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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傻瓜(8)

托蒙眼瞪瞪地望着她,说道:“嗬,劳科莎,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站起来,像个命运的女神似的,低下头向他摆出一副阴沉的脸色。我的意思是这样——这是千真万确的,一点不假的。你跟特里森克老爷并不是一家人,和我一样!——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她的眼睛里闪出得意的光彩来。

“什么!”“就是这样,您呐,并且还不止这样哩。你是个黑奴——生来就是个黑鬼子,是个奴隶——你眼前就是一个黑鬼子,是个奴隶。只要我一开口,不过两天,特里森克老爷就会把你卖到大河下游去了!”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你这可恶的老骗子!”“偏不是胡说。这全是实话,一句也不假,我敢当天赌咒。是的,您呐——你是我的儿子——”“你这死鬼!”“你今天连踢带打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才是波赛·特里森克的儿子,他是你的主人——”“你这畜生!”

“他的名字才叫做托蒙·特里森克,你的名字叫做肖索僮,你没有姓,因为黑奴都是没有姓的!”

托蒙猛一下跳起来,拿起一块木柴,往上一举。但是他的母亲只向他笑一笑,说道:

“坐下,你这小畜生!你以为能把我吓唬得住吗?你可没有这份儿本事,像你这种贱东西根本就不行。我看你要是有机会的话,也许会从背后开枪打死我,因为你就只会这一套——我可对你看得很清楚,简直把你看透了——可是我倒不怕让人杀掉,因为这些事情已经在字据上写得清清楚楚,并且有可靠的人保管着。我要是让人杀了,保管这个字据的人就会知道上哪儿去找出凶手来。啊,天呐,我告诉你吧,你要是把你的母亲当做你那样的大傻瓜,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好吧,你乖乖地坐下来,老老实实地呆着。我不叫你起来,你可不许再动!”

托蒙心里七上八下,乱得一团糟,他着了一阵急,生了一阵气,终于显出听天由命的样子,说道:

“这全是些荒唐的梦话!好吧,你再往下说,拼命瞎扯一气吧,我跟你反正算完了。”

劳科莎并未搭理他。她拿起提灯来,向门口走去,托蒙立刻就吓得浑身发冷,惊惶失措。

“回来,回来!”他哀求道,“我不是当真那么说的,劳科莎。我把刚才的话收回,再也不那么说了!请你回来,劳科莎。”

那女人站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说:“这样可不行,肖索僮,不许你这样没大没小。你可不能叫我劳科莎,好像你跟我是平辈似的。孩子们对妈妈说话,都不像你这样。你得叫我妈或是妈妈,这么称呼才对——至少身边没有旁人的时候,总得这么叫。叫呀!”

这使托蒙很为难,但是他终于叫出来了。

“这才对啊。你要知道怎么做才对你有好处的话,那可千万别再忘了。还有呢,你说过你往后不再说我的话是撒谎或是梦话了。现在我再提醒你一下,算是警告:你要是再那么说,那你就只能给我说那最后一次了。我会抬起腿就跑,一直到法官那儿去,对他说明你是什么人,并且还要证明我的话。我说的这些,你信不信?”

“啊,”托蒙苦哼着说,“我不光是相信,而且还明白了。”

劳科莎知道她已经完全胜利了。其实她并不能向谁证明什么,她用来吓唬人的所谓字据原是撒谎的。但是她知道她在和什么人打交道,所以她把这话说过两次,都说得毫无疑问的样子,使它收到很大的效果。

她走到一只蜡烛箱跟前,在那上面坐下,她那得意洋洋、威风十足的胜利姿态简直使那只箱子成了一个宝座。她说道:

“好吧,肖索,咱们现在来谈谈正经事,可别再说那些废话了。先说头一件事:你每月拿到50块钱,你得把一半交给你妈。快拿来!”

可是托蒙的全部家当只有6块钱了。他把它拿给她,还答应从下月起规规矩矩地付给她那份津贴。“肖索,你欠了多少账?”托蒙打了个哆嗦,说道:“差不多三百块了。”“你打算怎么还?”

托蒙苦哼着说:“啊,我不知道,别给我提这些可怕的问题吧。”

但是她一直不肯放松,继续追问,终于逼得他说了实话:他近来化了妆,溜进别人家里去,偷了些值钱的小东西。事实上,两星期以前,人家还以为他在圣路易,他却在本镇的一些人家大偷特偷了一次。可是他还不知道他弄走的东西能否变卖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钱,目前镇上满城风雨,又使他不敢再冒一次险。他母亲赞成他的举动,并且还主动表示愿意帮忙,这倒把他吓了一跳。他战战兢兢地大着胆子说,如果她能离开这个镇上,他就会觉得自在一些,比较安全一些,并且也可以抬得起头来——他还想再说一番道理,她却打断了他的话,声明她准备离开,这使他大为惊喜。她只要按时拿到她那一份津贴,那就随便住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关系。她说她不打算到远处去,准备每月到这鬼屋子来取一次钱。然后她说:

“现在我不那么恨你了,可是我过去恨了你许多年——谁也难免。难道不是我把你换了,才使你当了阔人家的大少爷,有个体面的名声,使你成了个有钱的白种上流人物,穿上了讲究的衣服吗——可是我得到了什么报答?你一直都看不起我,并且还老爱当着人家的面对我说些恶毒的、难堪的话,老不叫我忘记我是个黑人——还有——还有——”

她不由得呜呜地哭起来,伤心得要命。托蒙说:“可是你知道,我并不知道你是我的母亲呀!并且——”

“哎,这些话都别提了吧。随它去,我要把它忘掉。”然后她又凶狠地添上一句:“往后可千万别叫我再想起这些事,要不你就得倒霉,我可有话在先。”

临到他们分手的时候,托蒙极力装出讨好的口吻说道:“妈,请你告诉我,我父亲是谁,你不会见怪吧?”他以为他提出这个问题会使她为难。可是他想错了。

劳科莎却得意地摇摇头,把身子一挺,说道:“你叫我告诉你,还问我会不会见怪?不,我哪会见怪!提起你父亲,我管保没什么叫你丢脸了。他在这整个镇上是数一数二的高贵人物——祖先是弗吉尼亚人。他是最著名的世家。他的祖先也像特里森克和赫霍坦那两家人一样高贵,日子也过得顶神气。”她极力摆出一副更得意的样子,意味深长的继续说道,“你还记得西锡尔·柏雷·艾塞克斯上校吗?他跟你那托蒙·特里森克少爷的爸爸是同年死的,所有的共济会会员、互济社社员和许多教会里的人都来给他送殡,他的丧事是这个镇上办得最热闹的,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人。”

在这种飘飘然的得意心理鼓舞之下,她年轻时那些消失了的幸福的感觉又回到了她脑子里来了,她的姿态流露出一种尊严和高贵的意味。假使她目前的环境稍微相称一点的话,她那股劲头真可以算是皇后般的气派。“这镇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黑人像你这么出身高贵。好吧,快走!尽管抬起头来,爱抬多高就抬多高——你有这份儿权利,我敢保证。”

神秘女人的真相

大家都说“人生总不免一死,这多么令人难受啊。”——人们活在世上,原是出于不得已,可是居然会发出这种怨言,未免有些奇怪。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生气的时候,你就默数四下。大发脾气的时候,你就咒骂吧。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托蒙上床睡觉之后,时常会忽然从梦中惊醒,那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啊,谢天谢地,原来是一场梦!”然后他又沉重地躺下去,苦哼一声,嘟哝着说:“黑鬼子!我是个黑鬼子!啊,那我宁肯死了还好些!”

他清早醒来的时候,又经过一次这种恐怖,于是他就打定主意,不再和这种折磨人的睡眠打交道了,他开始思索起来。这些念头可真是够沉痛的啊。他脑子里大致有这么一些念头翻腾着:

“老天爷为什么要造出黑人和白人这么两种人呢?当初那头一个黑人还没造出来的时候,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老天爷才叫他生出来受活罪呢?白人与黑人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今天早晨,我体会到黑人的命运多少悲惨啊!可是直到昨天晚上,我脑子里却从来没动过这种念头。”

他唉声叹气地熬过了一个多钟头。随后“肖索”毕恭毕敬地走进来,告诉他说早饭快好了。“托蒙”看见这个白种的贵族青年向他这个黑鬼子卑躬屈膝,还叫他“大少爷”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他粗声粗气地说道:

“快滚开!”那青年走开之后,他却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可怜虫,他又没得罪过我,可是现在他成了我的眼中钉,因为他是特里森克家的大少爷,我却是个……啊,我还不如死了好些!”

一场规模巨大的火山爆发,随着发生了地震、海啸和熔岩的飞腾,像几年前喀拉喀托火山爆发的光景一样,使周围的景物完全改变了面貌,变得无法辨认了。高山成了平地,平地成了山丘,原来的沙漠变成了美丽的湖泊,原来喜气洋洋的青翠草原成了沙漠。托蒙所遭的这场绝大的灾难也在类似的情况下改变了他的精神面貌。他心目中原来的某些低微事物,现在他发觉已经上升为理想。原来的某些理想陷入了山谷,只剩下了呜呼哀哉的残骸,让浮石和硫磺蒙上了一层哀愁,供人凭吊。

他到一些冷冷清清的地方闲荡了好几天,心里老是想呀、想呀,想个不停——总想摸清自己的处境。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如果他遇见一个朋友,他却发觉自己一向的老习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的胳臂搭拉着,抬不起来,不像过去那样,不由自主地伸出去跟人家握手。这是他那“黑人”的卑怯心理在作祟,于是他就涨红了脸,害起羞来了。当那白种的朋友伸出手来和他握手的时候,他那“黑人”的心理又感到惊慌。他发觉他的“黑人”心理使他不由自主地站在人行道旁边,给那些白种的无赖和流氓让路。罗沃拉原是他心中最亲爱的美人,也是他暗自崇拜的偶像。但是现在她邀请他到家里去,他的“黑人”心理也使他尴尬地借故推辞,而不敢进去以平等身份和那些威严的白种人平起平坐。他那“黑人”心理使他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到处乱窜,老是幻想着托蒙的举动非常特别,完全不合他的性格,因此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于是他走过之后,大家就要回过头去盯着他。他尽管极力抑制自己,却还是不能不回过头看一眼——这时候他一见人家脸上那种迷惑不解的表情,心里就觉得别扭,于是他也就赶快躲开,逃避人家的视线。他不久就养成了一种被人追踪的感觉,露出了被人追踪的神色,后来他就逃到山顶上和荒凉的地方去。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凶神附体,该他遭殃了。

他对吃饭也存着戒心了,他的“黑人”心理使他与白种人同席就感到害羞,时时刻刻老是担心被人识破。有一次特里森克法官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这副没骨头的样子,简直像个黑奴似的。”他一听这话,心里慌张得要命,就像被人揭露的杀人犯听见人家喊一声“凶手就是你!”的时候那种感觉。托蒙说他不大舒服,随即就离开餐桌了。

他那假“姑妈”的温存和体贴使他感到恐怖,他极力回避和她接近。

同时他对他那假“大伯”的仇恨随时都在心中不断地滋长起来。因为他暗自想道:“他是白种人,我是他的财产、他的货物,他可以把我卖掉,像卖他的狗一样。”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之久,托蒙老想像着,他的性格起了一番根本变化。其实这是因为他对自己还不了解。有些方面,他的见解完全改变了,永远也不会恢复原先那样,但是他的性格的主体却没有改变,而且也改变不了。有一两个重要的特点的确起了变化,一旦时机成熟,这种变化迟早是会产生后果的——而且是一些性质相当严重的后果。他的性格和习惯受了一番心理上和道德上的激变的影响,表面上已经显得完全改变了,但是过了不久,那一阵风暴平息过去之后,这两方面的情况又渐渐回到了原位。他逐渐恢复了他从前那种轻浮的、悠哉悠哉的作风,以及心理的状况和谈话的态度,他的熟人谁也看不出他与从前那个软弱无能和逍遥自在的托蒙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他在镇上进行的那次盗窃,居然比他所希望的收获大一些。卖到的钱足够清偿他的赌债,总算挽救了他,没让他的大伯发觉他的毛病,再把遗嘱毁掉。他和他母亲彼此越来越亲近了。她现在对他还说不上爱,因为照她的说法,他还“算不了什么”。可是她的天性需要有一种东西或是一个什么人归她控制,而他总算是聊胜于无。她那坚强的性格和那雄赳赳的、威风凛凛的派头,虽然表现得太过分一点,不免使托蒙心里有点不大舒服,可是他还是不由得不甘拜下风。不过一般说来,她的谈话内容无非是关于这个镇上的绅士之家的私生活方面一些猥亵无聊的琐事(因为她每次到这镇上来,都要到人家厨房里去搜集一大批来),托蒙对这种闲聊很感兴趣的。这正合他的胃口。她每月都按时收取他那一半津贴,他也就每次都趁这个机会到那鬼屋里去,和她谈谈天。

在当中那些日子里,她也时常到那儿去和他见见面。他偶尔还到圣路易去玩几个星期,后来他终于又受到诱惑了。他赢了许多钱,又把它输光了,并且另外还输掉许多钱,他只好答应尽快筹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