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雍丘县好景不长。丘君明有个堂侄叫丘怀义,探知了堂叔与李密交往,为了得到赏银,就向官府告发了。很快就奏到杨广殿下,杨广命丘怀义亲自携带诏书,领兵搜捕李密。丘怀义指挥官兵包围了王秀才的家,恰巧李密与雪梅外出未归,幸免一难,而丘君明、王秀才却被抓去,几天后便被斩首。
就这样,李密改名换姓,偕雪梅再度逃亡,流落到了淮阳村。
王仲伯听完李密讲述了逃亡的经历,满脸歉疚地说:“李密兄,刚才是我太莽撞了,不该在门外大呼小叫直喊你的名字。”
李密说:“是啊,一旦被别人听见传出去,恐怕又有麻烦。”他叹了口气又说,“不过,整天这样提心吊胆地苟活,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地方呆一年两年可以,时间久了,难保不露风声。”
王仲伯说:“李密兄的疑虑不无道理。像你我这样的钦犯,逃到哪里也不可久留。我觉得,既然反了,就索性一反到底!兄嫂二人倒不如跟我一块儿去瓦岗寨,投奔翟让算了。”
李密一愣,问:“这么说,仲伯兄已经是瓦岗寨的人了?”
王仲伯点点头:“自从那一夜咱们逃脱分手以后,我就去了瓦岗寨,直到今天。今晚我是奉了寨主翟让之命,去二贤庄请单雄信的,他也是个义士首领。”
李密又问:“翟让待人如何?”
王仲伯说:“我与你不同。你靠谋略,我靠勇武,能闯能杀就行了。在寨主手下混得还算可以。”
“唉,仲伯兄,”李密叹道,“当今的义士,多是草莽英雄,不识用人之策。我怕那瓦岗寨的翟让,又是一个长白山上的王薄。”
“不会的,我可以为你引荐。”王仲伯手拍胸脯说,“眼下寨主正需要谋士,依你的才干一定会得以重用!”
李密说:“仲伯兄,说句心里话,我实在有些进退两难。被朝廷缉捕,四处躲藏,整天提心吊胆这滋味的确不好受。可是,做了这么久刘志远,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李密似乎是他人了。再说,淮阳村老老少少待我不薄,将十几个孩子交给我启蒙,我也不能说不管就不管了。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李密停顿一下,深情而又用内疚的眼光看着坐在一旁的雪梅,良久,继续说,“雪梅嫁给我这几年,除了担惊受怕,便是东躲西藏,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如今好歹也算有了间栖身的草棚。因此,只要相安无事,动不如静。去瓦岗寨的事,仲伯兄让我想想再说。”
王仲伯听李密说的也是实情,看看从自己进门起就陪坐在一边,并不时悄悄抹泪的雪梅,十分同情地说:“这样也好,应该从长计议。如果眼下的日子能维持下去,做个教书的刘先生当然不错。可是,李密兄,一旦有风吹草动定来瓦岗寨找我,绝不能再落到官府手里了。”
“这你放心,我一直都是非常警惕的。”李密点着头说。
王仲伯又转对雪梅说:“嫂子,这几年李密兄幸亏有你关照,才能熬到今天,你也跟着吃尽了苦头。女流之辈能有如此大义之举,令王仲伯自愧不如!我与李密兄分别太久,刚才见了面又惊又喜,只顾诉说别后的遭遇,却冷落了嫂子,还请嫂子宽恕不恭之罪!”
雪梅开颜一笑,说:“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见你们兄弟久别重逢,我心里也十分高兴呢!不过,唉,一边高兴,一边还是担心!”
李密说:“好了,高兴担心的事不管它,咱不能饿肚子说话。你去灶间做几样小菜来,我先跟仲伯兄喝上两杯!”
王仲伯也不客气,说:“正好我也饿了。不过,嫂子不要太张罗,简单弄点饭菜,吃过之后我就上路,今夜一定得赶到二贤庄去。”
雪梅爽快地答应:“知道了,请仲伯兄弟稍等。”就开门出屋。
然而雪梅旋即又转了回来,说:“刚才有个人影在房前一闪跑掉了,我跟了几步,也没看清是谁。”
王仲伯一惊:“莫不是有人一直在门外偷听?”“不会吧!”李密自语着走到院里。夜幕四合,周围黑沉沉一片,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在心里说,淮阳村人老实厚道,不至于干这些低三下四的事,蓦地,他眼前浮现出刘二那个嬉皮笑脸的模样!又想到,还是谨慎些好。
雪梅看到的那个人影就是刘二。别看刘二是个泼皮无赖,头脑却很有些小聪明,他对李密身世的猜疑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知怎么的,他越看这位“刘志远”,越觉得不像教书先生,刘先生整天一副温良谦卑的样子,显然是装出来的。而这样伪装的原因,好像不是由于他寄人檐下、为报答淮阳村人不弃之恩所致,他在遮掩着什么。
刘二的这种猜疑,在他调戏雪梅被李密撞见之后,就越发加重了。当李密怒目圆睁,紧握铁拳朝他走来的时候,他一下看清了那个温良谦卑的外表下包含的刚毅凶悍,这架势绝非一个教书先生所有,更不是村人百姓打架殴斗时的样子,到底是什么,刘二从未见过。可是,这位刘先生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只说了一句“你怎么可以这样”,尽管语气非常愤怒严厉,但不过就是一句话嘛,说完了竟然就放刘二走了。
刘二逃脱了一顿想像中的暴打,疑心反倒更重起来。他暗自揣测,看刘先生那副凶悍样子,若真打起来,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为什么没打?真的是因他是一个落魂流浪到此的外乡人,遇事得忍且忍吗?
过了几天,刘二越觉得自己的猜疑更有道理。因为他轻亵了“刘先生”的老婆以后,这些天来一直相安无事,即使他不亲自动手,依他在村里的为人和威望,只要稍微有透露,村里的长者及父兄辈的人绝不会饶过刘二。捆绑跪地挨木板子,三天之内任何人都不给他饭吃,然后再向刘先生赔礼道歉是一定少不了的。所有这些都没发生,就说明刘先生的嘴极为严实,没有告诉别人。他为什么这样忍气吞声?
刘二越想越觉得蹊跷,越觉得其中有些意思。这位刘先生一定不是常人,一定有什么隐秘。说不定他是掠了人家钱财,拐了人家闺女私奔出来,到淮阳村暂避风头的。若真是那样,就可以不轻不重地敲他一笔,也好过几天吃喝玩乐的自在日子。
从那以后,刘二对教书先生更加留意起来,李密当然浑然不觉。没想到就在这天夜晚,刘二的猜疑果然被他证实了。
这天黄昏,刘二与李密在村口相遇,刘二说的要他去城里去玩的话也是试探。一年多来,刘二从未见教书先生夫妇二人迈出村子一步,这是一般常人所没有的耐性。他说了以后,见刘先生支吾应敷,当时并没在意,便转身回家。
走出一段路,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前,是刘二一个出了五服的叔辈家,与李密的茅屋斜对着不远。正巧,年轻的婶子出门小解,因是暮色昏沉,那女人没发觉街上走着刘二,还边走边解裤带。刘二见此情景,又生了邪念。就绕过篱笆院墙来到茅厕后面。乡下农夫家所谓的茅厕,不过是三面大半个人高的土墙围起的角落,经年累月,土墙上已千疮百孔。刘二来到墙后蹲下,找了一个稍大些的墙洞往里面窥探,暮色朦胧当中,只看见了一片雪白的屁股,还听到哗哗的水响,得意得他差点笑出声来。
正在意犹未尽,水响戛然而止,他那位婶子提上裤子走了。刘二见无光景可看,就站起身子打算回家,恰在这时,他听到了那声叫喊:
“李密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刘二越过茅厕土墙寻声看去,见对面路上有一个骑马的人在跟刘先生说话。刘先生显得十分慌乱,随即便拉着那个人进屋去了,还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刘二打了个哆嗦,一种本能催使他急步绕到路上,轻手轻脚地猫到教书先生的窗下,但是门窗封闭得极严,只听到屋里有人声,说的什么,他却一句也没听明白。不过有一点刘二已经坚信不移:刘先生不姓刘,那个骑马人叫他李密兄。更何况那个人骑着马!在乡下,除了偶尔见到穿公服的人骑马之外,普通百姓绝少有骑马的。不管怎样,首先可以证实的便是刘先生已经不是刘先生了,至于他到底是谁,钱财藏在哪里,怎样才能敲他一笔,刘二自知绝非自己出面所能办到的,但是他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天还没亮,刘二就起身去了县城。刘二有一个远房表舅家的表哥,姓孙,在县衙里混了个班头,外号人称孙大杠子,意思是凡事无论大小,只要经孙班头之手,他非得敲一杠子才行。孙大杠子跟刘二很投得来,刘二身上有几个零碎钱时,还常来县城约孙大杠子喝两盅。
这天孙大杠子见刘二又来县衙找他,就问:“怎么,又弄了两只鸡换成钱了?”
刘二嘿嘿一笑,说:“孙哥,这回你猜错了。今天,你得请我喝酒。”
“哟嗬!几天不见长了本事,倒要来敲我一……”想起自己的外号,后面的话就咽了回去,又问:“到底有什么事?”
刘二越发卖起关子:“摆下四样菜,烫上一斤酒再说。反正我是给孙哥送钱来的。”
孙大杠子看到刘二这副得意的模样,猜想他可能寻到了一条生财之路,想来找个合伙,就拉他进了酒馆。
三杯酒刚刚下肚,刘二就把自己对刘先生的猜疑,以及昨晚已经证实他不姓刘等等的事情全说完了。孙大杠子听说有人叫刘先生“李密兄”,手中的酒杯一抖,问:
“刘二,你说那个骑马的人叫刘先生李密兄?”“是啊,是啊。”刘二鸡啄米似地点头。“这不是玩笑,你可听清楚了?”“当然听清楚了。”“刘二,你知道李密是谁吗?”
“咱管他是谁哩!反正他是个有钱的主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住在淮阳村,这就行了。孙哥,明天你穿着公服去我们村,找那个李密晓以利害,只要他肯拿出钱来,咱就保证不把这事声张出去。哼,这回得狠狠地敲他一大杠子,让他知道知道……”
“闭上你那张嘴吧,就知道钱。”刘二以为自己顺嘴说出了孙哥的外号,惹得他恼火,就嘿嘿笑笑,不再说话。其实,孙大杠子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刘二说的那个人真是朝廷通缉抓捕的那个李密,就不是敲他一杠子的事了。领人抓了李密,当然会得重赏,而且自己也绝不会只干个小小的班头,至少也得是个县令、县尉之类的。得了赏银之后,当然得拿出个三两二两的给刘二,但眼下要紧的是得让他稳住,不要再四处张扬。
他对刘二说:“你刚才说的这些,绝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免得别人先下手,把咱们的钱财抢了去。来,喝个一醉方休,明天我就去找那个教书先生叙谈叙谈!”
合当李密有九死一生之运。刘二回到村里时已是傍晚。因是孙大杠子掏钱请客,刘二就一顿猛吃猛喝,到此刻还在云里雾里,醉醺醺地一步三晃。
在村口柳林边,刘二看见邻居的翠花姑娘在割羊草,就腆着脸走过去,说:“翠花,给我做媳妇吧。”
翠花闻到刘二满身酒气,板着脸说:“去!再敢满嘴喷粪我就砍你!”说着举了举手里的镰刀。
刘二毫不在乎:“嘿,还挺厉害哩。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刘二。你等着,我刘二马上就是有钱人了。明天衙门里就来找那位刘先生。他不姓刘,他叫李密,到时候他会乖乖地给我拿出钱来。等我有了钱,盖起三间大瓦房,就去跟你爹提亲。怎么样啊,翠花?”
翠花吓了一跳,顾不得跟刘二斗嘴,提起草筐匆匆走了。
天黑时候,李密跟雪梅正吃着饭,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他叫柱子,是翠花的弟弟,也在跟李密读书。柱子进门喘着粗气说:
“刘先生,我爹叫我来告诉你,衙门的人说你叫李密,明天就来跟你要钱,爹说,叫刘先生想个办法对付对付。”
李密忙问:“柱子,你爹怎么知道的?”“是刘二,刘二喝醉了酒跟我姐姐说的!”柱子说完,转身跑了。
雪梅大惊失色,说:“淮阳村住不得了!”李密点点头:“赶快收拾一下,现在就走。”“上哪儿?”雪梅急切地问。李密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说:
“如今这样子还能上哪儿呢?只有一条路,上瓦岗寨!”突然,他挥拳猛地砸在桌子上,咬牙说道:“苍天啊,你睁开眼看着,我李密定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