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剪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饕餮之兽的。自从小豆豆生了绝症,她突然不再节食了。节食瘦身、美容美体,那曾经是她生活的最高准则。为了节食美体,她对吃挑剔谨慎到病态和神经质的地步。哪些东西能吃,哪些碰都不能碰,她都有非常严格和科学的限制。但凡热量稍高、能使体重增加半毫克的食物,她都视若毒药。保持形貌之美成为她生命的第一要义,多少年以来,她从不曾纵容过自己的胃肠之需和口腹之欲,安抚她胃囊的除了青菜水果,就是白水淡茶。可是现在,确知小豆豆随时可能夭亡,正面与死神展开一场场赤膊角逐以后,杨剪梅毫无原则地纵容起自己的口腹之欲来,仿佛只有吃饱喝足、身强力壮,如同厉兵秣马那样蓄积和囤足体能,才能与死神进行血腥之鏖战。口腹之欲也和情欲或别的欲望那样,一纵而不可收。桂嫂不愧是位言传身教的好师傅,虽只在杨剪梅家待了不长时日,杨剪梅却深刻地领悟了她的厨艺之精髓。桂嫂离开后,她不仅能自己摸索着实践操作,而且发扬光大、推陈出新。荤素水饺、手工捞面、酥油葱饼、面鱼饸饹,她上手就做得出神入化。每天除了照顾小豆豆,她稍有空闲便钻进厨房嗞嗞啦啦煎煮烹炸。厨房的抽油烟机嗡嗡地旋转着,炉灶上永远都在嘟嘟作响地烹饪炖煮,切菜的案板上更是叮当有声,如同永不停歇的交响曲,锅碗瓢盆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幅繁荣昌盛的热闹景象。王水躲想,孩子真是个不可或缺的宝贝尤物,以前杨剪梅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整周也难得进厨房一次,有了小豆豆,她从“仙女”一步到位地跨至“家庭主妇”,迅速完成了角色转换。
以前几十年杨剪梅的饮食结构始终以清淡为原则,至多染指虾、蟹之类的海鲜,现在她反其道而行之,大鱼大肉、大辛大辣,无肉不成餐、不辛不辣不算饭。她会花费整整几个小时的工夫,专心致志、精心精意地做一顿红烧肉,还会花费更长的时间,不厌其烦地炖一锅猪蹄,排排场场地坐在那里尽心尽意地享用。看她进食的神态,会让人感觉她不是在吃东西,而是在进行庄重严肃的事业。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曾经红唇皓齿、畏肉如毒的纤淑美女,大块的红烧肉能一口气吃下大半碗,肥肥的猪蹄一次能啃两大只。她吃得咬牙切齿、狼吞虎咽,而且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有时候,半夜里睡不着,她还要再爬起来到厨房的冰箱里翻寻吃的:一条肥嫩的炸鸡腿,或是两只胖嘟嘟的鸭翅,逮什么吃什么,也不用餐具,就那么用两只手抓着吃,也不管冷热咸淡,吃得津津有味、满口生香,跟个三天未闻饭香的饿死鬼似的,那保持了几十载的淑女风范荡然无存。
刚开始有几次,王水躲睡到半夜起来小解,发现身边的杨剪梅不见了踪影,去卫生间看看也没有,心生疑惑,到院里一瞅,厨房的灯亮着,推门进去,发现杨剪梅正坐在地板上恶狠狠地啃火腿。看到王水躲进来,她不理也不睬,只顾埋头胡吃海塞,王水躲也没怎么在意,心说:她可能是饿了,饿了就吃,在自己家里,不必有什么拘泥。后来,这样的次数愈来愈多,王水躲心想,她高兴吃就让她吃,那般刻苦自控地节了几十年的食,亏欠了自己的肚子,这会儿醒悟了过来,好好地犒劳和补偿一番也不无道理,人可能都是这样,缺少什么必然要加倍进补什么。
饺子这种带馅儿的面食因为做起来程序繁琐、耗时费工,杨剪梅以前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她隔三岔五就做一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把饺子馅调制得比桂嫂还要精到,还极尽创新之能事,在饺子馅里掺了核桃仁、枸杞子、山药泥,味道足、营养也丰富。王水躲喜食饺子,杨剪梅天天包饺子他都吃不厌,他做梦也不曾料到,自己此生还能享受到老婆亲手包的饺子。卧室里有了孩子的笑闹声,厨房里有了剁肉的噼啪声,尽管孩子病成那样,王水躲还是感到了些许的欣慰。
杨剪梅虽在厨艺上得了桂嫂真传,却在一点上与桂嫂的做法大相径庭。桂嫂做菜从来不用辣椒,辣椒吃了上火,端木林活着时深恶痛绝,桂嫂因此把它从厨房剔除了出去,杨剪梅恰恰相反,离了辣椒不能活。她也是突然开吃辣椒的。她的皮肤特别敏感,吃一丁点辣椒就会生出满脸红疙瘩来,以前她虽爱吃辣椒,却让自己牢牢忌着口,一星半点都不沾染。小豆豆生了病,她就开了戒,大食特食、毫无顾忌,且愈辣愈吃、不辣不食。
杨剪梅最喜欢的一种辣椒叫作“涮涮辣”,她不惜重金,不远万里地四处搜罗,得到一点便如获至宝。“涮涮辣”是野生“小米辣”的变种,傣语叫作“嘛苤胀线”,颜色鲜艳,闻之辣味扑鼻,原产于德宏,又叫“象鼻辣”。德宏与缅甸接壤,过去常有大象出没。据说,有大象不小心鼻子碰触了这种辣椒,立时被辣得狂奔不止,鼻子不停地甩动,“象鼻辣”因此而得名,可见其辣得过瘾和够味。这种辣椒非常罕见,杨剪梅不辞艰难,费尽周折,也要花大价钱弄一些回来享用。有时候,她还托国外的朋友替她寻找一种叫作“魔鬼椒”的辣椒犒劳自己。产于印度东部的“魔鬼椒”被认定为目前最辣的辣椒品种,每单位“魔鬼椒”中含有超过100万“斯科维尔”辣度单位,达到了辣度的最高级别,又名“断魂椒”。这“断魂椒”很荣幸地成了杨剪梅的最爱,不过,要弄到这种辣椒很难,漂洋过海地从国外带回来少许的那么一点,杨剪梅每每要当金贵的点心藏起来,让自己慢慢消受享用。
在杨剪梅的感觉里,辣椒不是调味品,而是专属于她自己的“药”。每当生活中发生了难以消化的悲摧之事,她就必须依靠这种辣椒的撑持才能熬过来。杨剪梅消受辣椒的方式很特别:不只吃饭时作佐餐的调料,而且像金贵的眼药样装在袖珍小瓶里,把瓶子宝贝般揣在贴身口袋内,过一会儿抿那么一丁点到舌尖上,过一会儿再抿那么一丁点。由于太过金贵,不舍得靡费,许多时候只是打开瓶盖凑在鼻孔上嗅嗅。那装了辣椒的瓶子仿佛“鼻烟壶”,单是那么一嗅,就辣得眼泪鼻涕汪洋恣肆,只有这样,杨剪梅才觉得好受那么一点点,也活得有味道那么一点点。通常情况下,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杨剪梅很委屈地享用不到“涮涮辣”和“断魂椒”,只好代之以比较常见的“二荆条”“子弹头”“七星椒”或“朝天钻”。这些辣椒虽不算极品,却也堪称辣味之枭雄,其最大优势是,要多少有多少,可以不限量尽兴享用。杨剪梅把这几种辣椒和优质芝麻掺在一起研磨成面,再放进滚烫的花生油里急火烹炸,做成“油熟辣子”,无论吃什么饭菜都要搅进去两勺。有了这种油熟辣子,她感觉哪怕土坷垃吃起来也满口生香。如果吃面条或者水饺,那碗里只见油漉漉的一汪灼红,看得王水躲心惊肉跳,杨剪梅则习以为常。有油辣子佐餐,杨剪梅吃嘛嘛香,没过多久便把自己吃成了一只红光满面的大肥鹅。
吃成一只落拓不羁、粗粗拉拉的“大肥鹅”以后,杨剪梅的神经亦不再脆弱敏感、细腻婉约,她变得像荆棘和野蒿草样强悍无比,生活里不管发生了怎般刺骨锥心的事,她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战无不胜。她不再描眉涂唇精心化妆,也不再环钗玉佩珠光宝气,而是几乎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有时候甚至披头散发、邋遢不堪。她没有闲心也没有闲暇操心那些无聊的琐事了,她得做吃做喝料理全家人的日子,而“日子”的主要内容都集中体现在了一张嘴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嗜好上了“吃”这档子事,除了吃,这世界上似乎再也找不到更重要的事情好做了。有时候,在小豆豆起烧止烧的短暂间隙里,她还要忙里偷闲地蒸出一笼屉喷香诱人的牛肉包子出来,然后,她要蘸着辣椒油一口气吃上两三个。她似乎刚刚发现,“吃”原来是这般紧要,又这般美好的事情,过日子就是过个“吃”,吃得好才能活得好,吃不好怎么有力气往下活?又怎么抗得过死神那个魔鬼?吃,当然要吃。不仅要自己吃好,而且要让全家人吃好,这是她作为家庭主妇责无旁贷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