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世民急匆匆地来到后宫怡心殿,见父皇脸色阴沉地端坐在那里,不知又出了什么岔子,只好陪着小心问道:“父皇召儿臣即刻进宫,不知有何急事?”
“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有件事朕得问清楚,你先坐下吧。”
待世民在一旁坐下之后,高祖说道:“你身为亲王,国之柱石,自应慎言谨行,为人臣表率。怎可信口乱说,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秦王困惑不解地问道:“父皇,不知儿臣又说错了什么话?”
“昨日行猎之时,你从马上摔下来,可曾说过‘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可浪死’的话吗?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如何这般迫不及待,求之太急?”
此言一出,直如五雷轰顶。世民被惊得面色苍白。从座位上猛弹起来,自免冠带,直挺挺地跪在当地叩首说道:“父皇明鉴,此乃天大冤枉,必是有人欲杀世民,才如此恶毒诽谤,谣言中伤。”
“哼,无风不起浪,这样的大事岂能空穴来风?”“父皇,儿臣昨日骑马遇险,是曾对左右说过,‘人死生有命,一匹劣马能奈我何’?有人却偷梁换柱,将这话改成了‘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儿臣再愚鲁,再浅薄,也断不会当众说出这种杀头的话来。莫说父皇龙体康健,春秋鼎盛,就是您老人家万岁之后,尚有太子在,世民何敢有半分半毫觊觎大宝之心?父皇如此说,让儿臣百口莫辩,唯死而已。不过,还请父皇下旨法司,对此事详加察谳。儿臣就此自禁宫中,不回秦府,以免串供。倘若有司谳勘属实,儿臣愿伏凌迟大辟之罪。”说罢,以头触地,禁不住泪流满面,呜咽成声。
见此情此景,高祖皇上又犹豫了。是啊,世民一向言行审慎,别说他未必怀有夺位之心,就是有,也不大可能在大庭广众中妄发议论。
看看世民涕泪纵横,满脸委屈的样子,他又不禁心中恻然,一股内疚之情油然升起。本来在世民去征讨杨文干之前,自己曾亲口许诺立他为太子,回来后自己又变了卦,如此出尔反尔,已经很对不起这个孩子了。他能不追究,不计较,像没事儿一样,这已经十分大度,十分难得了。如果在这种空口无凭的传言上再枉屈了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该是何等屈辱、痛苦?这孩子一向性情刚烈,一再委枉挫抑,若是为此而不胜忧愤,生出不测之疾,那可如何是好?如今虽说天下一统,但仍然潜伏着危机,更何况北面还有突厥人虎视眈眈。大唐的江山,眼下还离不开他。想到这里,高祖慌忙站起身,亲手将世民扶起来,为他拭掉满脸泪水,长叹一声道:“唉,朕也是为这个江山社稷担心,怕出意外,竟是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一般。或许是朕冤枉了你,既然没有就好,你也别往心里去,咱们是父子,什么话不能说?你说是吗?”
世民重重地点点头。父皇的话已类似自我检讨,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但是,他却再一次感到透心凉。父皇为什么如此偏袒建成,谋反也不究,谋杀也不问。而对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猜忌,防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究竟是为什么?长此下去,自己还能平安无事地坚持多久,这样整天在刀尖上过日子,这条命还能保得几天?自己就要被逼到绝路上去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次日早朝之后,文武群臣各自散去。太子建成却站在朝堂之外,等世民走近以后,陪着笑说道:“二弟,昨日在猎场之上,我不该让你骑那匹胡马,险些儿受伤。今日无甚大事,我在府中略备薄酌,为兄弟压惊,也算为兄的向你赔礼,你看如何?”
这可是大年初一头一遭儿,他怎么突然想起请自己吃酒呢?秦王忙说道:“看大哥说的,何必这么客气?那畜牲一时犯性儿,大哥怎能预知,何言赔礼?既然大哥有此盛情,小弟便叨扰了,兄弟们在一起说说话儿,也是好的。我回去收拾一下,这便过去。”“那好,为兄就在东宫恭候了。”秦王回到府上,将去东宫赴宴的事一说,众人部一齐反对。
尉迟敬德气咻咻说道:“这是鸿门宴,殿下万不能去,那厮几次要谋害殿下,不曾得手,必是又生出了鬼点子。”程咬金也道:“敬德说的是,宴无好宴,酒无好酒,殿下不可轻蹈险地。”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也都不同意他去,兄弟们的关系已经剑拔弩张,在这个非常时期,必须处处小心,丝毫大意不得。
秦王说道:“彼等用心,我岂能不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败。我既已有所准备,谅他也奈何我不得。这些人屡屡欲加害于我,父皇终是不信,反而对我猜忌日甚。我以为,这是让他们再次暴露的极佳时机,好让父皇进一步看清他们的用心之毒。同时,也可为我们日后的行动张本。”
杜如晦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为日后的行动张本”,这就是说,秦王已经在考虑以后的大事。他要通过这次赴宴,抓住对方的把柄,让皇上看清究竟是谁在不断地挑起事端。更重要的是,能更多地取得朝中大臣们的同情和支持,以弱者和受害者的角色赢得人心。从策略上讲,倒不失是一着好棋。
于是说道:“去也未尝不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要万分小心,处处提防。见势头不对,要及时撤身。”李神通在一旁说道:“为防万一,我同秦王去一趟。这是家宴,我去也不属外。毕竟我还在这个叔父的辈分上,当着我的面,他们或许能收敛一些。倘有不测,也可为秦王援手,遮挡些风雨。”
“那好吧,就让叔父同我一块去赴这个‘鸿门宴’。”午时头刻,秦王世民偕叔父淮安王李神通来到了东宫。齐王元吉先到,早与太子建成着急地等候多时了,唯恐李世民临时变卦,不肯赴宴。
这确是他们精心策划的又一次谋杀活动。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想再明火执权,刀兵相加。而是以鸩羽泡好了毒酒,准备在宴席中鸩杀秦王。这种酒无色无味,尝起来与常酒一般无二。但毒性极强,一旦入腹,百药莫解,绝死无疑。
这样做不敢说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但总比公然杀戮要好得多。因喝酒而暴亡的事在现实中屡见不鲜。若能得手,便推说世民贪杯过量,因隐疾突发而死。父皇与朝臣即使有疑问,人已经死了,也不会再剖腹验尸,认真追究。
更何况,“杨文干事件”之后,父皇已震怒过一次,险些废了自己的太子之位。若是再贸然动武,一旦不成,自己这个太子可就真保不住了。
鸩杀是最稳妥的办法,是眼下的最佳选择。现在,兄弟二人最担心的,是秦王不肯上钩。不过,以他一贯刚强好胜的脾气,大约不会自食其言,以示弱于人吧。
建成和元吉正在焦躁地猜度着,便有下人进来禀报:“殿下,秦王和淮安王已到。”
建成和元吉急忙起身,迎至中庭仪门之处。见过礼之后,建成对准安王李神通笑道:“叔父也赏光来了,你可是这东宫里的稀客。”
李神通开玩笑道:“我算得哪门子客?要说是客,也是个不速之客,是跟着秦王沾光,来蹭饭吃的。”
大家说笑了一阵,在建成导引下,走进客厅。富丽豪华的大客厅,金雕玉饰,耀眼炫目。当中一张镶银紫檀木八仙桌上,早已山珍海味,摆得琳琅满目。什么熊掌、驼蹄、海参、鲍鱼、燕窝、鱼翅、鹿脯、驴肾,凡是大内御厨中能有的名贵菜肴,这里都应有尽有。
“嗬,这么丰盛,看一眼都要流口水了。”秦王说道。“二弟见笑了,天策府里什么没有?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哪样没吃过?这区区薄筵,能算得了什么?”
众人入席,依次而坐。自然是建成为东,元吉作陪,神通和世民为客。
元吉亲自把盏,为每人门前斟上一杯。这酒一看便是十分昂贵的陈年佳酿,虽然略呈琥珀样的淡黄色,且稍有点黏稠,却仍是澄明甘冽,清澈见底。一倒进杯里,立时醇香四溢,扑鼻而入。
世民一边同建成说笑着,偶尔扫一眼正在斟酒的元吉。他端着一把小巧玲珑,金光闪烁的紫铜酒壶。这样的壶自己府中也有,在官掖之中司空见惯,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但他是有备而来,自然要多加小心。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把经过改造了的“双芯壶”。壶把上有机关,轻轻一按,倒出来的酒就换了样。给自己斟的,是一个壶芯中的。而其他三人则换了另一个壶芯中的。这套把戏,已经用了上千年。只可蒙过那些毫无防备的人。
这时候,齐王元吉发话了:“大哥,菜都凉了,这酒宴也该开席了。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再唠扯家常也不迟。”
世民却笑道:“我素来不擅饮酒。这你们是都知道的,我看咱别忙着喝酒,先吃一气再说。忙活了一上午,我这肚子还真饿了。一杯酒下去,眼看着这么多好东西不能吃,岂不可惜?”
“好,那咱们就趁热先吃一气。”建成说道。
世民真像是饿了,立时埋头大吃,专拣肥腻可口的肴馔,狼吞虎咽。一边嚼着,一边说道:“大哥,你这庖厨手艺不错,怎么同样的东西,他做出来就格外香呢?”
李神通忍不住大笑:“我看秦王快变成个孩子了,只要是人家的东西就好吃。”
大家边说边吃,又过了一会儿,建成说道:“今日这酒,本是为二弟压惊。正好叔父也来了,也算是家人团聚,父子兄弟同饮。这第一杯酒,无论如何都得喝了。”
世民掏出手帕,拭了拭油光光的嘴巴,端起酒杯道:“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虽不胜酒力,但今日高兴,就来个一醉方休。”
李神通也深怕酒中有藏掖,连忙给世民递眼色,意思是让他找借口不喝,嘴里却说着:“秦王既不擅饮,也无须勉强,在酒上不可逞能。”
秦王却不理会,说道:“无妨,无妨,人道大丈夫可三日不饭,不可一日无酒。我今日即便拼将一醉,也做一会大丈夫。”说着,便猛喝一大口,却被呛得连连咳嗽,忙掏出手帕捂住嘴巴,一边说着:“献丑,献丑?”
元吉却在一旁兴高采烈地说道:“好,这才是二哥的英雄本色。”说罢,也把酒喝了。
大家又喝了几口之后,建成夹了一块鹿脯,放在世民门前的银碟子里,说道:“二弟,这玩意儿解酒,你多吃点。”
可就在这时,秦王却突然“哎哟”大叫一声,猛地站起来,脖子一伸,“呼”地狂喷出了一口鲜血。血箭成扇面状激射出去,夹杂着一些呕吐秽物,雨点一般喷在了桌面上的一盘盘肴馔里。世民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黄豆粒般的汗珠子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开始还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着,很快便颓然倒地,人事不醒了。
淮安王李神通大惊失色,急忙抱起秦王大喊:“秦王——世民,你怎么啦?怎么啦?”
建成、元吉也佯做惊慌,七手八脚围了上来:“这是怎么说的,酒量再小,也不至于这样。叔父,你看这事怎么办?”
“快送回天策府,派人叫御医立即赶过去。”李神通说着,抱起世民向外冲去。
建成叫来一乘轿子,抬着世民和神通,火急地向天策府奔去,建成、元吉也随后跟着。
回到府里,阖府上下立时乱成了一团。长孙氏一边坠泪,一边用湿巾帕为他擦拭敷额。另一个秦王妃杨氏却吓得六神无主,伏在世民身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或许是这哭声惊动了世民,他终于醒过来了。慢慢地睁开双眼,用浑浊无神的眼光看看屋里的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不……不要紧……我……我死……不了。”一句话,惹得长孙氏也忍不住呜咽出声来。李神通则两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掉泪。
待御医赶来时,世民已神志清醒,无甚大碍了。他为秦王号过脉,开了一付汤药,说道:“急火攻心,血热妄行,喝了这付解毒醒酒汤便没事了。”秦王究竟因何吐血,御医实在诊不清楚。从脉象上看,既无中毒症状,也不像有什么病症。但事涉三位皇子,这其中有什么玄奥他不知道,不敢随便说话,敷敷衍衍地开了副小药,急忙告辞而去。
这时,高祖皇上来了。建成元吉没有直接跟来秦王府,而是径去皇宫,先传了御医,又禀知父皇。他们认为,这次秦王必死无疑,那么些鸩酒喝进肚里,就是扁鹊重生,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但这事出在东宫,他们必须首先告知父皇,演一出猫哭老鼠的假戏,让父皇相信这是一场因饮酒过量而引发的变故,是谁也无法预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