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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王子与贫儿(3)

哎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简直超出开玩笑的范围了。笑声立刻停止,转成愤怒了。十几个孩子嚷道:“把他拉走!拉到洗马池那儿去,洗马池那儿去!狗在哪儿?嗬,来吧,狮子!嗬,獠牙!”随后就发生了英国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事情——皇太子的御体受损。那天夜幕渐渐降下的时候,王子深入了城内房屋稠密的地区。他已遍体鳞伤,手上在流血,一身破衣服沾满了污泥。他继续往前游荡,走了又走,心里越来越慌张,他疲倦无力到了极点,以致两条腿简直有些拖不动了。他再也不向人探询,因为他的问话问不出消息,反而引起人家对他的侮辱。他老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垃圾大院——就是这个地名。我要是不到精疲力竭,倒在地下的时候,就能找到这个地方,那我就得救了——因为他家里的人会把我带到宫里去,证明我不是他们这家的人,而是真正的王子,那么我就可以恢复我的身份了。”他心里时时回想起基督教养院里那些粗野的孩子对待他的情形,于是他就说,“等我当了国王的时候,他们就不仅要得到面包和住处,还要读书受教育。因为只吃饱肚子,脑子里却闹饥荒,心灵也得不到营养,那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我要把这个随时牢记在心里,不忘掉今天所受的教训,以免我的百姓因此而吃苦。因为学问可以改善人心,培养文雅和仁爱的品质。”

各处的灯光渐渐闪烁起来,天上也下起雨来了,随即又刮起了风,于是狂风暴雨之夜就开始了。那落魄的王子、无家可归的英国皇太子仍旧在往前走,越来越深入那些迷宫似的肮脏小巷,那是一些又穷又苦的人家像密集的蜂窝似地聚居在一起的地方。

忽然有一个高大的醉汉一把揪住他说:“又是一出去就到这会儿还不回家,我看准是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带回来!要真是这样的话,我要不把你这一身瘦骨头全给打断,那我就情愿改个姓,不算是约翰·卡迪了。”

王子把身子一扭,摆脱了那个人,还不知不觉地把他那被亵渎了的肩膀拍拍干净,然后迫切地问道:

“啊,原来你就是他的父亲,真的吗?多谢老天,但愿如此——那么你去把他带走,让我恢复原位吧!”

“他的父亲!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是你的父亲,你回头就会……”

“啊,别开玩笑,别说废话,虽耽搁工夫!——我累了,我受了伤,我再也熬不下去了。你把我带回我的父王那里去,他会让你大阔特阔,你做天大的梦也想不到的。相信我吧,喂,相信我吧!——我不说谎,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伸出手来救我一把吧!我的确是太子!”

那个人愣住了,他低下头瞪着眼睛望了望这孩子,然后摇摇头,嘟哝着说:

“你发疯了,简直和疯人院里的疯子一样!”——然后又把他揪住,一面发出粗暴的笑声和咒骂,说道:“可是不管你疯不疯,我和你奶奶回头就会弄清楚你这身贱骨头哪点儿最软,要不然我不算好汉!”

他说完这话,就把那气得发疯的、拼命挣扎的王子拖着走,拖进房屋前面的一条窄巷,背后跟着一群很感兴趣的、乱哄哄的闲人。

托蒙当了王子

托蒙·卡迪独自留在王子的私室里,尽量利用了这个机会,欣赏一番,他站在大镜子前面,把身子左右转动,欣赏他那一身华贵的衣裳。然后又走开,一面模仿王子那种出身高贵的风度,一面还向镜子里观察着效果。其次他就抽出那把漂亮的剑来,行一个鞠躬,吻一吻剑,再把它横放在胸前,这些姿势是他从五六个星期以前所看见的一位高贵的爵士学来的。那时候这位爵士押解着诺阜克和索利那两个大勋爵,他把他们移交给伦敦堡的副官看管时,就是这样给他敬礼的。托蒙还抚弄着大腿旁边挂着的那把镶着宝石的短刀。又仔细察看屋子里那些贵重和精致的装饰品。他试坐每一把豪华的椅子,心里想着,假如垃圾大院那一群野孩子也能往里面偷看一下,瞧见他这副威风十足的样子,他该会多么得意。他怀疑他回家之后给他们叙述这段经过,他们会不会相信他这个神奇的故事。是不是会摇摇头,说他那想入非非的脑子幻想过度,终于使他丧失理智了。

过了半小时之后,他忽然想起王子已经出去很大工夫了:于是他立刻就觉得寂寞起来。不久他就开始静听和盼望,再也不玩弄他身边那些漂亮东西了。他渐渐感到不安,然后又感到焦急,再往后就感到苦恼。万一有人进来,发现他穿着王子的衣服,而王子又不在那儿说明原因,那岂不糟糕?人家岂不是可能先把他处以绞刑,然后再来调查这种事情的真相吗?他曾经听说过大人物处理小事是说做就做的,他的恐惧心理越来越高涨。于是他战战兢兢地悄悄打开通着外面那个房间的门,决定跑出去寻找王子,希望从他那里获得保护和解脱。六个豪华的御仆和两个穿得像蝴蝶似的高级小侍突然一起站起,在他面前深深地鞠躬致敬。他连忙后退,把门关上。

他说:

“啊,他们和我开玩笑!他们会去报告。啊!我为什么要上这儿来送死呢?”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心中充满了无名的恐惧。一面静听着,每逢有点小声音他就大吃一惊。随后那扇门忽然敞开,一个穿绸衣服的小侍说:

“洁恩·格雷公主驾到。”门又关上了,于是有一个穿得很阔气的可爱的年轻姑娘向他跳跳蹦蹦地走过来。可是她忽然站住,用焦急的声调说:

“啊,您怎么不舒服呢,殿下?”托蒙吓得几乎要断气了,可是他勉强撑持着吞吞吐吐地说:

“哎呀,请您开恩!老实说我并不是什么殿下,不过是城里垃圾大院可怜的托蒙·卡迪罢了。请您让我见到王子,他就会开恩把我的破衣服还给我,并且还放我走,不叫我吃亏。啊,请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吧!”

这时候托蒙已经跪在地下,同时用眼睛和举起的双手帮助着唇舌恳求。那年轻的姑娘似乎是吓得魂不附体了。她大声喊道。

“啊,殿下,您怎么下跪?——怎么向我下跪呀!”于是她就恐怖地逃跑了。托蒙因绝望而苦痛不堪,他瘫倒在地下,喃喃地说:

“无可挽救了,无可挽救了。这下子他们准会来把我抓去呀。”

他在那儿躺着因恐惧而失去知觉的时候,可怕的消息在宫中飞快地传播开了。这个消息由大家用耳语传播着——因为宫廷里照例是用耳语传播消息的——这个奴仆告诉那个奴仆,宫臣告诉贵妇,顺着所有的长廊直传播过去,这层楼传到那层楼,这个花厅传到那个花厅:“王子发疯了,王子发疯了!”不久每个花厅、每个大理石的大厅都聚集着成群的光彩夺目的宫臣和宫妇,还有成群的服饰耀眼的其他次要人物,大家都在一起关切地低声谈论着,各人脸上都露出惊慌的神色。随后有一位华丽的官员迈着大步走过这些人群身边,庄严地宣布了一道上谕:

奉圣谕:不准轻信此项无稽谣言,亦不得议论此事,或向外传布。违者处死。务须谨遵圣谕!

耳语的交谈突然终止了,好像是谈论的人都一下子变成了哑巴似的。

过了一会,各处走廊上到处又有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大家都说:“王子,瞧,王子过来了!”

可怜的托蒙慢慢地走过来,经过那些一群一群的深深鞠躬的人身边,想要鞠躬答礼而又不敢。同时他用那双慌张的、可怜的眼睛畏畏缩缩地注视着周围那种神奇的情景。大臣们在他两边走着,让他靠在他们身上,借此使他的脚步走得稳一些。他背后还跟着宫里的御医和几个仆人。

随后托蒙发觉他自己到了宫里的一个豪华的房间里,听见他背后有人把门关上了。他周围站着那些陪他一同来的人。

在他面前距离稍远的地方,有一个身材高大、长得很胖的人斜倚在床头,面孔宽大而多肉,脸色很庄严。他那大头是灰白的。他只在面孔周围留着络腮胡子,像一个镜框似的,胡子的颜色也是灰白的了。他的衣服是讲究材料做的,可是有些地方已经旧了,而且稍有磨破的痕迹。他那一双发肿的腿有一条底下垫着一双枕头,一面捆着绷带。这时候没有人说话,除了这个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这个面貌冷酷的病夫就是那威严的哈里八世。他说:

“我的安得霍王子,你好吗?你是不是故意调皮,和我开玩笑,叫我上当呢?我是你的父王,对你很疼爱、很体贴呀,你怎么要这样淘气呢?”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脸上就显出温和的神色了。

托蒙的神经有些迷乱,这些话的前一半,他还极力镇定地倾听着。可是“你的父王”这几个字钻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发白了。他立刻就跪下来,好像是腿上中了一枪似的。他举起双手,大声喊道:

“您就是国王陛下?那我的确是完蛋了!”

这话似乎使国王大吃一惊。他那双眼睛不由自主地望望这个的脸,又望望那个的脸,然后他就张皇失措地盯住他面前那个孩子。于是他以深感失望的声调说道:“哎呀,我本来还以为谣言与事实不符:可是恐怕并不如此。”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用温和的语调说,“孩子,到你父亲面前来吧。你有点毛病哩。”

托蒙被人扶着站起来,心虚而发抖地走到大英国王陛下跟前。国王双手捧着那惊骇的面孔,热切而慈爱地向它注视了一会,好像是希望在那上面发现理智恢复过来,有些感谢的表示。然后他把那卷发的头按在自己胸前,温柔地拍着它,随即他又说:

“孩子,你认识你的父亲吗?不要叫我伤透老年的心呀。你说你认识我吧。你的确是认识我,是不是?”“认识。您是万民敬畏的国王陛下,上帝保佑您!”“对呀,对呀——这很好——定定心,不用这么哆嗦。这里没有人来伤害你。这里没有一个人不爱你哩。你现在好些了。你的恶梦过去了——是不是?现在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谁了吧——是不是?他们说你刚才把自己的名字弄错了,现在不会再弄错吧?”

“禀告皇上陛下,我刚才说的是真话,请您开恩相信我。因为我是您的百姓当中最下贱的,生来是个穷叫化子,我是偶然遭了个意外的环境才到这儿来的,不过这事情并不能归咎于我。我现在就死,未免太年轻了。您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救我的命。啊,请您说吧,陛下!”“死?不要说这种话吧,可爱的王子——你心里受了刺激,快安静安静吧——不会叫你死的!”托蒙马上跪倒下来欢呼道:“皇上啊,您这样慈悲,上帝会给您好报应,祝您万寿无疆,恩波四方!”然后他一下跳起来,满脸喜色地转向那两个侍从喊道:“你们听见了吧!不叫我死:这是皇上的御旨!”除了大家都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以外,没有人动弹。可是谁也没有说话。他有点心慌,迟疑了一会之后,胆怯地转向国王说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走?要是你想走,当然可以。可是你为什么不再呆一会呢?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托蒙把眼睛往下看,谦恭地回答说:“恐怕是我弄错了,可是我的确以为我恢复自由了,所以我就想回到我那狗窝似的家里去,我是在那儿生来就受罪的,不过毕竟有我的母亲和两个姐姐住在那儿,所以那总算是我的家。这里的豪华富贵我可是不大习惯——啊,陛下,我求您让我走吧!”

国王沉思了一会,没有作声,他脸上露出越来越严重的愁容和不安。随即他又说:

“或许他只在这一方面神经错乱;谈到别的问题,他的理智大概就没有什么毛病吧。但愿上帝保佑,是这样才好!我们来试一试吧。”国王的声调里含着几分希望。

然后他用拉丁文问了托蒙一个问题,托蒙也说着蹩脚的拉丁文回答了他。国王很高兴,而且露出了这种神色。大臣和御医们也表示了满意。国王说:

“这与他所受的教育和才能还是配得上,可是足见他的心不过是有点病态,并不是受了什么致命伤。你觉得怎样,大夫?”

国王所问的御医深深地鞠了一躬,回答道:“皇上圣明,您的看法与小臣的愚见不谋而合。”国王得到这番鼓励,显得很欢喜,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个了不起的名医,于是他又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大家注意:我们再来试他一下。”他又用法文问了托蒙一个问题。托蒙因为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他,觉得很窘,所以他站在那儿停了一会没有作声,然后才胆怯地说道:

“禀告陛下,我没有学过这种文字。”国王在床上往后一倒。仆役们连忙去扶他,可是他挥手叫他们走开,说道:“不用麻烦——我这不过是一阵败血症的发晕。把我撑起来!对,这就行了。过来吧,孩子。好,把你那烦乱的头靠在你父亲的胸前,安下心去吧。你不久就会好的。这不过是一阵暂时的神经错乱罢了。你不要害怕。你不久就会好的。”然后他转过脸去向着在场的人。他那温和态度改变了,眼睛里射出很凶的闪电似的光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