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克·吐温短篇小说精选
16739100000037

第37章 王子与贫儿(23)

院子正当中站着两个女人,被链子拴在柱子上。国王望了一眼,就看出这是他那两个好朋友。他哆嗦了一下,心里想:“哎呀,她们并不如我所料,还没有被放出去哩。像这样的人居然要挨鞭子,真叫人想想都难受!——是在英国呀!哎,这实在是可耻——并不是在邪教的国家,而是在基督教的英国啊!她们还要遭鞭打。她们安慰过我,好心地待我,而我现在不得不袖手旁观,看着她们遭这种莫大的冤屈。我这应掌大权的一国之主,居然毫无办法,不能保护她们,真是奇怪,太奇怪,太奇怪了!可是这些混蛋还是要当心他们自己才行,因为不久就会有一天,我要叫他们把这笔账算清楚。现在他们打一下,将来我要让他们挨一百下才行。”

一扇大门敞开了,有一群老百姓涌进来。他们拥挤在那两个女人周围,把她们遮住,使国王看不见了。一个牧师走进来,从人群中穿过,也被遮住了。这时候国王听见有人对话,好像是有人发问,有人回答,可是他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随后是一阵忙乱和准备的工作,在那两个女人外面站着的人群中,有些官吏一次又一次地钻过。这一切进行着的时候,一阵深沉寂静笼罩着那些人。

后来一声命令,人群向两旁站开了,于是国王看见一个可怕的情景,把他吓得连骨髓都冷透了。那两个女人周围堆起了许多柴把,有一个跪着的人正在把它们点着!

那两个女人低下头来,双手蒙住脸。黄色的火焰开始从那些噼噼啪啪直响的柴把当中往上升,一卷一卷的蓝烟顺着风飘开,牧师举起双手,开始祈祷——正在这时候,两个年轻的姑娘从大门外面飞跑着冲进来,一面发出凄惨的尖叫声,扑倒在火刑柱前的两个女人身上。她们立刻就被狱卒们拉开,其中有一个被抓得很紧,另外那一个却挣脱了,她说她要和她的母亲死在一起。人家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她,她又抱住了她的母亲的脖子。她又一次被拖开了,这一回她的长衣已经着了火。有两个男人抓住她,把她的长衣烧着了的那一块揪掉,甩到一边,还在冒着火焰。她始终挣扎着要跑开,说她从此就要成为孤儿,恳求让她跟她的母亲一同死去。两个姑娘都不断地哀号,拼命要挣脱出去。但是这一阵喧嚣忽然被一连串钻透人心的临死的惨叫所淹没了。国王把视线从那两个疯狂的姑娘身上转到火刑柱那边,然后又向一边转过身去,把他那死灰色的脸靠在墙上,再也不看了。他说:“我刚才在那片刻的时间里所看到的,永远会留在我心里,忘记不了。我一直到死,天天都会看见这幅惨象,每天夜里都会梦见它。上帝还不如让我瞎了眼睛啊!”

哈敦注意看着国王。他很满意地想道:“他的毛病好些了。他已经改变了性格,不像那么暴躁了。要是依着他的老脾气,他一定要痛骂这班狗东西,说他是国王,命令他们放掉那两个女人,不许伤害她们。现在他的幻想不久就会消掉,被他忘记,他那可怜的脑子就要恢复健全了。但愿上帝让这个日子快点来吧!”

那一天又有几个犯人被带进来过夜,他们都由卫兵押着,解到全国各地去,受他们所犯的罪应受的惩罚。国王和这些犯人谈话——他从头起就打定了主意,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询问那些囚犯,借此给自己增长见识,以后好把国王的职务做好——他们的悲惨故事简直使他伤心透了。其中有一个是个呆头呆脑的女人,她从一个织布匠那儿偷了一两码布——因此她就要被处绞刑。另外有一个男人,被人控告偷了一匹马。他说证据不能成立,所以他就以为可以免掉绞刑了。可是不行——他刚被释放,就有人告他打死国王的猎园里一只鹿,于是他又被传讯了。这回庭上证明了他有罪,现在他就要上绞刑架去了。另外还有一个匠人的徒弟,他的案子特别使国王难受:这个青年说,他有天晚上发现一只猎鹰从它的主人那儿逃掉了,就把它捉回家来,以为那是应该归他所有。但是法院却给他定了偷窃的罪,判了他的死刑。

国王对这些残暴的惩罚大为震怒,于是就叫哈敦越狱,跟他一同跑到威斯敏士特宫去,好让他从坐上宝座,举起权标来恩赦这些不幸的人,救他们的性命。“可怜的孩子,”哈敦叹息着想道,“这些悲惨的故事又使他的毛病发作了——哎呀,要不是为了这个意外的倒霉事情,他本来是很快就可以好的。”

这些犯人之中有一个年老的律师——他是个神色坚强和态度勇敢的人。三年前,他曾经写过一篇反对大法官的政论文章,攻击他不公正,结果因此受了惩罚,被夹上枷,割掉了耳朵,还被取消了律师的资格。另外还处了他三千镑罚金,判了无期徒刑。近来他又犯了那个罪,结果就被判要把他的耳朵剩下的部分割掉,还要付五千镑罚金,两边脸上都要烙上火印,继续执行终身监禁。

“这都是光荣的疤痕,”他一面说,一面把他那灰白的头发向后拨开,露出他从前的两只耳朵被割掉之后的残根。

国王的眼睛里因愤怒而冒火。他说:

“谁都不相信我——你也不信。可是这倒没有关系——不出一个月,你就可以恢复自由。不但如此,那些使你受了耻辱、还把英国的名声玷污的法律,都要从法令全书里扫除出去。世界上的事情都安排错了,国王有时候应该尝一尝自己的法律的滋味,学习学习仁慈才行。”

二十八

牺牲

同时米奥森也对那种闲得无聊的监禁生活渐渐感到十足的厌烦了。但是现在他临到受审的时候了,这使他非常欣慰,他觉得他可以欢迎任何判决,只要不再把他关在牢里就行了。但是这一点他却想错了。他在法庭上被称为一个“顽强的流氓”,并且为了他具有这种身份,又袭击过哈敦第的主人,就被判要把他的头和手脚带上枷,当众坐两个钟头。他听到这些,感到非常愤怒。他声明他和控诉人是弟兄关系,并且依法应该由他承继哈敦家族的爵位和财产,但是他的话却被轻蔑地置之不理,简直就像是根本不值得调查真假似的。

他被领着去受刑的时候,大发脾气,还说了些威胁的话,但是都没有用处。他被狱卒们粗暴地拖着走,偶尔还要为了他那不敬的举动挨一个耳光。

国王无法从后面拥挤着的一群乌七八糟的人当中钻过去。所以他就只好在背后跟着,和他那位朋友和仆人离得很远。国王自己因为交了这种坏朋友,也几乎被判受足枷的刑罚,但是法官原谅他年轻,只给了他一番教训和警告,就把他释放了。后来人群终于站住了,他就热狂地在外围东奔西窜,要找个地方钻进去。他经过许多困难,找了很大工夫,最后还是进去了。他那可怜的忠实侍从套上了枷坐在那里,任凭那一群流氓戏弄——他这么一位英国皇上的随身侍从!安得霍是听见了宣布判决的,但是这里面有一半的意思他没有弄得清楚。他所感到的这种新的侮辱的情绪深入他的心底的时候,他的愤怒就开始高涨了。随后他又看见空中有一个蛋飞过去,在哈敦脸上打碎了,还听见那一群人乱吼,并不欣赏这个节目,于是他的怒火就上升到极点了。他向那块圆形空地当中飞跑过去,面对着行刑的狱卒,大声喊道:

“真丢脸!这是我的仆人——快把他放了吧!我是……”

“啊,别说了!”哈敦惊慌的喊道,“你会把你自己毁了!不要理会他吧,执行官,他是个小疯子。”

“理不理会他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我并没有什么心思理会他。可是多少得给他一点教训,这倒是我很感兴趣的。”执行官对一个手下的人说,“给这小傻子尝一两下鞭子的味道,好叫他改改态度吧。”

修沃爵士为了要顺便看看用刑的情况,骑着马到这里来了,这时候刚好才到一会儿。他提议说:“抽他五六鞭子,还更合适一点。”

国王被捉住了。他一想到居然有人胆敢主张对他的御体施行这种骇人听闻的凌辱,简直气得神经都麻木了,因此他根本没有抗拒。史书上曾经记载过用鞭子责罚一个英国国王的事情,使历史都玷污了——现在他想起自己不得不把那可耻的一页复制一份,真是难于容忍。现在他既已落难,也就无可奈何。他只好接受这种刑罚,否则就必须求饶。那可是太不像话了。他还是挨一顿鞭子吧——当国王的挨打还可以,反正不能告饶。

同时米奥森·哈敦却在给他解决这个困难。“放了这孩子吧。”他说,“你们这些没有心肝的狗东西,难道你们看不见他多么年轻,身体多么脆弱吗?把他放了——让我来替他挨鞭子吧。”

“哎呀,好主意——这倒是要向你道谢才行。”修沃说,他脸上显出了讥笑的快意神色。“把这小叫化子放走,让这个家伙替他挨十几鞭子吧——不折不扣的十几鞭,使劲打吧。”国王正要提出严正抗议,可是修沃爵士说了一句有力的话,就使他沉默下来了:“好吧,尽管说,不要紧,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不过你得记住,你每说一个字,他就得多挨六下。”

哈敦从枷上被放下来,他的背上脱光了。鞭子抽下去的时候,可怜的小国王把脸转开,让那有失国王体面的眼泪顺着两颊流个不停。“啊,勇敢的、好心肠的人。”他心里想,“你这种忠心的行为永远会铭记在我心头。我决不会忘记——也不许他们忘记!”他仇怒地添上了后面这一句。他一面沉思,他对哈敦的豪爽行为的赞赏就越来越在他心中高涨,他的感激心情也随着增加了。随后他又想道:“救护国王,使他免于受伤甚至死亡的人,是有很大功劳的——这一点他已经为我做到了。但是这和救护国王,使他免于受辱的功劳比较起来,就显得微乎其微——算不了什么!——啊,简直是太不足道了!”

哈敦在鞭打之下并不叫喊,而以军人承当苦难的坚忍精神熬过了那一顿毒打。他这种精神加上他替那孩子挨打、免得他遭殃的高尚行为,使得周围看热闹的那些无聊的、下流的一堆乌七八糟的人都不能不对他肃然起敬。他们的嘲笑和叫骂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鞭子打下去的声音。后来哈敦再被套上刑具的时候,那地方笼罩着一片鸦雀无声的沉寂,这与很短的时间以前那种侮厚的叫嚣比较起来,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照。国王悄悄地走到哈敦身边,向他耳里低声说道:

“你这善良的、伟大的人啊,当国王的是不足以表扬你的高贵品质的,因为已经有比国王更崇高的上帝给你表扬过了。但是作国王的可以向凡人证实你的高贵。”从地下拾起鞭子,轻轻地碰一碰哈敦的流血的肩膀,低声说道,“英王安得霍封你为伯爵!”

哈敦大为感动,泪水进到眼眶里来了。但是当时那种滑稽可笑的情景简直使他很难保持严肃,以致他竭尽全力,才没有把他忍不住要笑的心情流露到表面上来。他这样光着脊梁、血淋淋的,突然一下子从普通犯人的刑具上升到伯爵的高位和荣耀的地步,在他看来,好像是荒唐到登峰造极了。他心里想:“现在我可是打扮得满身金光灿烂了,真的!我这个梦想的幻影的王国里的空头爵士居然又成了个空头伯爵!——真像是羽毛未全的翅膀糊里糊涂地飞上了天!如果再像这样下去,我不久就会像一根五月柱似的,浑身挂满幻想的装饰和假装的花彩。但是这些装饰虽然都没有什么价值,我为了赠给我的人那番好意,还是要把它们当成宝贝。我这些可怜的、开玩笑的爵位并不是出于我的要求,就从一只洁净的手和一颗正直的心那里送来了,比起那些仗着奴颜婢膝,从那吝啬的、偏私的国王手里换来的真正爵位,还要可贵哩。”

大家畏惧的修沃爵士把他的马转过头去,他赶着马飞跑出去的时候,那道活人的墙就沉默地分开,让他过去,然后又同样沉默地合拢来。大家就是这样沉默在围着。谁也不敢大胆地说句话对犯人表示好感,或是称赞他。但是这倒没有关系,只要没有人骂他,已经就是表示十足的敬意了。有一个后来的人不明白当时的情况,对这个“骗子手”说了一句嘲笑的话,并且还预备把一只死猫向他扔过去。可是他马上就被在场的人不声不响地打倒,踢了出去,然后深沉的寂静又恢复优势了。

二十九

到伦敦去

哈敦受完枷刑之后,就被释放了,执行官命令他离开这带地方,永远不许再回来。他的剑归还了他,他的骡子和毛驴也归还了他。他骑上骡子走了,国王跟在后面,人群肃然起敬地分开,让他们过去,他们走了之后,大家就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