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珍藏一生的经典散文:一场游戏一场梦
16814200000009

第9章 岁月如诗(3)

“到了。”丈夫说:“房子就在上边。”这时,我猛然醒悟,想起那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如果在白冰皑皑的冰山上烘云托月般点缀着点点红茶花,那该多美。我开始抬头四处寻觅,希望找到那点点的火红。然而,我失望了,我多么希望有一点,哪怕只一点也好。

“囡,你瞧,这些是我家的竹子,那边山上是我家的松树。爸爸栽的。”

女儿从盖着的衣服下伸出头来。看看路旁那一大蓬一大蓬茁壮的金竹,又看看山那边那独一无二的一大片碗口粗的松树,高兴极了:

“真的,真的是我家的吗?”“是,当然是了。”“爸爸,我要山花花。”女儿忽然说。

是啊,孩子爱花,想花。女儿心里一定在想着那个妈妈给她编讲的茶花箐——两边是高高的大山,山上覆盖着浓绿浓绿的树林。微风吹起,松涛阵阵。各种山雀婉转地啁啾着,给山林增添了一种热闹的气氛,连同人们的欢声笑语,组成一曲欢快的山乡交响曲。树下边、山道旁、屋门外,生长着大蓬大蓬的山茶花——红的、粉红的、白的,一朵朵争奇斗艳。勤劳的小蜜蜂嗡嗡地飞着,在花间采蜜,采好多好多的蜜,晚上奶奶煮面条时,放一小勺在碗里,哎,甜死了……“茶花箐,咋个一朵茶花也不见。”我问。“被人们挖去当柴烧了。”唉!我真为那些五八年大炼钢铁砍掉的原始森林惋惜,也为那些被当柴烧掉的茶花而惋惜,也为没能绿化的山岭和绿化了又被牛羊践踏的山岭而惋惜。假如不砍掉原始森林,人们就不会缺柴烧,那么漫山遍野的茶花就可幸免。如果绿化成功了,山茶也可幸免。茶花箐,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它本应是红装素裹的大花园。它不是因茶花繁多而得名的吗?可眼前的景象,竟是这样的名不副实。我真想为茶花箐冤死的茶花大哭。

果然,一会儿,我们就到了自己家门口,那是一所建盖在坡顶上的古式三间四耳的正堂,因地基的限制,没有耳房。两扇很陈旧的大门紧闭着,没有窗。我们推开大门,屋里因采光不足而显得光线很暗。门里拢着一个火塘,火焰红红的,呛人的烟雾满屋升腾着。公公、婆婆、三哥、三嫂、小姑和三哥家的两个孩子,全都坐在火塘旁烤火。见我们来到,大家都很高兴。小姑为我放下背上的孩子,一家人围着火塘坐了下来。烤了一会儿,身上终于暖和了起来。

因为天气总没有转晴的迹象,我们只好成天与火塘为伍。一边吃烧洋芋、嗑瓜子、嚼甘蔗、一边听婆婆讲某某上街,一两百斤粮食换来的是张假钞票。听三哥讲村里的某某后生到外省买媳妇被骗,听三嫂讲三哥用马驮包谷到山那边换甘蔗。小姑讲有人到他们医院看病,把维生素B1读成胯一……茶花箐地处贫穷落后的高寒地区,经济和物质条件都比较落后,方圆一二十里的村子都找不到一个小卖部。小到一点盐巴,火柴都要到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华宁县城或盘溪街上去买。

由于海拔高,天气变化无常,温差与华宁县城极大。彩色电视在这里成了无能电器,即使黑白电视也只能收到云南台一个台的节目。由于山高坡陡,交通不便,有些人成年不赶一次街。他们的肉食需求都靠自产自食。大年年关,家家都宰杀年猪,他们除了当天食用的以外,全部腌制成腊肉,挂在楼顶上作为一年的肉食。为了摆脱这贫穷落后的家乡,孩子们从小学习非常刻苦,无论考试成绩或高考录取人数在全县都遥遥领先。这里的姑娘都不愿嫁在村里,成年的小伙也一个接一个的上他乡当上门女婿。茶花箐的人口,在改革开放后的今天,还一直保持着持续下降的趋势。

茶花箐虽然地处贫困的高寒地区,可茶花箐的人都非常热情好客,刚知道我们回家的消息,便陆续有人来我家看望我们,住在本村的二舅、三舅和表兄,还有本族中一些人家都来请我们到家里吃饭。那几天,还真有点应接不暇的意思。开始我们到三舅家吃饭,走进被烟熏得发黑的家里。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用土基砌成的火塘,茶花桩子冒出的火焰一伸一伸的,舔着架在上面的七、八口锣锅、铝锅。木桩子被烧得噼噼叭叭炸响。锅里冒出的蒸气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叫人馋涎欲滴。在这里,不论请人吃饭或逢年过节,他们都喜欢在火塘上架锅煮菜。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这里气候寒冷,在火塘边一边烤火一边煮菜真是两全其美。

我们刚进门,就开始摆菜了。这时,我才发现那些锅里竟然都煮着两种以上的菜肴,藕和慈姑,毛芋头与茱山药、红烧肉与酥肉……尽管如此,它们却界线分明,毫不混杂。这些未加任何佐料的菜肴吃在嘴里,虽赶不上高级厨师烹调的美味佳肴,却也别有风味。

饭后,我牵着女儿的小手,在高低不平的村道上散步。偶一抬头,看见三舅和表弟刚才喝酒时那套崭新的衣服上面套了一件很脏很破的衣服,用一只大竹箩背粪。看着那淅淅沥沥往下滴的粪水,一直流到了新衣上,裤子上。我禁不住问:“三舅,咋个不用肩挑?”

三舅说:“这里山高坡陡路又窄,只有背着才好走路。”

眼望着三舅和表弟背着大背牛圈粪,很艰难地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我仿佛看到了六十多岁的公婆也背粪走在前面,汗水和粪水淅淅沥沥地滴下来,湿了衣服。

真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粪水。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湿润了,泪珠顺着腮帮流了下来……他们每一分钱都来得不易呀!可尽管如此,对于自己的儿女,他们却慷慨解囊,不论儿子,女婿,也不论在家,在外。比如我们:结婚买房子,他们给了两千,盖房子,又支持了三千……我从公婆的身上看到了整个茶花箐的人,尽管天气十分寒冷,但我的心却暖融融的。因为我觉得,这里的人就如同他们家里的火塘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该回通海了。初五,婆婆一大早起来煮好了饭,把我们和在华溪医院工作的小姑叫醒,吃饭上路。

茶花箐,我的家,就要离开您了,我心里有很多很多说不出的感慨。

婆婆说:“这回这个天一直不晴,要不然,你们难得来一次,应该看看这里的山,可这雾气腾腾的,什么也看不见。”

而我最遗憾的则是在茶花箐没能看到茶花。再见了茶花箐。希望我下次再来的时候,累了,山道旁能有乘凉的大树。荒地里能见到果实累累的果树,茶花箐能找到喜人的茶花……酸梅酸梅是我二奶奶的乳名,我常听奶奶这样叫她。二奶奶家离我家大约一顿饭的工夫。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二奶奶每隔十天半月就来我家走亲戚,总是背着一个小背篓,里面装着自家的炒豆、米花糖以及柿花、桃子等各种时令水果,偶尔间还会翻出几颗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在那样温饱尚成问题的年月,这可是我们农家孩子最奢侈的享受了,所以,二奶奶成了我们家最受欢迎的客人。二奶奶身板硬朗,一双大脚格外有力,走起路来咚咚响。这声音我们听得可耳熟了,大老远就能分辨出。只要听到二奶奶来了,我们姐弟几个就会迎出门口,抱腿的、拉手的、拽背篓的,像群调皮的猴子似的缠着,左一声“二奶奶”,右一声“二奶奶”,眼光却停留在那个诱人的背篓上,看着我们几个的模样,二奶奶嗔骂一声“馋嘴猫”然后放下背篓和奶奶说闲去了,任由我们乱抓乱抢,吃个肚皮滚圆。

二奶奶是我奶奶的同胞妹妹,姐妹四人中,就数二奶奶的脾气最犟,吃的苦也最多。那时候农村里还时兴裹小脚,女人以“三寸金莲”为美。可二奶奶偏偏不肯受那份罪,母亲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她裹好脚,不到一个时辰,她就瞅个空儿用剪刀给剪了。“死丫头,你不裹脚长大了怎能找到好婆家。”母亲狠狠地骂道,二奶奶不吃这一套,裹上了再剪,再裹上再剪。如此几次后,母亲也没心肠管她了,任由她的一双天足茁壮成长。二奶奶的反抗取得了胜利却不知厄运已悄悄降临在她身上。

二奶奶满七岁那年,父母以两斗包谷的聘礼把她许给山里一户人家做童养媳。丈夫比她大十岁,一年到头病恹恹的像害着痨病。二奶奶到了婆家后,挑水做饭,喂猪鸡、放牛羊、手脚勤快,一刻也不闲,简直顶得上个长工使唤。可是二奶奶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婆婆常常指桑骂槐,鸡蛋里挑骨头,稍不顺眼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毒打。倔强的二奶奶既不求饶,也不哭喊,一双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婆婆,直盯得婆婆心里发怵。“挑水没得扁担长,煮饭没得灶台高,只盼婆婆早早死,让我好好活几年。”在四周无人的时候,二奶奶哼起这首自编的歌谣,发出内心的呼唤!

二奶奶十五岁那年与丈夫圆房,不到一年,痨病鬼丈夫就撒手归西了。这下,婆婆更是抓到了话柄,硬说二奶奶有“克夫命”,她那背时儿子是让二奶奶给“克”死的,她要为儿子报仇。从此,这个恶婆婆经常找茬儿折磨二奶奶。打骂、罚跪、饿肚子成了家常便饭,更为残忍的是有一次,老太婆叫人把二奶奶捆起来,用棍棒打上一阵后总觉得不解恨,找来一把上鞋用的锥子猛扎二奶奶的下身,二奶奶痛得死去活来,鲜血流了一地。等我奶奶得到信儿赶去的时候,二奶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我奶奶跟那家人大吵大闹,声言要去官府告他们,那家人居然也怕吃官司,最后答应奶奶把人领回家,从此不再纠缠。我奶奶哭着把二奶奶背回家,请来郎中诊治,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调理。二奶奶从死神手中逃了出来。只是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病根,失去了生育能力。

“一朝挨蛇咬,十年怕井绳,”康复后的二奶奶对上门提亲的人一个个回绝。直到解放后,已近不惑之年的二奶奶才在别人的劝说下,改嫁给一姓刘人氏,也就是我的二老爹。二老爹也是个苦出身,解放前一直给地主家当长工,苦了大半辈子也没混上个媳妇。与二奶奶成家后,对二奶奶极其体贴,问寒问暖,脾气又好,二奶奶总算过上了舒心日子。二奶奶有一身极强的求生本领,一双大脚板翻山越岭,拾菌子、挖蕨菜、采野果、摘粽叶等等。山里有什么就卖什么,不用本钱,又不犯法,舍下的是一身力气。所以,即使在全国大闹饥荒的年月,二奶奶也有办法让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顺顺畅畅。只是,不会生育成了二奶奶的一块心病,每次提起来就眼泪汪汪。我弟弟那小家伙特乖巧,见到二奶奶哭就说:“二奶奶,不要哭,长大了我养你。”二奶奶听了,连忙擦干眼泪,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真是应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古训,就在二奶奶花甲之年,与她相依为命二十载的丈夫,我的二老爹因心肌梗塞去世了,他走得那样匆忙,没有和亲人说一句告别的话,只留给我们无尽的遗憾和悲痛。把二老爹送上山后,二奶奶整天痴痴呆呆,不吃不喝,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她的泪早就流干了,奶奶把她接来和我们一家同住,也许,是我们姐弟的勃勃生机带给她一线希望。过了一段时间,二奶奶恢复了一点食欲,人也清醒明白了些,就吵着要回去,说不放心家里的东西,二奶奶回去了大半年,有一天,她又背着那个熟悉的小背篓来了,背篓里照样是那些好吃的。二奶奶似乎又是从前那个二奶奶了。一到家,就跟我奶奶躲到小土楼上嘀咕去了。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从未红过脸的老姐妹俩竟发生了争执。吃晚饭的时候,我才从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得知,二奶奶又要嫁人了,对象是一个丧妻多年的孤老头,二奶奶这次来就是商量这件婚事。奶奶说啥也不同意,说二奶奶已嫁过两次了,不能再嫁第三次让人笑话,我们一家的脸往哪儿搁?可二奶奶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要嫁。奶奶见劝说无效,就把我弟弟拉到一边,教他说:“二奶奶,你要再嫁我就不认你,也不养你了。”天真无邪的弟弟绝对想不到这句话会给二奶奶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他“蹬蹬”地跑到二奶奶跟前,把奶奶教他的话学说了一遍,二奶奶听后,怔怔地望着我们,一言不发地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二奶奶终究没有嫁给那个孤老头子,她一人独自生活在“命硬”,“克夫”的阴影中。亲人的误解,乡邻的白眼,二奶奶受够了,生命的烛光在一点点熄灭。二奶奶学会了喝酒,把大半生的积蓄都用来买酒喝,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哭,那哭声如诉如泣,终于有一天,二奶奶醉后就再没有醒来,终年六十二岁。

遥远的小屋

十多年前,远在异地读书,全班七八个女生住一问宿舍,我是一个难得宁静的人,睡觉时一有响动就会被惊醒。加之三岔神经性头痛缠得我整夜难眠,因此,很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去住宿,一则完成学业,二则让我的病尽快治好。那时,适逢该校的一个老师要到外地去进修(他是我哥中学时的同学,哥哥曾领我去拜访过他),他的单身宿舍便空了下来,我当时没顾忌什么,便鼓足了勇气去借宿,没想到他倒爽快地答应了,对于这意外的收获,我很高兴,于是卷起铺盖行李当天就搬进了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