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嫁入端木家以前,张笑雪和端木林的交往都是背着端木春阳秘密进行的。她明白,若被端木春阳发现端倪,计划必定全盘皆输。好在父亲住郊区的别墅,儿子住市中心的公寓楼,父子即使偶尔见面,端木林也很容易巧妙安排时间,不让儿子和自己的女友“撞车”。张笑雪也没有直截了当地贸然切入端木林的生活,而是迂回了几道弯子,以崇拜者的身份先走进端木林的私人画室,从头至尾漫不经心、懵懵懂懂,像个娇憨的小傻瓜。她明白,精明的女人如同长了九条尾巴的狐狸,令男人望而生畏。男人寻找女人是为着享受人生盛宴,不是替自己设置个太极高手来过招的。对男人来说,女人永远是愈漂亮愈单纯愈好。果然,笑雪愈没心没肺,端木林愈心旌摇荡。笑雪把“傻”的分寸把握得非常到位。她晓得:“傻”和“蠢”是两码事,犯傻的女人也许可爱,愚蠢的女人只能令男人嫌恶。自己无需多做什么,只要傻傻地把“美”尽情绽放在老爷子面前就可以了。她对自己的美有足够的把握,也相信这武器对男人具有的威慑力。只用了两个月工夫,端木林就五迷三道、晕头转向了。作为画家的端木林不是没见过美女,但,在他逼近花甲之年,人生状态由峰巅开始下滑、一切都渐趋颓势的时候,他的自信也在经受空前的考验。在他步入人生萧条寥落的清秋时节,有个年轻美丽得露珠般的姑娘向他笑盈盈地走来,他怎么可能不竭尽全力、欣喜若狂地紧紧拥抱这最后的春日朝阳呢?这是他生命虹彩中最摄魂夺魄的回光返照了。
不管再怎么努力掩饰和自欺端木林都不能否认:自己的生命已至深秋。到了深秋时节,哪怕一只蚊虫一棵野草,都会拼尽全力抓住稍纵即逝的一线生机,去变本加厉地疯狂攫取,以完成生命最后的轮回圣典。蚊虫在夏天的时候虽嗡嗡作响,却只是虚张声势,并不穷凶极恶,到了秋天则大不同,它会抓住时机不管不顾地向人猛扑,只要扑上去,就会紧叮不放,恶狠狠地猛吸狠嘬。自然的本能使它清楚:拼尽全力也吮吸不了几次鲜血的盛宴琼浆了,嘬取一口是一口。同样,时至深秋,谁若是无意间割断一株草,这棵草就会迅速从断茎处生出叶脉来,并在酷寒的严冬来临之前,以高于平日几倍的速率完成开花孕穗之使命。草木不言不语,也无师自通地明白,要抓紧每个机会,不顾一切地完成生命之轮回。端木林不可能不明白,张笑雪是他最后的人生盛宴,而自己恰似深秋之虫蚋。
张笑雪晓得,但凡手头有些资产和名望的老男人,对走近自己的每个女人都会心怀戒备,并把每个接近自己的女人都当成不择手段的攫取者和动机不纯的勾引者。张笑雪力避误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在得到婚姻承诺以前,她有条不紊、步步为营,尽心尽力又无心插柳地向端木林展示着自己的千般娇媚、万种风情,且严守底线、寸土不让,就像富有经验的垂钓者,鱼儿咬钩以前,她心里着急得火星乱溅,却又老僧入定般镇静自若。在和端木林交往期间,她不接受他的任何礼物,不在他面前有任何不够严谨庄重的行为举止,隔三岔五找借口拒绝一回他的邀请,从而使他始终无法掌控自己,也无法确定胜算的几率,又把他的胃口吊至最高的危崖之上,让他欲罢不能。如果让他感觉绝对能够套牢吃定,他就不会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了。男人都是那副贱脾性:愈难啃的骨头愈要啃,愈不易上钩的鱼钓起来愈有兴味,也愈满足征服欲和成就感,没有人会对瓮中之鳖产生不可遏制的兴致。
张笑雪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天真单纯、混沌无觉,婚前连手都不曾让端木林触碰过。她愈拘谨,那端木林愈想得到。道理很简单:愈名贵的酒,瓶盖子设计得愈复杂;愈森严壁垒的房间,人们的窥探欲愈强烈。一个普普通通的箱子,加上高档密码锁,在人们的眼里会价值连城、神秘莫测。张笑雪的寸土不让和守身如玉使得端木林对她刮目相待、怜敬有加,最终遵章守礼、明媒正娶,让她光明正大、排排场场地登堂入室,端坐夫人之位。
端木林和张笑雪正式注册登记过,连婚礼都准备就绪,万事俱备、木已成舟时才通知了儿子。婚礼的前一天,端木春阳还不知道父亲的新娘是谁。吃一堑、长一智,端木林这样做自然有他的渊源。端木春阳系第一任太太所生,他的第二次婚姻破裂时,损失了不菲的家产,这使得端木春阳对父亲颇有微词。在端木春阳看来,继母离婚分走家产,如同剜割他自己身上的肉。第二任太太离婚后,端木春阳把走近父亲的每一个女人都当作是图谋他家产的掠食者,借着醉酒态度鲜明地扬言:他不会接受父亲领回家的任何女人做自己的继母。刚离婚那阵子,端木林也懊丧地对儿子表示:自己今生再也不会跟哪个女人结什么劳什子婚了,女人都是怀揣着一肚子花花肠子的阴谋家,她们活在世界上的唯一事业就是算计和捕猎男人。但,当他将要垂垂老矣的时候,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毅然决定跟一个美得如同小灵妖般的女孩缔结婚姻。时过境迁,他对女人的态度完全改变了。此一时彼一时,他就是想让整个世界都看看清楚:他端木林还没有老!他的人生还能演绎出令人炫目的华彩乐章。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潜意识里,他是在用张笑雪这个初绽蓓蕾的花苞来帮助自己抵御衰老和死亡。他不愿意接受“衰老”这个注定要到来的青面獠牙的怪兽。似乎是,躲到张笑雪这株青枝嫩叶的花蕾后面,上帝的眼睛就会被蒙蔽过去,就像把“嫩枝”嫁接到他生命的“老树”上那样,他就会枯木逢春进而欣欣向荣。他知道,如果儿子提前知道自己要再婚,肯定会产生许多料想不到的麻烦。婚礼前的一切他都暗箱操作,他要把自己的婚礼像炮弹样,出其不意地炸响在儿子和大家的眼前,让他们措手不及、瞠目结舌,进而无条件地接受既定事实。
像调皮的孩子精心设计了个别出心裁的恶作剧,婚礼以前,他把自己的小新娘藏得严严实实,唯恐“春光乍泄”会破坏他蓄意制造的神秘和轰动。他甚至想,要把自己的婚礼搞成个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像画展那样,不到揭幕的最后时刻,谁都别想窥见庐山真面目,谁都无福提前消受“蒙娜丽莎”的微笑。事实证明,他的小新娘呈现在婚礼上的微笑比蒙娜丽莎还要迷人,也还要“神秘”,连他这个新郎官都未能破译那诡谲的微笑。
端木林散发结婚请柬时,每当别人问及新娘的情况,他总是皱着眉头含糊其辞地回答:找个搭帮过日子的伙伴而已。他晓得,隐瞒得愈严密,“震感”就会愈强烈。男人天生好胜,终生都在跟这个世界“作战”,在即将被赶出历史舞台以前,他在下意识地进行最后的疯狂反扑,这连他本人都丝毫不自知。端木林预期的效果如愿以偿地达到了。结婚礼堂里,当端木春阳看到父亲挽着张笑雪出现时,惊得呆若木鸡。稍稍醒过神儿来以后,虽然知道这是由张笑雪自编自导的荒唐闹剧,而且这闹剧绝对冲着他端木春阳而来,但他也清楚,自己必须以超人的忍耐力保持应有的礼仪,眼睁睁不露痕迹地看着这荒谬透顶的婚礼按既定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如果自己在婚礼上揭露出真相,只能制造一个骇人听闻的超大丑闻,使他们父子无地自容、颜面扫地。从法律上讲,这场婚礼并不违背任何法规和伦理。
有那么一刻,他撑持不住想要愤然退场,却又担心引起父亲的疑心和别人的猜度,只好如坐针毡地勉强坚持到最后。这场以父亲为主角的大戏上,儿子的“戏份”同样引人注目。如果他拒绝出席父亲的婚礼,恐怕会开罪老爷子和即将进门的“继母”,埋下矛盾隐患。以他的处境而言,他非常害怕开罪老爷子。老爷子高兴,大笔一挥,就会把手里的“江山”赠送给他。老爷子若是翻脸不认人,勾勾手指头就能剥夺去他的整个世界。正因为清楚明了其中利害,端木春阳才硬着头皮来替老爷子捧场,没想到会遭遇如此的凶险。婚礼上,端木春阳极力回避张笑雪的目光。张笑雪却拿眼睛挑衅似的紧紧追随着他。她的脸上没有绝望,亦没有愤怒,她像一朵花那样云淡风轻地微笑着,娇艳欲滴、楚楚动人,天真无邪、憨态可掬,没有人能看出那“无邪”和“天真”里面包藏的阴谋和祸心。她愈平淡,端木春阳感觉愈可怕。她那云淡风轻的微笑在端木春阳眼里惨烈而又恐怖,令他胆寒心惊。他太了解张笑雪了:她愈愤怒,就会愈貌似平静;她愈云淡风轻,就愈是歇斯底里;她笑得愈美丽,心里就愈狰狞。端木春阳感到庆幸的是,自己的朋友圈子和父亲的交往圈两不相搅,前来参加婚礼的都是父亲的故交旧友,没有人知道张笑雪和他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