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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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白净草原(3)

“喂,巴夫路霞,”科斯佳说,“这是不是算是一个真诚的灵魂飞上天去,嗳?”

巴夫路霞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枯枝。“也许是的。”最后他说。“巴夫路霞,我问你,”费嘉开始说,“在你们沙拉莫伏也能看见天的预兆吗?”“就是太阳一下子消失了,对吗?当然看见的。”“大概你们也很害怕吧?”

“不光是我们。我们的老爷,虽然早就对我们说,你们要看见预兆了,可是到了天黑的时候,听说他自己也吓得要命。在仆人的屋子里,那厨娘一看见天黑下来了,你猜怎么着,她就用炉叉把所有的砂锅瓦罐统统打破在炉灶里了,她说:‘现在谁还要吃,世界的末日到了。’所以汤都流出来了。在我们的村子里,阿哥,还有这样的传说,说是白狼要遍地跑,把人都吃掉,猛禽要飞到,那个脱力希卡要出现了。”

“脱力希卡是什么?”科斯佳问。“你不知道吗?”伊柳霞热心地接着说,“喂,伙计,你是哪儿人,连脱力希卡都不知道的?你们村子里都是不懂事的人,什么也不懂!脱力希卡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就要来了;他这个人非常奇怪,来了之后捉也捉不住他,对一个这样奇怪的人无可奈何。譬如农人们想捉住他,拿了棍子去追他,把他包围起来,可是他会使遮眼之法——他遮蔽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便会自己互相厮打起来。比如把他关在监狱里,他就要求在勺子里喝点水,等到人家把勺子拿给他,他就钻进勺子里,一下就无影无踪了。要是用镣铐把他锁起来,只要他的手一挣扎,镣铐就脱掉了。就是这个脱力希卡要走遍乡村和城市;这个脱力希卡,这个狡猾的人,要来诱惑基督教徒了……唉,可是人们对他无可奈何……他是这样一个奇怪而狡猾的人。”

“嗳,是的,”巴夫路霞用他的不慌不忙的声音继续说,“是这样一个人。我们那儿的人就是在等他出现。老人们都说,天的预兆一开始出现,脱力希卡就要来了。后来预兆果然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跑到街上,走到野外,等候事情的发生。我们那儿,你们知道,是非常宽阔的地方。大家在那里看,忽然从大村那边的山上来了一个人,样子很古怪,头那么奇怪……大家高声喊叫起来:‘啊,脱力希卡来了!啊,脱力希卡来了!’就往四处纷纷逃跑!我们的村长爬进了沟里;村长太太被卡在大门底下了,她大声喊叫,把自己的看家狗吓坏了,这狗挣脱了锁链,跳出篱笆,跑到树林里去了;还有库齐卡的父亲道罗菲奇,他跳进燕麦地里,蹲下身子,急忙学起鹌鹑叫来,他说:‘杀人的仇敌也许会怜悯鸟的。’大家都吓成这副样子!……谁料到走来的人是我们的箍桶匠华维拉,他买了一只木桶,就把这只空木桶戴在头上了。”

孩子们都笑起来,接着又沉默了一会,这是在野外谈话的人们所常有的情形。我瞧瞧四周:夜色庄重而威严;夜半时分的潮湿的凉气代替了午夜的干燥的温暖,夜还要久久地像柔软的帐幕一般挂在沉睡的原野上;离开清晨最初的喋喋声、沙沙声和簌簌声,离开黎明的最初的露水,还有相当长的时间。天上没有月亮。这些日子月亮是升得很迟的。无数金色的星星似乎都在竞相闪烁着向银河的方向流去。的确,你望着它们,仿佛隐隐感到地球在飞速不断地运行……奇怪的、尖锐而沉痛的叫声,突然接连两次地从河面上传来,过了一会儿,又在远方反复着……科斯佳哆嗦了一下。“这是什么声音?”“这是苍鹭的叫声。”巴夫路霞冷静地回答。

“苍鹭。”科斯佳重复一遍……“巴夫路霞,我昨天晚上听见的是什么,”他停了一下又说,“你说不定知道的……”

“你听见些什么?”“我听见的是这样。我从石岭到沙希基诺去,起先老是在我们的榛树林里走,后来走到了一片草地上——你知道吗,就是溪谷里急转弯的地方——那儿不是有一个水坑吗?你知道,坑里还长满了芦苇,我就从这水坑旁边走过,弟兄们啊,突然听见这水坑里有一只东西呜呜地呻吟起来,声音好悲哀,好可怜。呜——呜……呜——呜……呜——呜!我吓坏了,弟兄们啊!时间已经很晚了,而且声音那么凄惨。我真要哭出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嗳?”

“前年夏天,一伙强盗把守林人阿金淹死在这水坑里了,”巴夫路霞说,“也许是他的鬼魂在那里诉苦。”

“原来是这样,弟兄们啊。”科斯佳睁大了他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说……“我还不知道阿金淹死在这水坑里;要是知道了,还要更害怕呢。”

“不过,听说,那里有些很小的蛤蟆,”巴夫路霞继续说,“这些蛤蟆叫起来很悲伤。”

“蛤蟆?啊,不,那不是蛤蟆……怎么会是……(苍鹭又在河面上叫了一声。)哎,这家伙!”科斯佳不由地说出,“好像是林妖叫。”

“林妖不会叫的,他是哑巴,”伊柳霞接过话说,“他只会拍手,毕剥毕剥地响……”

“怎么,你见过林妖吗?”费嘉用讥讽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

“不,没有看见过,但愿别让我看见吧。可是别人看见过。前几天我们那儿有一个农人给他迷住了,他领着他走,领着他在树林里走,老是在一块地上转来转去……好不容易天亮时才回到了家里。”

“那么他看见他了吗?”“看见了。他说很大很大,黑黢黢的,遮蔽着身子,好像藏在树背后,让人看不清楚,好像在躲避月亮,一双大眼睛望着,望着,一眨一眨的……”

“啊哟!”费嘉轻轻地打个颤,耸一耸肩膀,喊道,“呸!……”

“这坏东西为什么要生到世界上来?”巴夫路霞说,“真是!”

“不要骂,小心被他听见。”伊柳霞说。大家又默不作声了。“看呀,看呀,伙伴们,”蓦然传出凡尼亚的稚嫩的声音,“看天上的星星呀——像蜜蜂那样挤来挤去!”他从席子底下探出他那嫩嫩的小脸儿来,用小拳头支撑着,慢慢地抬起他那双平静的大眼睛来。所有的孩子都举目仰望天空,好一会才低下来。

“喂,凡尼亚,”费嘉亲切地说,“你的姐姐阿妞特卡身体好吗?”

“很好。”凡尼亚有些模糊不清地回答道。“你问她一下,她为什么不到我们那里玩?……”

“我不知道。”

“你告诉她,让她到这来玩。”

“我会告诉她的。”

“你跟她说,我有礼物送给她。”

“也送我吗?”

“也送给你。”凡尼亚喘了一口气。

“算了,我不要。你还是送给她吧,她待我们真好。”凡尼亚又把他的头靠在地上了。巴夫路霞站起来,拿起那只空锅子。“你去哪儿?”费嘉问他。“到河边去打点水,我想喝点水。”两只狗站起来,跟着他去了。

“小心,别掉到河里了!”伊柳霞朝他喊道。“他怎么可能掉下去?”费嘉说,“他会小心的。”

“对,他会小心的。可是事情很难说,他弯下身去打水的时候,水怪就会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下去。过后人家就说:这个人掉到水里了……其实哪里是掉下去的?……”他倾听一下,又说:“听,他钻进芦苇里去了。”

芦苇的确在那里分开来,发出悉索悉索的声音。“是真的吗?”科斯佳问,“说是那个傻子阿库丽娜自从掉到水里之后就发疯了。”

“正是从那时候起的……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听说,她以前是一个美人呢。水怪把她的相貌弄坏了。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有人把她救起来。他就在水底下把她的相貌弄坏了。”

(这个阿库丽娜我也碰见过不止一次。她身上遮着些破衣烂衫,样子瘦得可怕,脸像煤一样黑,目光混混沌沌的,牙齿永远露出,她常常一连几小时地在路上的某处踏步,把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贴在胸前,像笼中的野兽一般两只脚慢慢地倒换着。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不懂,只是偶尔痉挛地哈哈大笑。)“听说,”科斯佳继续说,“阿库丽娜因为被情人欺骗,才跳到河里去的。”

“就是因为这个。”

“你记得华西亚吗?”科斯佳悲伤地接着说。“哪个华西亚?”费嘉问。“就是淹死的那个,”科斯佳回答,“就在这条河里。”

“多好的一个小男孩啊!咳,这小男孩真好!他母亲费克丽斯塔很疼爱他呢,很疼爱华西亚呢!她,费克丽斯塔,好像早有预感他要在水里遭殃似的。夏天,有时候华西亚跟我们小伙伴们一同到河里去洗澡,她就浑身发抖。”

“别的女人都觉得没什么,管自拿了洗衣盆扭来扭去地从旁边走过,费克丽斯塔可不,她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喊他:‘回来,回来,我的宝贝!啊,回来呀,我的心肝!’天晓得他是怎样淹死的。他在岸边玩儿,他母亲也在那里,在耙干草。冷不防听见好像有人在水里吐气泡,一看,只剩下华西亚的帽子浮在水面上了。打那以后,费克丽斯塔精神失常了:她常常去躺在她儿子淹死的地方;她躺在那儿,弟兄们啊,还唱起歌来——记得吗,华西亚常常唱这么一支歌——她也就唱这支歌,她还哭哭啼啼地向上帝诉苦……”

“瞧,巴夫路霞回来了。”费嘉说。巴夫路霞手里拿着盛满水的锅子,回到火堆旁。

“喂,伙伴们,”他沉默了一会,开始说,“事情不太对劲呢。”

“什么事?”科斯佳急忙问。“我听见了华西亚的声音。”孩子们吓得个个发抖。“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科斯佳喃喃地说。

“真的呢,我刚弯下去舀水,忽然听见华西亚的声音在叫我,好像是从水底下发出来的:‘巴夫路霞,喂,巴夫路霞,到这儿来。’我退开几步。可仍旧去打了水。”

“啊呀,天哪!啊呀,天哪!”孩子们画着十字说。“这是水怪在叫你呀,巴夫路霞。”费嘉说,“我们刚才正在谈他,正在谈华西亚呢。”“唉,这是坏兆头啊。”伊柳霞泰然自若地说。“唔,没有关系,让它去吧!”巴夫路霞坚定地说,重新坐了下来,“生死由命。”孩子们都沉默了。显然是巴夫路霞的话给了他们深刻的印象。他们开始横卧在火堆面前,似乎是准备睡觉了。

“什么声音?”科斯佳突然抬起头来问。巴夫路霞仔细听了听。“这是小山鹬飞过发出的叫声。”“它们飞到哪儿去?”“听说是飞到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的。”

“很远吗?”“很远很远,在暖海的那边。”科斯佳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来到这里与孩子们相伴已有三个多小时了。月亮终于升起来了。我没有立刻发觉它,因为它只是细细的一弯。这没有月光的夜晚似乎仍旧像以前一样灿烂……但是不久前还高高地挂在天空的许多星,就要落到到大地的黑沉沉的一边去了;周围全是静悄悄地,正如将近黎明的时候一切都寂静的样子,一切都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静的酣睡中。空气中已经没有浓烈的气味,其中似乎重又散布着湿气……多么短促的夏夜啊!……孩子们的谈话和火同时停了下来……连狗也打起瞌睡来了;在微弱而淡淡的星光下,我看得出马也在垂下脑袋休息了……轻微的倦意支配了我,发困就睡着了。

一阵清风从我脸上拂过。我睁开眼睛,天色已经破晓。虽然还没有一个地方照着朝霞的红光,但是东方已经发白了。四周一切都看得见了,虽然仍有点模糊。灰白色的天空亮起来,蓝起来,寒气也加重了;星星有时闪着微光,有时又不见了;地上潮湿起来,树叶出现了露珠,有的地方传来活动的声音,早晨的微风已经在地面上飘荡。我的身体用轻微而愉快的颤抖来响应它。我迅速地站起身来,走到孩子们那边。他们都沉沉地睡在微熏的火堆周围,只有巴夫路霞抬起身子,凝神地瞧了瞧我。

我向他点点头,沿着烟雾茫茫的河边回家去了。我尚未走出两俄里,在我的周围,在广阔而****的草地上,在前面那些发绿的小丘上,在这一片又一片的树林上,在后面漫长的尘埃道上,在闪闪发亮的染红的灌木丛上,在薄雾底下隐隐的泛蓝的河面上——都洒满了清新如燃的晨光,起初是鲜红的,后来是大红的、金黄色的……一切都动起来了,觉醒了,歌唱了,喧哗了,说话了。到处都有大滴的露珠像辉煌的金刚石似的发出红光;清澄而明朗的、仿佛也被早晨的凉气冲洗过的钟声迎面传来,霎那间一群精神焕发的马由那些熟悉的孩子们赶着,从我旁边疾驰过去……很遗憾,我必须附说一句:巴夫路霞就在这一年里死了。可惜,这个优秀的孩子不是淹死的,而是坠马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