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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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列别强(2)

然而烟草的烟气开始熏得我睁不开眼了。听完赫洛巴科夫的叫声和公爵的大笑之后,我就回我住的房间里。在那里的一张有高高的弯靠背的、窄短且已破旧了的鬃垫长沙发上,我的茶房已经给我铺好床铺了。

第二天我挨门挨户地去看马,先从有名的马贩子西特尼科夫那里看起。我穿过便门走进一个撒着沙的院子里。马厩的门是打开的,门前站着老板本人,他是一个略上年纪的、高大而肥胖的人,穿着一件有高翻领的兔皮外套。他看见了我,就慢慢地走过来迎我,双手把帽子在头上举了一会儿,慢声慢语地说:

“啊,您好。您八成是来看马的吧?”“对啊,我来看看马。”“请问要什么样的马?”“给我看看,你哪些。”

“好,好。”我们走进马厩里。有几只在干草里趴着的哈巴狗站起来,摇着尾巴,向我们跑来;一只长胡须的老山羊很不情愿地走了开去;三个穿着脏兮兮的皮袄的马夫默默地向我们鞠躬。右边和左边,在高出地面一些的马栏里,有大约30匹健康干净的好马。横木上有鸽子飞来飞去,咕咕叫着。

“您买马是用来做什么呢?乘用,还是做种马用?”西特尼科夫问我。

“也要乘用,也要做种马用。”“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马贩子一字一顿地说,“彼佳,把银鼠带出来给这位先生看看。”我们走到院子里。“要不要我给您搬张凳子坐?……不要?……那就请便吧。”

马走在木板上出出得得声,鞭子咔嚓一声响,彼佳,一个麻脸的、脸色发黑的、年约40岁的男子,带着一匹健康干净的灰色母马,从马厩里跳出来,让它用后脚站起来,又带它在院子里跑了两圈,然后身手敏捷地把它勒住停在了供人观马的地方。银鼠挺一挺身子,嘶嘶地喘着气,翘起尾巴,转动着头,向我们瞟了一眼。

“这家伙训练得真是太好了!”我心里想。“让它自由活动,让它自由活动。”西特尼科夫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我看。“您看如何啊?”最后他问我。“这匹马不坏,可是前面两条腿不是很结实。”“腿很可靠的!”西特尼科夫非常肯定地回答,“还有臀部……您瞧……宽得像炕一样,甚至都可以在上面睡觉。”

“蹄腕骨有点长。”“哪里长!不会的!让它跑,彼佳,让它跑,走快步,快步,快步……别让它跳。”彼佳又带着银鼠在院子里跑。我们都不说话。“好,带它回去吧,”西特尼科夫说,“再把鹰带过来给我们看看。”鹰是一匹如甲虫般乌黑的荷兰种母马,臀部下垂,身体瘦健,看起来确实比银鼠好些。它是属于猎人们所谓“轧、砍、掳”的那种马的,也可以这样说,走路的时候前脚向左右踢开,而很少向前进。中年的商人们对这种马情有独钟,因为它们跑起路来好像伶俐的茶房的颇有气势的步态。饭后出门闲逛的时候,叫这种马独匹拉车是再适合不过的。它们走路很神气,弯着脖子,殷切地拉着粗制的轻便马车,马车载着饱得动弹不得的马车夫,患胃灼热的富态的商人,和穿着浅蓝色绸外衣、戴着淡紫色头巾的长满赘肉的商人妻子。这鹰我也没看上眼了。西特尼科夫又拉了几匹马来给我看……最后,一匹灰色而有圆斑点的伏叶科夫种母马使我两眼放光了。我情不自禁,欢喜地拍拍它的脖子。西特尼科夫立刻装出从容的样子。

“那么,它拉车拉得好吗?”我问。(谈及跑大步的马时,一般不说跑得好不好。)“拉得好。”马贩子不急不徐地回答。“能否试一下?……”“当然可以,喂,库兹亚,给这匹马套上车。”驯马师库兹亚是这一行的行家,他驾着马在街上从我们面前来回跑了两三次。这马跑得轻松自在,步调不乱,臀部不耸动,运脚自如,尾巴翘起,走路稳健。

“这匹马你怎么卖?”西特尼科夫定价很高。我们就在街上讨价还价,忽然一辆由配合默契的三匹马拖着的驿马车从街角急速奔驰过来,无比自豪地停在西特尼科夫家的大门口了。在这辆狩猎用的富丽堂皇的马车上坐着那位公爵,赫洛巴科夫并排地和他坐在一起。罢克拉格驾着车……样子那么威风!好像可以驾着车穿过耳环似的,这家伙!两匹枣红色的副马娇小可爱,乌黑的眼睛,乌黑的腿,神采奕奕,行动那么矫健敏捷。只要呼啸一声,就会跑掉的!那匹深褐色的辕马犹如天鹅一般昂首挺胸,两条腿稳若泰山一般站定着,不断地摇晃着头,自豪地眯着眼睛……简直太好了!伊凡·瓦西里耶维奇沙皇在复活节上才坐这样豪华亮丽的马车出游呢!“大人!欢迎!”西特尼科夫高兴地大声喊。公爵跳下马车,赫洛巴科夫好不容易从另一面爬下车来。

“你好,老弟……有马吗?”“大人要,当然有啊!请进来……彼佳,把孔雀牵出来!一会儿再把赞美牵出来。先生,您的事,”他接着跟我,“我们以后再决定吧……福姆卡,给大人搬一张凳子来。”

从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特殊的马厩里,彼佳牵出了孔雀。这匹身材高大的、深红色的马四只脚都腾空了。西特尼科夫竟转过头来,眯起眼睛来了。

“呜,勒拉卡利奥翁!”赫洛巴科夫高兴地叫起来,“瑞姆萨(我爱这个)。”

公爵笑了。拉住孔雀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它反而拖着马夫在院子里跑呢,好不容易把它推向墙边了。它大口喘着气,颤抖着,畏缩起来,可是西特尼科夫还不甘心,扬起鞭子来威吓它。

“看什么呢你?我把你这!呜!”马贩子带着亲切的威吓对它说,一方面无比自豪地情不自禁地欣赏着自己的马。

“怎么卖?”公爵问。

“大人要买,按5000吧。”“3000。”

“那怎么行呢,大人,请原谅……”“就这样了,3000,勒拉卡利奥翁。”赫洛巴科夫继续说。

我没有等到交易结束就离开了。在街路尽头的拐弯上,我看见一所灰色的小房子,大门上贴着一大张纸。纸上用钢笔画着一匹马,尾巴像烟囱,颈细长,在马蹄下面,用古体字这样写道:

此处售各种毛色之马匹,这里的马匹系由唐波夫地主阿拿斯塔赛·伊凡内奇·且尔诺拜之著名草原养马场运到列别强集市。此种马匹体态优美,驯育得力完善,性情温良。各位买主惠顾,请直接与阿拿斯塔赛·伊凡内奇本人联系。如阿拿斯塔赛·伊凡内奇不在,与驭者拿萨尔·库勃希金联系也可。各位买主,请惠顾老人!

我停住了。我想,让我看看且尔诺拜先生的出色的草原养马场的马吧。

我想穿过便门走进去,但是这便门很奇怪,是关闭着的。我就敲门。

“是谁?……买主吗?”一个女人尖声喊道。“买主。”

“马上就来,先生,就来了。”

便门开了,我看见一个50岁左右的妇人,没有戴帽子,穿着靴子和没系扣的皮袄。

“客人,请进来,我马上去叫阿拿斯塔赛·伊凡内奇……拿萨尔,喂,拿萨尔!”

“什么事?”一个70岁的老年人的声音从马厩里隐隐地传出。

“备好马,买主来了。”老妇人跑进屋里去了。

“买主,买主,”拿萨尔很不满意地回答她,“我在替它们洗尾巴,还没洗完呢。”

“啊,多美的地方啊!”我想。“你好,先生,欢迎。”我背后徐徐传来一个很好听的中性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在我面前站着一个身着蓝色长裾大衣的、不胖不瘦的老头儿,白发苍苍,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很有神,脸上现出和蔼可亲的微笑。

“你要马吗?好的,先生,好的……不如先到我那儿去喝杯茶?”

我谢绝了。“好,那就请便吧,先生,请别介意,我是照古风的。(且尔诺拜先生说话不慌不忙,而且把o 全都发ó的音。)所以,我这里一切都很简朴……拿萨尔,喂,拿萨尔。”他并没有大声喊,只是拖长了声音叫唤。

拿萨尔,一个长着鹰钩鼻和尖胡肋的满面皱纹的小老头,出现在马厩门口了。

“先生,你想要什么样的马?”且尔诺拜先生接着问。“便宜点的,套篷马车用的。”

“好……有的,好……拿萨尔,拿萨尔,把那匹灰色的骟马给先生看看,知道吧,靠外边的那一匹,还有那匹额上有白斑的枣红色马,或者另一匹枣红色马,美人生的那匹,知道是哪匹吧?”

拿萨尔去马厩牵马了。“你就这样拉着笼头牵它们出来吧。”且尔诺拜先生在他身后叫喊。“先生,我这里,”他用清澈而和蔼的眼光看着我的脸,接着说,“不像那些马贩子一样——他们真让人憎恨!他们用各种姜,还用盐、酒糟,这些真是见鬼!……可是我这里,你能发现的,一切都真实,没有欺诈。”

马牵出来了。它们都不能让我满意。“好,把它们带回去吧,”阿拿斯塔赛·伊凡内奇说,“把其他的牵出来给我们看看。”其他的马带出来了。最后我选定了一匹价格比较低的。我们就开始讨价还价。且尔诺拜先生并不急躁,说话很谨慎小心,郑重地召请上帝来做证人,这就使我没法不“惠顾老人”。我付了定钱。

“好,那么,”阿拿斯塔赛·伊凡内奇说,“请让我按照传统的习俗,用衣裾裹着缰绳把这匹马交到你的衣裾里……因为这匹马,你一定会感谢我的……这是一匹多么少壮的马呀!多么结实呀……从没有使用过的……草原出产的!配什么马具都可以。”

他画了十字,把自己大衣的衣裾衬在手上了,牵住了缰绳,把马交给我。

“现在这匹马是你的了……要喝杯茶吗?”

“不,多谢你,我该走了。”

“请便吧……叫我的马车夫现在就随你把马送去吗?”

“嗳,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就送。”

“可以,亲爱的,可以……伐西利,喂,伐西利,跟先生一块儿去。把马送去,把钱收来。好吧,再见了,先生,祝你好运。”

“再见,阿拿斯塔赛·伊凡内奇。”马送到了我家里。次日发现,原来是一匹有气肿病的瘸腿的马。我想把它套上车,但是它却向后倒退。用鞭子打它,它就发起脾气来,用脚踢着,而且竟躺在地上了。我马上到且尔诺拜先生那里去。我问:

“在家吗?”

“在家。”“您怎么这样呢,”我说,“您把一匹有气肿病的马卖给了我。”

“有气肿病的?……不会的!”

“还是瘸腿的,而且脾气也很倔强。”

“瘸腿的?不会的,一定是你的马车夫不小心把它弄伤了……我在上帝面前起誓……”

“其实我认为,阿拿斯塔赛·伊凡内奇,您应该收回这匹马。”

“不行,先生,对不起。马一出院子,就不能收回了。你应该事先看清楚的啊。”我恍然大悟,只得顺从自己的命运,笑着走了。幸亏我为这教训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两三天后,我离开了。过了一星期,我又在归途上经过列别强。我在咖啡室里遇到的几乎还是从前那几个人,又看到那位公爵在打台球。但是赫洛巴科夫先生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淡黄发小军官取代了他的位置他受着公爵的宠幸。可怜的退役陆军中尉在我面前又把自己的俏皮话试了一次——以为或许还能像原来那样讨人欢喜——但是公爵不但没笑,反而皱起眉头,耸一耸肩膀。赫洛巴科夫先生垂下了头,畏缩起来,钻到屋角里,开始默默地装起他的烟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