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怜,桂嫂侍候了端木林二十多年,却未有一次机会触摸他的肌肤,甚至连他的手指尖和头发梢都未曾抚触过。她一日三餐替他做吃做喝,料理最细微的衣食住行,连他的手帕、袜子和内裤都由她替主人洗涤和打理,她对主人熟悉到气息相通的地步,他轻轻咳嗽一声她就能明了他心绪的冷暖,她觉得,仿佛连他的生命都和自己融在了一起,然而,她一次也未有碰触过他。天地良心,二十多年来,她未有一天不想亲近自己的主人,就像慈爱的母亲想要亲近自己的儿子那样。在她心里,端木林就是她的儿子,自己就是他的母亲,虽然他们的年龄相差无几。细论起来,她也算是如愿以偿地跟主人亲近过一回。那是端木林过世以后,端木春阳替父亲买来了寿衣,却又不敢亲自替父亲穿,当他准备花钱雇人替死者穿换寿衣时,桂嫂站了出来,她态度坚决地阻止了他。在端木家里帮佣二十多年,这是她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容商量也不容辩驳地行使她个人的意愿:她不准许、也不能容忍任何陌生人来触碰主人的遗体,她要亲自替主人洗脸净身穿寿衣。桂嫂让端木春阳和乔忍冬退出房间,独自一个人抱着衣服走进停放端木林尸体的那间屋子,并轻轻扣上了门。二十多年来,这是她头一回单独和主人处在一个密闭的房间。她没有急于动手替主人穿换衣服,而是拉过一张椅子来,坐在主人的对面,默默地端详着他。端木林五官扭曲变形、表情痛苦不堪。桂嫂不知道他怀着怎般的心情咽下最后一口气,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万状地上路。她先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襟里面,暖得热热乎乎以后,才抚在主人的面颊上颤抖着反复摩挲。
桂嫂拿自己温热的双手摩挲过端木林的画稿、衣服、餐具、茶杯,甚至连他吸剩下的烟头都要捡起来玩味了再玩味。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桂嫂这个乡下老太居然有抽烟的嗜好。不过,她开始抽烟非常偶然。那是在端木家里厮守了许多年以后,也是她嗜好玩味端木林的烟头许久以后。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嗜好上了捡拾端木林扔掉的烟头。一天夜里,许是心里太过苦焦,她下意识地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手里捏着的香烟头,抖抖索索地凑到唇边抽了第一口,这一抽便从此再也没有放下过。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偷偷陪着端木林熬夜的时候,她就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黑暗中的桂嫂如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那一点灼燃的烟头在漆黑的暗夜里若隐若现地残红着、残红着,如烫在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不过,桂嫂只喜欢抽端木林扔掉的烟头。别的烟无论多么名贵,她看都不会看一眼,这世界上只有端木林抽剩的烟头才是她的至爱,她感觉抽起来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端木林的烟头长如拇指,只要在家里,他丢掉的每一颗烟蒂都会被桂嫂悉数捡起收存,等闲时一颗颗撕开,丁点不留地倒出里面残存的烟丝,再拿纸卷起来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偷偷抽。她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残烟更好的味道了,抽一口醉透心肺。没有人能够体味得出,她抽着端木林抽剩的烟头时那种难以言表而又复杂幽微的心绪。抽端木林抽剩下的烟蒂,这是她与端木林最亲近的时候。
除了烟蒂,桂嫂感觉与主人最亲近的东西还有一样:主人的头发。头发这东西总是会随时遗落,衣服、枕巾、床单或是被罩上,随处可见。桂嫂在清洗端木林的衣物用品时,会不时地发现他遗落的头发,像烟蒂一样,发现一根,她就会心疼地捡拾一根,然后精心精意地收藏起来,放在一只袋子里。几十载下来,她收藏的主人头发早已数也数不清了。它们由青丝到微微泛灰,再由灰而白,年轮一样记录着主人的岁月沧桑。那个装了端木林落发的袋子深锁在桂嫂的抽屉里,没事时她会拿出来看看、摸摸、闻闻、嗅嗅。摩挲和爱抚着主人的头发时,她感觉就是在跟主人耳鬓厮磨地亲近。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有一天,她能有机会拿自己的双手去亲自摩挲主人的面孔,并亲手替他穿戴上路的殓衣。
主人的面孔冰冷似铁,桂嫂心疼地拿手焐摩、爱抚,甚至,拿她自己的面颊紧贴上去直接温暖他的面颊。渐渐地,端木林的脸庞有了些微的温热,表情也柔和了些,看上去不那般痛苦万状、揪撮扭曲了,但是,他的双眼还睁着,嘴巴也还半张着,一副心事未了的情状,这令桂嫂心痛难禁。她持之以恒地摩挲、抚爱和温暖他,把自己的双手搁在胸口焐热了,再轻轻摩挲主人的脸,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安慰他、呢呢喃喃地给他说着最好听的暖心话,就像妈妈哼唱着安眠曲哄宝宝入睡那样。她相信,主人有知觉也有意识,能够感知到她的暖意,也能够听到她温情呢喃的抚慰。她甚至吃惊地看到,在自己的摩挲爱抚下,主人的眼角渗出了两滴豆大的泪珠。看着主人的眼泪,桂嫂心疼得再也抑制不住,她俯在主人身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完以后才替他一件一件、认认真真穿好了衣服。看着主人穿戴整齐,婴儿憨眠那样安详地闭上眼睛,她才悄无声息地默默退出了停尸的房间。
二十余载,桂嫂积攒下了端木林上百幅的作品样稿。原先住在端木林家里的时候,她把这些画稿装进纸箱里,放在自己的床铺下面。此刻,她大大方方、无所顾忌地把它们挂了出来。她住的老宅正房三间连通,那三间屋子的每一面墙壁上都一幅挨一幅地挂满了端木林的画,就像在举办一个非常特别的画展。如果有谁看到一个乡下不识字的老太婆把自己的家布置成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定会哑然失笑。但是,桂嫂喜欢这样。只有这样处身在端木林的画作中,她才感到心满意足。守着这满屋子的画,桂嫂也才会感觉主人还活着,就在这乡下老屋里伴着自己,专属于她一人独有,谁也抢他不去。
这些画作中,桂嫂最喜欢的就是那幅端木林自画像。这幅自画像装裱得雍容华贵,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桂嫂堂屋的桌子上,没事的时候,桂嫂便坐在堂屋里,默默地守望着自己的东家。画像里的端木林栩栩如生,每一根眉毛都清晰可辨,连眼神似乎都带着温热的质感,桂嫂觉得,自己守望着的不是一幅画像,而是活生生的人,就是自己尽心尽意地服侍和眷恋了二十年的东家。东家永远不需要再穿鞋了,但桂嫂还在一如既往地替他做着鞋。似乎是,只有手拿针线替东家做着鞋的时候,她的心里才是宁静踏实的。她做得比以前更仔细、也更缓慢了,半天的工夫才会在鞋底上盘出一朵黄豆粒大的梅花结,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在她精心精意地做着针线的时候,她是在无声地跟东家倾吐着自己的心事。
那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乡下的“鬼节”。按风俗,到了这天,家家户户都要点香烛焚纸钱,祭奠仙逝的亲人。桂嫂大清早就动手,先认认真真做了几样端木林最爱吃的点心供奉到画像前,再虔诚地点燃几支新买的香烛,然后,自己坐到桌子对面的凳子上,肃穆深情地凝望着端木林说:东家,今天是节气,吃些点心吧,刚做的,还热着呢。画像里的端木林微笑地望着她。他面前的香烛悄无声息地焚烧,灰白色的青烟缭绕萦回、袅袅不绝。隔着淡淡的青烟望去,端木林的脸庞朦朦胧胧、如梦似幻,桂嫂忽然间有些恍惚,觉得东家没有死。
桂嫂的心猛烈地悸动着,忍不住站起身来,用双手仔细地抚摸起画像上端木林的脸庞来。先抚摸他的额头,再抚摸他的眼睛和面颊。她的手抖抖索索,像是十分胆怯和难为情的样子。端木林专注地凝望着她,一副情深义重的表情。桂嫂一边喃喃地对他诉说着家常话,一边在他的面部摩挲着。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她温热的手指停留在端木林的眉宇间不住地反复摩挲,然后又情不自禁地捧起画像时,不知道触动了画框上的什么东西,画像的后面突然轻轻地“咔嗒”响了一声。桂嫂戴上老花镜,认真地观察和摸索了半天,发现画像上原来暗藏着奇妙的“机关”。那“机关”就在画框两侧和端木林的双眉相对应的位置。连黄豆粒大小都没有,跟画框的颜色一样,又处在同一个平面上,没有丝毫凸出,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桂嫂又反复试验了几次,抚摸一下端木林左眉那边的小方框,那机关就打开了,再抚摸一下他右眉那边的小方框,那机关又合上了。在画框的后面,是个薄薄的壁匣,那发出“咔嗒”声的就是壁匣上的开关,放在壁匣里面的是一封信。
桂嫂不识字,请邻家小学生看了才明白,那是端木林留下来的一封信,给笑雪的,信封上写的是“爱妻张笑雪亲启”的字样。端木林的话对桂嫂就是“圣旨”,他活着如此,他死了依然如此。既然主人在信封上写明让张笑雪“亲启”,桂嫂就一定要把信亲自交到张笑雪的手里才踏实。她先去了端木家一趟,又去了笑雪的父亲张子良那里一趟,最后千里迢迢坐火车来到了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