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乱,北归无望了,杨广在大雷宫召集群臣,商议建都丹阳一事。
丹阳,即过去陈朝的国都建康。杨广的意思是,建都丹阳,有长江天堑能守,可保据江东。
虞世基以为这是一个绝好的主意,他上奏说:“江东百姓仰望圣驾已久,陛下过江,安抚黎民,这是大禹之举!”
来扬州的时候,宇文述突然得了种不知名的急病,死在南下的船上。如今,杨广最可信赖的臣将,只有内史侍郎虞世基了。
右侯卫大将军李才站出来厉声喝道:“虞世基!你还想欺君误国到什么时候!”
这一声喊,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虞世基这么多年身居高位,备受圣宠,绝没想到有人敢在皇上面前指名道姓地骂他,一瞬间气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
“陛下,他,他……”
杨广正色喝道:“李才,有话好好说,不得无礼!”李才向杨广跪下,说:“陛下,江东卑湿,地域险狭,若迁都丹阳,内要供奉皇上和百官公卿,外要供给三军,百姓必不堪重负,恐怕终究还会散乱的。臣以为,迁徙丹阳不是上策!”
这时虞世基缓过劲儿来,大声吼道:“大胆李才,竟敢胡言乱语,诽谤朝政!江南是肥腴之地,物富粮丰,难道连公卿三军也供养不了吗?一派蛊惑人心的鬼话!”
李才说:“陛下,就算是内史侍郎的话有些道理,臣将还是请陛下三思。此次随驾扬州的有十五万之众,军中骁果卫士多是关中人,随驾久居扬州,无不思念家乡。如果陛下诏令北返,将士们一定个个奋勇,不怕什么盗贼草寇横行。但是,假若他们知道皇上意欲定都丹阳,回乡无望,万一骁果人人逃亡,其后果不堪设想!”
“人人逃亡?还万一?”杨广冷笑着说,“不是已经有人逃亡了么?虞卿,那个带领几个骁果西逃的郎将窦贤怎么样了?”
虞世基会意地答道:“陛下,叛将窦贤已经追回,与随他逃跑的卫士一起全部斩首!”
“嗯,好极!”杨广得意地说,“李才,你是不是也要逃亡呀?”
“陛下,臣将绝无此意。李才如果想逃,今天就不会在陛下面前了。”言外之意,我要想逃走,也不会被追回来的。
杨广笑笑说:“好,一片忠心难能可贵。你可以退下了。”
李才刚走出殿门,杨广对虞世基说:“派人盯着他,只要他走出江都宫一步,就以叛逆谋反论处,就地斩首!”
杨广又看看侍立殿下的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和司马德戡几个人,问道:“迁都丹阳之事,几位爱卿以为如何?”
几个人齐声回答:“臣永远遵从皇上圣意!”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是宇文述的两个儿子,曾犯罪该斩,杨广念及与宇文述的交情,免了他两个的死罪,赐给宇文述为奴。宇文述死后,杨见这兄弟两个有其父遗风,忠勇能干,况且自己身边缺人,便任命宇文化及为右屯卫将军,宇文智及为将作少监。还让宇文化及承袭父亲爵位,掌握侍卫大权。
司马德戡也是一名杨广宠信的侍卫将领。杨广见他们几个都表示了忠君之意,心里就踏实些了,挥挥手说:
“你们都可以走了。”然而杨广有些疏忽,他没有看到宇文化及他们在表示忠心的时候,眼睛里隐含的那种阴森冰冷的神情。一场大的变乱正在酝酿之中。
看到臣僚们都走了,虞世基才又对杨广说:“陛下,李才说的骁果思乡,并非都是妄言,还需早作安定之计。”
杨广说:“这件事朕也想到了,不知虞卿有什么好办法。”
虞世基说:“骁果卫士都是青壮,所谓思乡,不过是想女人了。陛下只需下诏,允许骁果在此地娶妻,他们就不会再惦记关中妻室,定能安心了。”
杨广一听笑了,说:“你真是多智多谋,这是条奇计。只是哪里有那么多人为骁果们牵线说媒?”
虞世基摇头说:“不用说媒。陛下敕令扬州城里及其四乡的寡妇和未嫁女全都集于宫监,再让骁果兵士前往,任意挑选一个为妻就行了!”
杨广觉得这个办法太妙了,高兴地说:“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
这一夜,杨广回到了归雁宫。他果然没有问及柳娣的事,只是吩咐内侍备了佳肴,让萧后陪他一起喝酒。萧后陪坐在侧,却滴酒不沾,眼看皇上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许久,萧后终于忍不住问:“陛下,真的要定都丹阳么?”
杨广点点头说:“天下已乱成这个样子,恐是无药可救。朕意已决,只有如此了。”
“可是,妾听说军中为此有些动荡。”“不足为虑。”杨广喝了口酒说:“就是窦贤带了几个人想逃回关中,已经抓回来杀了。”萧后忧虑地摇摇头,说:“恐怕不仅如此,妾还听说骁果将士有许多人在谋反呢!”杨广一惊,问:“皇后听谁说的?”
“前些天有一个内侍告诉妾,他听到军中有几位将领私下议论,像在密谋什么大事。妾对他说,这事应当禀奏皇上。”
“噢,皇后说的是这回事呀。”杨广放心了,“那个人已被朕下令斩首了!”
萧后浑身一抖:“陛下,怎么……”“一个宫人竟敢乱言朝事,况且是谣言惑众!”杨广满不在乎地说。萧后不作声了。杨广又喝了几杯,无意中看到了一旁案几上的铜镜,就走过去对着镜子照起来。他拈拈胡须,拢拢头发,将自己打量了好一会儿,转身对萧后说:
“皇后你看,这么好的一颗头颅,不知道会被谁砍下来!”
萧后正在若有所思,忽然听杨广说了句这样的话,惊惶地问:“陛下怎么能说这么不吉的话?”
杨广一笑,十分豁达地说:“皇后,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富贵贫贱,欢乐痛苦,还有那凶吉祸福,都要交替轮回,何必认真,更何须悲伤呢?还是今宵有酒今宵醉吧!”说着,又端起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殿外传来一阵歌声,清晰而委婉,是一个女子在唱:河南杨花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落何处,李花结果自然成。
杨广听歌中所唱,就说:“这是谁在唱反歌!杨花、李花,分明是在说朕与李渊么!”一边说着,就走出殿门。夜色沉沉,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他立足细听,那歌声一会儿像在东,一会儿又像是在西,飘忽不定,有时候还像是发自星光稀疏的天空。
杨广踱回殿来,长叹一声说:“这是天在唱,天在唱啊!”索性端起酒壶,张开嘴咕咕地灌了进去。
一壶酒喝干,杨广步履蹒跚地走向书桌,铺开一张方笺,提笔写道:
求归不得去,真成遭个春。鸟声争劝酒,梅花笑杀人。杨柳吐绿,明媚的烟花三月又临扬州。这是大业十四年的三月,是一个看上去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的春天。然而就是在这个春天,大业皇帝与他的大业王朝一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三月十一日凌晨,月落星稀,天还没亮。睡梦中的杨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惊醒。他忽地坐起来,侧耳倾听,窗外满是人们东奔西逃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间或还有一明一灭的火光。杨广立即翻身下床,正在穿衣,就听一个人在窗下大喊:
“陛下,骁果造反,就要冲进宫里来了!”杨广跑出寝殿,宿卫内侍一个都不见了。他又急急忙忙来到大雷宫中,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更是空无一人。他明白了,这不是突发的事变,是一次谋划已久的反叛,只不过将他一个孤家寡人蒙在鼓里罢了。
杨广茫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想理一理思绪,看看该怎样应对眼前的局面。
“皇上在这里!”随着一声大喊,呼啦啦涌进一群持枪提刀的将士。
走在前头的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司马德戡和一名校尉令狐行达。
杨广心头一喜,随口问道:“虞卿虞世基在哪儿?”司马德戡说:“陛下,虞世基已被斩首!”“什么!你们……”杨广恍然顿悟,造反的原来正是这一伙人!
宇文化及说:“陛下,军中上下见西还无望,不得已而出此下策!”
杨广说:“你们要回关中,朕答应了就是,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好吧,传朕旨意,今天启程,即返长安!”
宇文化及嘿嘿地笑了笑:“陛下,现在说这话,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你,你们要杀朕?朕有什么罪?”“陛下误国之罪,连李密的讨檄中都写得清清楚楚,还用得着我们几个再说吗!”司马德戡说着,又抖了抖手里的长刀。
杨广低下了头,轻声地说:“朕实在有愧于天下,对不起百姓。可是,你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跟朕享受荣禄,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朕?今天这事,是谁领头?”
宇文化及说:“陛下,溥天同怨,并非哪一个人的事。”这时,殿外传来哭嚎声,杨广十二岁的小儿子、赵王杨杲哭叫着跑进来,分开众人扑向他的父皇。刚到杨广膝下,令狐行达手起刀落,把杨杲砍杀在地,鲜血溅了杨广一身。
杨杲是杨广最宠爱的儿子,突然被杀于膝下,让他悲恸不已。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双目紧闭,浑浊的泪水由眼角滚落下来。
毕竟是帝王胸襟,过了一会儿,杨广便稳住了情绪,睁开眼擦擦泪水,质问令狐行达:
“小儿无辜,为什么杀他。”
令狐行达说:“因为他是败国君王的儿子!再说,这些年无辜死于陛下手中的,又何止一个小儿?”
“这么说,你们是非要朕死不可了?”宇文化及回答:“陛下不死,天下难安!”杨广绝望了。平心而论,他不是没想到过会有这样一天,而且他对生死早已看得很淡,不过觉得这一天来得有些太快了。他平静地说:
“既然这样,去给朕拿鸩酒来!”周围的人都站着一动不动。
杨广气恼地说:“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怎么可以锋刃相加!王公诸侯的血流到地上都会使一方大旱,何况天子之血!”
宇文化及淡淡地说:“陛下可以不流血。”杨广明白了。他环顾四周,殿里没有适合的东西,只有自己腰上的一条练带了。他双手微颤着解下练带,交给马司德戡。然后往椅子后背上轻轻一靠,合上了双眼。
司马德戡接过练带,在杨广脖子上缠绕一圈,练带的一头握在自己手里,将另一头递给令狐行达。两个人相互对视片刻,接着用力一拉……相传两代,存国三十八年的大隋王朝,就在这一瞬间结束了。
天亮以后,萧后与一班内侍、宫女拆下漆床的木板,做了一口棺材,把杨广跟杨杲一起,浮厝于西院流珠堂。五个月后,江都太守、后御卫大将军陈棱找到了杨广的灵柩,将他落葬在江都宫西郊吴公台,一个又称雷塘的地方。因此才有了晚唐诗人罗隐的那首诗:
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
三月二十七日,宇文化及下令江都宫内外戒严,率部众登船,沿运河北上,再取道彭城返回长安。萧后及六宫按老规矩作为御营。萧后明白,换个说法,这叫押解回京。
萧后坐在舱里,木然地望着滔滔河水流过。岸边堤上,一行被大业皇帝赐姓了杨的柳树发出了嫩绿的叶芽,柳枝还在微风里飘拂摇荡。她看着嫩柳,不由地想起了差不多两年前来扬州时,皇上和百姓一同栽树的情景,想起了那首民谣:
……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今天,天子真的“栽”了!
萧后又想起了柳娣,她到家了吗?这会儿在干什么?她去过舅舅家吗?她想起了那三间草房,院里的鹅鸭,村前小溪、竹林,甚至还有那个嬉皮笑脸的张阿四……萧后忽然觉得,虽然自己在舅舅家只长到十四岁,但在记忆中,那里的一草一木竟是那么清晰,而自己生活其中三十多年的高墙深宫,反倒是模糊多了。
作为皇后,一个凤冠霞帔、荣华无比的帝王之妻,与舅舅村里的那些胼手胝足的村妇相比,自己得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将来还会有什么?她一路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其解。
五月十四日,义宁帝杨侑禅位。二十日,唐王李渊在长安登基称帝,国号为唐,改元武德。自此,中国历史上,一个历时二百八十年,可以与西汉、东汉两朝媲美的唐朝开始了。
九月,唐高祖李渊追赐杨广谥号为“炀帝”。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大业皇帝或杨广逐渐被人们淡忘,而“隋炀帝”却大名鼎鼎,以至于后来的千百年里,中国百姓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一个君王死了,盖棺论定,由后来帝王授予庙号,即为谥。赐谥之制,实始于周。谥法多种,如:文,经天纬地曰文;武,威强睿德曰武;景,布义行刚曰景;昭,圣闻周达曰昭……何为“炀”?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远礼、去礼、远众、逆天、虐民,就是视国家礼法如敝屣,恣意妄为;视仁义道德如碎瓦,肆行无忌;视奸佞小人如亲朋,捧为心腹;视贤士忠臣为仇敌,杀而后快;视黎民百姓如草芥,滥施****。由此可见,炀,是谥法中再坏不过的称号了。
因此,自隋唐之后以至千年百代,不论在正史野史、小说笔记、词话评书之中,隋炀帝便成了荒淫昏庸、肆虐无忌、横征暴敛、滥杀无辜的代名词。
然而,史书也好,笔记也罢,毕竟都是后人写的。后之来者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大都拘囿此时,无不为此时之需而所用,演绎成篇,叫子孙看来,即认为彼时彼地之情景人物就是书中写的样子。
历史犹如浩瀚的长江,日夜不息,滚滚流淌。这历史的长河,谱写了多少恢宏瑰丽的诗章,也唱出了多少凄惨哀怨的悲歌。流淌中,不时卷起一朵朵既不壮观,又十分渺小的浪花。而且,稍显即逝。杨广,就是其中一朵。
然而,望滔滔之流水,溯汩汩之源头,对于大业皇帝杨广,又怎能一个“炀”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