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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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沙汀上的孤阁(2)

白天的风势和波涛渐渐地减弱了。可是日落时分,天气又回复了昨天狂风暴雨的情况。一到晚一片漆黑。狂风怒号,从海面冲来,好像放着排炮,不时有一阵阵的骤雨;随着海潮的上涨,波涛滚滚愈来愈凶猛了。我在接骨木丛中伏着嘹望,看见一星灯光升到游艇的桅顶,游艇显得比刚才我在苍茫的暮色中看到时要近得多了。我下了个结论,这一定是给岸上诺思莫尔的同谋者的一个暗号。于是我就出来,走到沙汀上,看看周围有什么异常。

沿着林边有条小路,正好是在孤阁和大厦之间最直接的交通途径。我把眼光向那面扫去,只见有一星灯光在大约不到四分之一里之外迅速地逼近过来。从灯光弯弯曲曲过来的情况看去,好像是有人正提着一盏灯循着弯曲的小路走来,不时又被更强烈的暴风雨打得向后退缩。我再把自己藏在接骨木丛里,急切地等着这位新来的人走近。原来这是个女人。等到她走到距我埋伏的地方约八米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她相貌。这是那个默不作声的聋老婆子,诺思莫尔小时的保姆,就是他在这件见不得人的阴谋中的助手。

我在她后面跟了一小段路,利用那些数不清的高坡和山沟,隐身在黑暗之中,使我占便宜的不仅是老保姆耳聋,而且还有狂风和波涛的咆哮。她进了孤阁,立刻把一个朝向大海的窗户打开,在窗口点上一盏灯。不一会儿,游艇桅顶上的灯光逐渐熄灭了。目的达到了,船上的人可以肯定有人在等他们上岸了。这个老妇人又继续在干些准备工作。虽然其他的百叶窗仍然关着,我仍然可以看见一线灯光在房子里各处移动。不久烟囱里一阵一阵冒出许多火花来,我知道火已经生好了。

此时此刻,我的确相信诺思莫尔和他的客人,只要潮水一涨上淤泽,马上就会登岸。这是一个十分不利于行船的风暴之夜。我一想到登陆的危险,就觉得惊悸之感已经渗到我的好奇心里去了。我的老相识,说真的,确实是个非常古怪的人,不过目前的古怪情况不但令人不安,而且感到凄惨。我怀着错综复杂的感情走到了海滩上,在距离去孤阁的小路六米之内的一个山沟里伏下身子。这样,我就能够心满意足地认出来人是谁。如果是相识的人,只要他们一上岸,就可以上去招呼他们。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海潮依然低得十分危险,有一只船登上了岸,在我的注意力被它唤醒之后,又看见远处海中也有一点灯光,时而猛烈地闪烁,时而被汹涌的波涛遮住。夜逐渐深了,天气也变得更恶劣,况且游艇在下风的岸边,位置很危险;大约就是这个缘故,逼得他们一有机会就马上登陆。

过了不大一会儿,四个船夫抬着一只很重的箱子,第五个人提着一盏马灯在前面领路。紧挨着我埋伏的地方前面走过,接着,老保姆开了门,让他们走到孤阁里面去。后来他们又回到沙滩上,在第三次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抬着另外一只箱子,比刚才那只大一些,但是显然没有第一只重。他们在搬第三次了,这一回,一个船夫拿着一只手提皮包,另外几个人提着一只女人用的箱子和一个旅行袋。强烈的好奇心,令我激动异常,如果真会有一个女人出现在诺思莫尔的客人里,就表示他改了习惯,放弃了他以往关于人生的那一套得意的理论了,这可真是有意地要使我感到惊奇。从前我们一起住的时候,那座孤阁简直是个厌恶女性的人住的庙宇。可是现在他素来所仇恨的女性眼看就要在里面寄居了。一两件特别的事情突然进入我的脑袋:早一天我检查他房子的一切准备时,里面有几样很精致的、几乎可以说是引诱女人的东西,当时我觉得很惊奇。现在它的用意现已经很清楚了。我想,我真是笨透了,当时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正在我这样回忆的时候,又有一盏灯从海滩向我移动过来。一个我还没有见过的船夫拿着这盏灯,他领着另外两个人向孤阁走去。毫无疑问,这两个人就是新来的客人,房子里的一切就是为他们准备好的。我这时耳朵和眼睛都紧张起来了,伏着注视着他们从我身边经过。一个是位个子非常高的人,戴着一顶旅行帽,帽边垂在眼睛上,披着一件扣得很紧的苏格兰式披肩,并翻上去遮住了他的面部。这个人除了看得出我刚才说过的身材高大,以及步履不稳,腰弯得很厉害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了。在他身旁的那个人,搞不清楚是依偎着他,还是扶着他,她是一个年纪小小,个子高高,身材窈窕的女人。她的面色苍白至极,然而在灯光下,脸上却被十分阴暗的、变化不定的影子晃得看不真切,她可能长得很丑,也可能美得像我后来发现她的真面目一样。

当他们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这个少女说了几句话却不幸被风声压下去了。

“嘘!”她的同伴说。声调很特别,这个字一吐出来就让我感到紧张,甚至有些战栗。就像一个惊悸欲死的人从胸中用力迸出来的声音。我从未听过比这更富于表情的音调。现在,每当我晚上兴奋就会听到这个声音,我的思想也会回到当时的坏环境中。这个男人说话时,转过来面对着少女。一闪之间,我瞥见了一绺红须,一只大概在多年前弄破了的鼻子。他那淡淡的眸子在脸上闪耀着,似乎隐藏着强烈的不满。

可是,这两个人走进了孤阁。水手们三三两两地回到海滩上。风吹过来一声吆喝:

“推船!”不一会儿又有一盏灯过来,这次只有诺思莫尔一个人。

我的妻子和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常常感到很惊讶和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像诺思莫尔那样,在同一时间内,十分漂亮而又相当令人厌恶。从他的仪表上看真是一位很有教养的绅士,而且脸上每一处都显示着智慧和勇敢,然而你只要朝他望望,甚至在他最和气的时候,也可感觉到他的脾气同船主一样凶悍蛮横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他这样一碰就炸,有怨必报,双重性格都到了同等程度的怪人。在他身上,结合着南方人的活泼,和北方人记起仇来经久不忘的性格。这两种性格在他脸上刻划得分明,这的确是某种危险的记号。他的身体魁梧灵活。他的头发和面部都很黑。他的相貌本来很英俊,却被他那狰狞可怕的表情损坏了。

当时,他的脸比平时要苍白得多,眉头紧锁,不停咬着嘴唇,一面走,一面敏锐地观察四周,好像一个被恐怖包围了的人。我认为在他这种神情里面,还有一种胜利的表情,好像他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目前已是接近成功的尾声。

一半由于我太在意细节,觉得应该招呼他——事实也已经太迟了;一半想吓一下老相识,于是我决定立刻使他知道我在这里。

我突然站起来,一步跨过去。“诺思莫尔!”我说。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惊吓。他一个字也不说就朝我扑过来。手里有个东西闪闪发光。他拿着一把匕首刺向我的心脏。就在这个当儿,我把他拌了一个筋斗。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不知道是我的动作快,还是他没有拿准。不过,刀口只擦破我的肩部,刀柄和拳头都重重地打在我的嘴上。

我撒腿就跑,不过没跟远。我曾经多次考查过沙丘的地形,以便作长时间的埋伏,或供偷袭与撤退之用。于是我逃到离打架的地点不到十米处,又俯身伏在草地上,这时,灯已经摔在地上熄灭了。真正令人难以相信,我发现诺思莫尔一跃溜进孤阁,砰的一声把门上的铁闩插上了。

他没有追我。他逃跑了。诺思莫尔,这个最不能容人的、最大胆的人,他竟逃跑了!我很难相信自己的神智依然清醒。而且在这件一切都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里面,要想从一个疑点中找出一些线索也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把孤阁要秘密地戒备起来?为什么诺思莫尔要在深夜里、暴风雨中、在潮水几乎没有涨上淤泽时把他的客人引上岸?为什么他要杀我?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吗?我有些不理解,撇开这一切不谈,他又怎么会事先预备好了一把匕首?一把匕首,甚至是一把利刃,它和我们生存着的这个时代是极不协调的。再说,一个绅士从游艇登岸,踏上自己的园地,别说这是晚上,同时环境有些神秘,就是通常走起路来也不会这样防备别人致命的攻击的。我愈想愈想不通。我重新把这件神秘事情的因素列举一遍,屈指数着:秘密为客人准备好的孤阁;客人不畏游艇覆没,冒着生命危险的登陆;这些客人,至少可以说有一个客人,毫不掩饰而又好像无缘无故地感到恐怖;诺思莫尔带着赤裸裸的利刃;诺思莫尔仅听到了一声名字就刺杀他的老朋友;最后一件,也十分奇怪的,诺思莫尔从他要杀害的那个人身边逃跑了,而且己像一个被猎人追逐的动物一样,关在孤阁内。算起来至少有六个的原因人觉得十分蹊跷。而且每个因素同其他因素配合起来成为一个连贯的故事。我简直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这样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并意识到伤口的疼痛——刚才殴斗时受的伤。于是绕过沙丘潜行过去,走过一段迂回曲折的小路,重新回到我林中的掩蔽处。在路上,那个老保姆提着那盏灯又从离我不到几米路地方走来,朝格****大厦走去。这是这件事情的第七个可疑之处,似乎诺思莫尔和他的客人们要自己动手烧菜、洗碟子,而那个老女人仍然住在那个又大又空、周围尽是园地的营房里。这件事情一定很重要,否则,决不会为了保守秘密弄得一切都不方便。

我一路想着一边寻着路回到我的洞窟。安全起见,我踏熄了余烬,点上灯,检查自己肩头的伤势。这也算不了甚么伤,不过血流得很多。我尽所能用破布和山泉中的冷水把它包扎好(因为我的手不容易摸到那个伤口的地方)我一面忙着做这些事,一面心里对诺思莫尔和他的秘密勾当宣战。我取出左轮手枪,取出里面的子弹,非常仔细地把它擦干净,又把子弹装上来准备战斗。后来,我想到那匹马就又心神不定了。它可能脱缰跑掉,或者嘶叫,那就会暴露我在海边丛林中的帐篷,我决定不让它在我附近逗留。那时距离黎明还有很长时间,我就牵着它越过沙汀走向渔村。

[三]我是怎样和我妻子相识的

我利用沙汀地势的高低不平,始终在孤阁周围潜行了两天。我已经熟练了对这些必要的战术。小山和洼地,一个接着一个,对我这番惊心动魄或者是卑鄙的行动来说,他们成了保护我的黑色外衣。然而,即使有这些有利条件,我对于诺思莫尔和他客人们的情况,依然一无所知。

新鲜的食物是那个老妇人在黑暗的掩蔽下,从大厦里送过去的。诺思莫尔和那位年轻的女子,常常到流沙旁边的海滩上散步一两小时,有时一路同走,不过各人顾各人的时候比较多,我不由地推断这个散步地点,是为了保持秘密而事先选择好的。因为这只有从海上才看得见。不过对我来说,这地点是十分合适的。附近的沙丘,从最高的地方到起伏最多的地方都是紧紧相连的。从这些地方,即使躺在山沟里,我也可以看见诺思莫尔和那女子以及他们走路的情况。

那位高个儿好像失踪了。他不仅从来没有跨出门槛,甚至在窗口也没有露过脸。至少应该说,我从来没能看见过。白天从孤阁的楼上可以望到沙汀的周围;因此我不敢爬到离它再近的地方。而在晚上,我虽然敢走过去了,可是底层的窗子好像防守围城似的,又都堵塞起来。有时我想,那位高个儿大概病在床上,因为我记得他无力的步履。有时我认为,他一定早就离开了,只有诺思莫尔和那位年轻女子两个人留在孤阁里。即使在当时,这样想时,也使我很不高兴。

不管这两个人是不是一对夫妻,我却从许多地方看出来,他们的关系不怎么好。虽然他们说的话我根本听不到,更不曾看见任何一个人面部表情,但是他们举止之间是有些距离的,甚至可以说很疏远,这就表示要么他们不熟悉,要么彼此抱着敌意。少女和诺思莫尔同行时,走得比她单独散步时快;而我认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如果有一点倾慕之情的话,只会使步伐减慢而不会加快。而且她一直和他保持着足足一米的距离;她撑着的那把似乎是用来作障碍物的伞,正好放在他们中间。诺思莫尔老是想靠近她而那女子老是退避着。在沙滩上,两人所走的路线,如果再延长一点,就会把他们引到澎湃的波涛之中的对角线。但是,在接近这种危险的时候,这位少女就会不露声色地改了路线,把诺思莫尔丢在她和大海之间了。我注视着她的这些策略,在我,心里觉得非常高兴,而且很赞成她这么做,一举一动都使我暗暗欢喜。

第三天早晨,她独自出来散步。我发觉她哭了好几次,不由地吃惊。你可以看得出我心里的关切比我预料的要强得多。她有一种稳重而又飘逸的风姿,顾盼之间有着不可想象的优美,每走一步,姿态都很好看。她在我眼中,似乎在吐着芬芳和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