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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傻瓜(5)

特里森克法官和他倒很要好,他说他的才智胜过常人,但是别人却认为这是法官的荒唐念头,因此并不足以改变一般的舆论。或者也可以说,这是法官的意见不起作用的原因之一。另外还有一种原因,关系更大。如果法官只是说说就了事,那也许还可以产生很大的效果。但是他却犯了错误,偏要设法证明他的见解。几年以来,维昂希为了消遣,暗自编了一种异想天开的日历——这是一种月份牌,每天都附上了一两句华而不实的哲理,大致都是用的讽刺的体裁。法官认为维昂希这些言语和狂想都编得很灵巧简洁、富有风趣。于是有一天他就带着一叠这种日历去串门,向镇上的几位绅士朗诵了一番。但是讽刺却不合这些人的口味。他们的心灵不能理解这种东西。他们读这种游戏文字,也要一本正经、毫不含糊地抠字眼。于是他们就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如果说从前对于大卫·维昂希是个傻瓜这一点还有丝毫疑问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疑问——现在再有了这件傻事,就把那点疑问扫除得一干二净了。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一个对手可以把某人毁掉一半,而要把他完全毁掉,毁得彻底,却需要一个好心肠而又没脑筋的朋友帮忙。从此以后,法官对维昂希比以往更加亲切,而且更加坚信他的日历是有价值的。

特里森克法官尽管是个自由思想者,却还是可以在社会上保持他的威望,因为他在这个镇上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他尽可以大胆地自行其是,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他那得意的团体的另一会员也有同样的自由,因为在大家的心目中,他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无论他想什么、干什么,谁也不会重视。大家都喜欢他,他到处都很受欢迎,只可惜谁都看不起他。

考帕寡妇——大家都亲切地称她为“帕翠大婶”——和她的女儿罗沃拉住在一所小巧舒适而秀丽的村舍里,她的女儿19岁了,是个多情而温柔的姑娘,长得很漂亮,可是此外再没有什么长处。罗沃拉还有两个小弟弟——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

寡妇有一个多余的大房间,她能够找到房客的时候,总是招一个房客,并且还给人家包伙食,但是这个房间现在已经空了一年,这是使她很发愁的。她的收入只够供一家衣食,她还需要收点房租,帮补一些生活享受上的小小用项。但是在一个炎热的六月天,她终于快活起来了。她那恼人的等待终结了,她登了一年之久的广告收到了效果,而且应征的房客还不是一个本村人,啊,不是!——应征的信来自北方那模糊隐约的广大世界里老远的地方,是从圣路易来的。她坐在门廊里,用她那双视觉模糊的眼睛凝神注视着浩浩荡荡的密西西比河光辉灿烂的水面,她的心思浸润在幸运的感觉中了。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一种特殊的好运气,因为她得到的房客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她把那封信念给全家人听了,罗沃拉跳跳蹦蹦地跑去督促着一个女黑奴南赛打扫那个房间,通通空气。两个男孩子飞跑出去,在镇上到处传播这个惊人的消息,因为这种事情是大家都感兴趣的,如果不通知一下,大家就会感到奇怪,而且会不高兴。罗沃拉不久就回来了,她兴高采烈,满脸涨得通红,要求把那封信再念一遍。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敬爱的夫人:我和舍弟无意中看到了您的广告,拟请让我们承租您出赁的房间。我们是一对孪生子,年24岁。原籍是意大利,但在欧洲各国住过很久,在美国也住过几年了。我们的名字是列杰和昂杰鲁·加贝罗。您只希望招房客一人,但是,亲爱的夫人,我们愿付双份租金,如果同意,我们绝不会使您感到厌烦。拟于星期四前来。

“意大利人!多么神妙!您想想看,妈——这个镇上从来还没来过一个意大利人,大家都会想看看他们,真要把人想死,偏巧他们全都落到我们手里了——您想想看!”

“是呀,我猜他们准会轰动一时。”“啊,那是不消说的。全镇的人都会着迷!您想想看——他们到过欧洲,走遍了全世界!这个镇上从来还没来过一个旅行家。妈,他们要是见过当国王的,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呃,那倒说不定。可是他们即使没见过国王,那也还是会够热闹的。”

“是呀,那当然喽。列杰·昂杰鲁。这两个名字真可爱:派头很大,外国味儿很足——不像什么琼斯和鲁宾逊这些名字。他们星期四才来,今天才星期二。这么老长一段时间,真叫人等得难受啊。特里森克法官来了,已经走到大门口。他准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我去开门吧。”

法官说了一大堆道贺的话,满怀着好奇心。那封信又拿出来念了一遍,大家还议论了一番。鲁宾逊法官也来了,他又说了许多道喜的话,于是又念了一遍信,又议论了一阵。这还只是开始。左邻右舍,男男女女,一个跟着一个来到了,大家川流不息,一天到晚都有人来,星期三和星期四也是这样热闹。那封信念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差点儿连信纸都弄破了。人人都赞赏那种很有礼貌的、文雅的口气和那流利的、熟练的笔调。人人都深表同情和兴奋,考帕家里的人时时刻刻都沉浸在快乐的气氛中。

在这文明初起的年代,水浅的时候,轮船到埠的时刻是很不准确的。这一次星期四的船就没有在夜间十点开到——因此大家在码头上白等了一整天:后来一场暴风雨把他们赶回家去了,谁也没有看到那两位出色的外国贵客。

十一点到了,这个镇上只有考帕这一家还没有熄灯。雨声和雷声还在稀里哗啦、轰隆轰隆地响着,这个急切盼待的人家还在等候着,希望着。后来终于听见了叩门声,于是全家都跳起来开门。两个黑人进来了,每人扛着一只皮箱,向楼上那间客房里去了。随后那对孪生弟兄进来了——他们是西部从来没有见过的体面小伙子,长相顶漂亮,衣着最讲究,派头也顶出色。其中有一个比较白一点,除此而外,这两弟兄简直是一模一样。

大出风头

我们要努力把一生好好地度过,等到死的时候,那就连殡仪馆的老板也会感到惋惜。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习惯是很难打破的,谁也不能把它从窗户里抛出去,只能一步一步地哄着它从楼梯上走下来。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这对孪生弟兄的和蔼可亲的态度和那自然而高雅的举止很快就获得了这家人的好感。一切拘束和礼节迅速地消失了,随后就充满了最亲切的气氛。帕翠大婶几乎从头起就用他们的教名称呼他们。她对他们充满了最深切的好奇心,而且流露出来了。他们迎合着她这种心理,也就大谈他们自己的事情,这是很使她高兴的。他们不久就说到他们在少年时期曾经遭到过贫困和艰苦。话题越说越远的时候,这位老太太一心要找个适当的机会,对这件事情提出一两个问题。后来她终于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于是她就趁着那个稍黑一点的青年住了嘴,轮到那个白面青年接着叙述的时候,向他说道:

“昂杰鲁先生,如果您不嫌我冒昧,我要请问一声,你们小时候怎么会弄到那么无亲无友,遭到那种困苦呢?您肯给我们谈一谈吗?如果不愿意说,就请不要勉强。”

“啊,太太,我们一点也不在乎。说到我们的遭遇,那不过是走了背运罢了,谁也怪不上。我们的父母在意大利本来是境况不错的,他们又只有我们这两个孩子。我们是弗罗伦萨的世家”——罗沃拉的心猛跳了一下,她的鼻孔也翕动起来,眼睛里闪出美妙的光彩——后来战争爆发了,我父亲参加了战败的方面,不得不逃命。他的庄园充公了,本人的财产也被没收了,我们逃到德国,流落异乡,举目无亲,事实上成了穷光蛋。我和舍弟还只有十岁,以那种年龄而论,我们受的教育总算还好,而且我们都很用功,很爱看书,对德文、法文、西班牙文和英文都有了很好的基础。我们还是非凡的音乐天才——假如您允许我这么说的话,不过这的确是事实。

“先父遭了这番不幸之后,只活了一个月,先母不久也跟着去世了,于是我们就被孤零零地留在人间。当初我们的父母只要肯把我们当展览品公开展览,本可以过舒服日子,有许多人愿意给他们出很大的代价。可是这个主意伤了他们的自尊心,使他们很反感,他们说宁肯挨饿,死在我们前头。可是他们不同意做的事情,我们却只好不得他们的同意干起来。为了他们害病和办丧事的时候欠下的债务,人家把我们抓起来,送到柏林一个下等的博物馆里,作为珍奇展览品之一,叫我们挣出钱来清偿债务。我们熬了两年,才摆脱这种奴役生活。于是我们到德国各地去旅行,根本得不到什么工资,甚至连生活都维持不了。我们只好白让人家看稀奇,向人家讨饭吃。”

“哎,太太,其余的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们在十二岁那年摆脱了那种奴役生活的时候,某些方面已经成了大人了。经验教给了我们一些有价值的事情:比如怎样照顾自己,怎样避免和斗过那些骗子手,怎样经营自己的业务,不用别人帮忙就可以赚到钱。我们到处旅行——一直流浪了许多年——零零碎碎地学了一些外国活,见识了一些稀奇的景致和稀奇的风俗,大大地开了眼界,看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事情。那种生活倒是很开心的。我们到威尼斯去过——还到过伦敦、巴黎,到过俄国、印度、中国、日本……”

说到这里,黑人女仆南赛从门口伸进头来,大声喊道:“老太太,屋里塞满了人,大家都眼巴巴地想看看这两位先生!”她向这对孪生弟兄点点头,又缩到门外去了。

对这位寡妇,这可真是一个得意的场合。她估计着把她这两位漂亮的外国贵客在邻居和朋友们面前炫耀一番,一定能使自己感到很大的愉快——这些人都是些淳朴的乡下佬,很少见过什么洋人,有身份、有派头的更是一辈子没见过。不过她的情绪与罗沃拉的比较起来,的确还不算是过分的。罗沃拉简直是飘飘然像腾云驾雾一般。在那沉闷的村镇的毫无生气的生活史上,这要算是最了不起的日子,最神妙的一段插曲。她与这个日子的光彩的来源将要保持亲密的接触,她将感觉到这份光彩充分地倾泻在她身上和她的身边。其他的姑娘们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羡慕羡慕,而不能分享。

寡妇准备好了,罗沃拉也准备好了,那两位洋人也准备好了。

这批人由那对孪生弟兄领头,顺着过道往外去,走进会客室敞开的门里,这时候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交头接耳的低语声。那对孪生弟兄在门口附近找了个地方站定了,寡妇站在列杰身边,罗沃拉在昂杰鲁旁边站着。于是大家就依次在他们面前走过,主人开始介绍。寡妇满面笑容,非常得意。她接待着这个来访的行列,再把它移交给罗沃拉。

“早晨好,考帕大姐。”——握手。“早晨好,西杰斯大哥——这位是列杰·加贝罗伯爵,这位是西杰斯先生。”——握手,随着是西杰斯先生这方面一阵贪婪的注视和一声“我很高兴能见到您”,列杰伯爵这方面客客气气地点一点头,说一声“荣幸之至!”

“早晨好,罗沃拉。”——握手。“早晨好,西杰斯先生——给您介绍介绍昂杰鲁·加贝罗伯爵。”握手,羡慕的注视和一声“很高兴见到您,”——客客气气地点头,含笑的一声“荣幸之至!”于是西杰斯先生走过去了。

这些来访的客人没有一个是自自在在的,但是他们都是老实人,并不假装大方的样子。他们这些人谁也没有见过一个有贵族头衔的人物,也没有谁料到现在居然能有这份眼福。因此他们忽然听到这个头衔,就好像自己头上突如其来地挨了一棒,冷不防地受到意外的袭击一般。有少数几个人极力想挺起腰杆来应付这个紧急关头,怪尴尬地喊出一声“大人”或是“阁下”这类称呼,但是绝大多数都对这种不习惯的字眼感到很难为情,而且因为这种称呼与那金碧辉煌的宫廷、庄严的礼节和神圣的王族有些隐隐约约的、令人生畏的关联,也就使他们怪不自在,所以他们都只匆匆忙忙地拉拉手,就不声不响地走开了。有时候却像一切招待会上所难免发生的情况一样,偶尔有一个特别长于交际的人挡住了别人的路,叫大家在后面等着,他却不慌不忙地和人家攀谈,问这两弟兄是否喜欢这个村镇,问他们打算在这里住多久,问他们家里的人好不好,还要扯到天气好坏:希望不久就会凉快起来,以及诸如此类的话。这无非是为的回到家里可以夸口说:“我和他们谈了很久的话。”可是谁也没有做出什么煞风景的事,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所以这场不平凡的交际从头到尾都进行得体面而圆满。

随后是一般应酬的交谈,那对孪生弟兄应接不暇,从一群人转移到另一群人当中,潇洒而流利地谈着话,博得人们的赞赏,使大家不由得不羡慕,一致表示好感。寡妇以得意的眼色追随着他们在人群中成功的应酬,罗沃拉也深为满意地时而暗自想道:“他们是我们的——全是我们的,这真叫人想想都痛快!”

母女二人片刻也闲不住。一些关于这对孪生弟兄的问话随时不断地灌入她们那入迷的耳朵里,使她们忙于回答。她们俩各自成为一个固定的中心,吸引着一群全神贯注、无声无息的听众。各自都体会到她现在才第一次知道了“光荣”这两个伟大的字眼的真实意义,明白了它们的无穷的价值,懂得了历代的人为什么情愿抛弃渺小的幸福和财富,甚至牺牲生命,偏要尝一尝这种崇高的、非凡的愉快滋味。拿破仑和他同类的人物都是可以理解的——很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