的生活,太多的“偶然”使她偏离了“必然”,那被错过的“必然”才是自己真正的日子。然而,从第一个岔道口那里就开始错了,越往前走,错得越多越远,也越回头无路,隔着那么多木已成舟的“偶然”,她再也抵达不到那原本的“必然”,而且永远不可能抵达了,于是,只好无奈地搁置在诸多“偶然”里,过着阴差阳错的日子。
谁能超越和规避“偶然”?生活的真相难道就是偶然吗?或者,偶然才是必然,偶然就是必然?刚开始的时候她常常禁不住地想:如果陶明辉没出车祸,如果自己没有失去子宫,自己会和谁结婚?那原本应该和自己厮守终生的男人是谁?他此刻在哪里?又和谁在一起?一想到她和陶明辉各自的人生原本都存在无限的可能性,彼此只是这无限可能性中的一个偶然的偶然的偶然,她就有些黯然神伤,感觉握在手里的日子并不值得倾注全部的心血,仿佛这日子是复制和拷贝来的赝品,不具备独特的唯一性。过了很久以后她才说服自己:没有如果。“偶然”给什么,就得要什么。要使自己忽略掉可能存在和发生的“如果”,把这偶然的日子当必然倾尽全心来经营,真像陶明辉说的那样:不易啊不易。
刘文娟替他们的女儿取了个名字叫“红豆”。潜意识里,她是把这孩子当杨剪梅家的小豆豆来养的。可是,“红豆”就是“红豆”,她愈长愈像她的生母步慧方。刘文娟见此就觉得:步慧方并没有死,她化身“红豆”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自己过的还是别人的生活。自己的生活随着肚子里的子宫被一刀切除,永不可复得了。自己日夜操劳,难道就是为了成全步慧方吗?她感觉,仿佛一出戏,真正的A角是步慧方,她是A角替补,A角因故空缺,无奈之下,上帝这个导演才让自己替补上场来临时客串这场戏,这样一想她就有些丧气。
刘文娟进而想,这世界上可能存在五千个陶明辉,她吻了这一个,这一个就是她的丈夫。这世界上有几十亿男人,不出意外的话,丈夫只此一个。世界上可能存在数千万个“红豆”,她吻了这一个,这一个就成了她的女儿。世界上“女儿”千千万,只这一个是她的。“这一个”恰恰因为其偶然性而获得和具备了“独一无二”性,从而区别于“那一个”和其他任何一个,成为她生命中的“最好”和“唯一”。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并非因为陶明辉独一无二才成了她的丈夫,相反,因为作了她的丈夫,对她而言,陶明辉才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存在。这“独一无二”就是偶然的本质,这本质就叫作“缘”,是缘就要珍惜,懂得惜缘才能成全自己。有时候,望着陶明辉艰难吃力地拖着残腿走在街上的背影她就会想:这个跛脚的男人看上去的确有些陌生,也的确有别于她心中曾经的陶明辉,但是,只要自己足够爱他,他就会不再陌生。所谓“爱情”就是:由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所谓婚姻则是:当爱情抵达“陌生”的境界以后,把这“陌生”再往前推进一轮,由再一次的陌生抵达再一次的熟悉,并把这“熟悉”定格成亲情,定格成必然,定格成永远的独一无二,定格成命运和唯一。所谓“爱情”,真正所爱的不是对方,而是爱自己和成全自己。就像男女做爱,给就是要,要就是给。只有“给”才能“要”,只有“要”才能“给”。成全自己就得去给予别人,只有给予别人才能成全自己。上帝他老人家在创造人的时候,预先设计了这个奥秘,这奥秘简单到昭然若揭。然而,简单却是复杂的最高境界,正因为太过“简单”,才最难被勘察和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