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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他是否还在人间?(1)

1892年3月间,我在里威昂勒区的门多涅游玩。在这个幽静的地方,你可以单独享受几英里外的蒙特卡洛和尼斯所能和大家共同享受的一切好处。这就是说,那儿有灿烂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和闪耀的、蔚蓝的海,而没有那煞风景的喧嚣、扰攘,以及奇装异服和浮华的炫耀。门多涅是个清静、纯朴、安闲而不讲究排场的地方。阔人和浮华的人物都不到那儿去。我是说,一般而言,阔人是不到那儿去的。偶尔也会有阔人来,我不久就结识了其中的一位。我姑且把他叫做史密斯吧——这多少是有些替他保守秘密的意思。有一天,在英格兰旅馆里,我们用第二道早餐的时候,他忽然大声喊道:

“快点!你注意看门里出去的那个人。你仔细把他看清楚。”

“为什么?”“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你还没有来,他就在这儿住过好几天了。听说他是里昂一个很阔的绸缎厂老板,现在年老不干了。我看他简直是孤单得很,因为他老是显得那么苦闷的样子,无精打采,从不跟谁谈谈话。他的名字叫做席奥斐尔·麦格南。”

我以为这下子史密斯就要继续说下去,把他对这位麦格南先生所表示的绝大兴趣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却没有说什么,反而转入沉思,并且他经过几分钟之后,显然把我和其他一切都完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时而伸手搔一搔他那轻柔的白发,帮助他的思路,同时让他的早餐冷掉也不管。后来他才说:

“哎,忘了。我怎么也想不起了。”“想不起什么事呀?”“我说的是安徒生的一篇很妙的小故事。可是我把它忘了。这故事有一部分大致是这样的:有个小孩,他有一只养在笼子里的小鸟,他很爱它,可是又不知道当心招呼它。这鸟儿唱出歌来,可是没有人听,没有人理会。后来这个小把戏肚子也饿了,口也渴了,于是它的歌声就变得凄凉而微弱,最后终于停止了——鸟儿死了。小孩过来一看,简直伤心得要命,懊悔不及。他只好含着伤心的眼泪,唉声叹气地把他的伙伴们叫来,大家怀着极深切的悲恸,给这小鸟儿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可是这些小家伙可不知道并不光是孩子们让诗人们饿死,然后花许多钱给他们办丧事和立纪念碑,这些钱如果花在他们生前,那是足够养活他们的,还可以让他们过舒服日子哩。那么……”

但是这时候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那天晚上十点钟左右,我又碰到史密斯,他邀我上楼去,到他的会客室里陪他抽烟,喝热的苏格兰威士忌。那个房间是个很惬意的地方,里面摆着舒适的椅子,装着喜气洋洋的灯,还有那壁炉里和善可亲的火,燃烧着干硬的橄榄木柴。再加上外面那低沉的海涛澎湃声,更使一切达到了美满的境界。我们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谈了许多随意的、称心的闲话之后,史密斯说:

“现在我们喝得兴致很够了——我正好趁此讲一个稀奇的故事,你正好听我讲。这事情是个保守了多年的秘密——这秘密只有我和另外三个人知道,现在我可要拆穿这个西洋镜了。你现在兴致好吗?”

“好极了。你往下说吧。”下面就是他给我说的故事:

多年以前,我是个年轻的画家——实在是个非常年轻的画家——我在法国的乡村随意漫游,到处写生,不久就和两个可爱的法国青年凑到一起了,他们也和我干着一样的事情。我们那股快活劲儿就像那股穷劲儿一样,也可以说,那股穷劲儿就像那股快活劲儿一样——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科罗得·弗雷尔和考尔·包兰日尔——这就是那两个小伙子的名字,真是可爱的两个小伙子,太可爱了,总是兴致勃勃的,简直就和贫穷开玩笑,不管风霜雨雪,日子老是过得怪有劲的。

“后来我们在一个布勒敦的乡村里,简直穷得走投无路。碰巧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穷的画家把我们收留下来了,这下子可简直是救了我们的命——法朗斯瓦·迈勒——”

“怎么!就是那伟大的法朗斯瓦·迈勒吗?”伟大?那时候他也并不见得比我们伟大到哪儿去哩。就连在他自己那个村子里,他也没有什么名气。他简直穷得不像话,除了萝卜,他就没有什么可以给我们吃的,并且连萝卜也有时候接不上气。我们四个人成了忠实可靠、互相疼爱的朋友,简直是难分难舍。我们在一起拼命地画呀画的,作品是越堆越多,越堆越多,可就是很难得卖掉一件。我们大伙儿过的日子真是痛快极了。可是,也实在可怜!我们有时候简直是受活罪!

“我们就像这样熬过了两年多的时光。最后有一天,科罗得说:‘伙计们,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们明白不明白?——十足地山穷水尽。谁都不干了——简直是大家联合起来给我们过不去哩。我把整个村子都跑遍了,结果就是我说的那样。他们根本不肯再赊给我们一分钱的东西了,非叫我们先还清旧账不可。’”

“这可真叫我们垂头丧气。每个人都满脸苍白,一副狼狈相。这下子我们可知道自己的处境实在是糟糕透了。大家很久没有作声。最后迈勒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一筹莫展。伙计们,想个办法吧。’”

没有回答,除非凄惨的沉默也可以叫做回答。考尔站起来,神经紧张地来回走了一阵,然后说道:‘真是丢人!你看这些画:一堆一堆的,都是些好画,比得上欧洲任何一个人的作品——不管他是谁。是呀,并且还有许多闲逛的陌生人都是这么说——反正意思总差不多是这样。’‘可就是不买,’迈勒说。‘那倒没关系,反正他们这么说了。而且这是真话。’‘就看你那幅《晚祷》吧!难道会有人对我说……’‘哼,考尔——我那幅《晚祷》吗!有人出过五法郎要买它。’‘什么时候?’‘谁出这价钱?’‘他在哪儿?’‘你怎么不答应他?’‘得了——别这么大伙儿一起说话呀。我以为他会多出几个钱——我觉得很有把握——看他那神气是要多出的——所以我就讨价八法郎。’‘得——那么后来呢?’‘他说他再来找我,’‘真是糟糕透顶!哎,法朗斯瓦——’‘啊,我知道——我知道!不该那样,我简直是个大傻瓜。伙计们,我本意是很好的,你们也会承认这一点,我……’‘瞎,那还用说,我们也明白,老天爷保佑你这好心肠的人吧。可是下次你可千万别再这么傻呀。’‘我?我但愿有人来拿一棵大白菜给我们换就好了——你瞧着吧!’‘大白菜吗!啊,别提这个——提起来真叫我淌口水。说点儿别的不那么叫人难受的事情吧。’‘伙计们,’考尔说,‘难道这些画没有价值吗?你们说呀。’‘谁说没价值!’‘难道不是有很大很高的价值吗?你们说吧。’‘是呀。’‘价值确实是大得很、高得很,如果能给它们安上一个鼎鼎大名的作者,那一定能卖到了不得的价钱。是不是这么回事?’‘当然是这样的。谁也不会怀疑你这个说法。’‘可是——我并不是开玩笑——究竟我这话对不对呀?’‘咳,那当然是不错的——我们也并不是在开玩笑。可是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那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想这么办:伙计们——我们就这给这些画硬安上一个鼎鼎大名的画家的名字!’活跃的谈话停止了。大家怀疑地转过脸来望着考尔。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呢?上哪儿去借来…个鼎鼎大名呢?叫谁去借呢?

考尔坐下来,说道:“现在我要提出一个一本正经的办法来。我认为我们要想不进游民收容所,就惟有走这条路,并且我还相信这是个十分有把握的办法。我这个意见是以人类历史上各色各样的,早已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为根据的。我相信我这个计划一定能使我们大伙儿都发财。”

“‘发财!你简直是发神经病!’‘不,我可没发神经病。’‘哼,还说没有!——你明明是发神经病了。你说怎么叫发财?’‘每人十万法郎吧?’”

“‘他的确是害神经病,我早就知道了。’‘是呀,他是有神经病。考尔,实在也是叫你穷得太难爱了,所以就……’‘考尔,你应该吃个药丸,马上到床上去躺着。’‘先拿绷带给他捆上吧——捆上他的头,然后……’‘不对,捆上他的脚跟才行。这几个星期,他的脑子老在往脚底下坠,直想开小差哩——我已经看出来了。’”

“‘住嘴!’迈勒装出一副庄严的样子说,‘且让这孩子把他的话说完嘛。那么,好吧——考尔,把你的计划说出来吧。究竟是怎么个妙计?’”

“‘好吧,那么,我先来个开场白,请你们注意人类历史上这么一个事实:那就是有许多艺术家的才华都是一直到他们饿死了之后才被人赏识的。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太多了,我简直敢根据它来创出一条定律。这个定律就是:每个无名的、没人理会的艺术家在他死后总会被人赏识,而且一定要等他死后才行,那时候他的画也就身价百倍。我的计划是这样:我们一定要抽签——几个人当中有一个要死去才行。’”

他的话说得满不在乎,也完全出人意外,所以我们几乎忘记惊跳起来。随后,大家又大声叫嚷,纷纷提出办法——治病的办法——帮考尔治他的脑子。可是他耐心地等着大家这一场穷开心平静下来,然后才继续说他的计划:

“是呀,我们反正得死一个人,为的是救其余的几个——也救他自己。我们可以抽签。抽中的那个就会一举成名,我们大家都会发财。好好儿听着嘛,喂——好好儿听着嘛。别插嘴——我敢说我并不是在这儿胡说八道。我的主意是这样的:在今后这三个月里,被选定要死的那一位就拼命地画,尽量积存画稿——并不要正式的画,不用!只要画些写生的草稿就行,随便弄些习作,没有画完的习作,随便勾几笔的习作也行,每张上面用彩色画笔涂它几下——当然是毫无意义的,反正总是他画的,要题上作者的名字。每天画它五十来张,每张上面都叫它带上点儿特点或是派头,让人容易看出是他的作品……你们都知道,就是这些东西最能卖钱。在这位伟大画家去世之后,大家就会出大得叫人不相信的价钱来替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搜购这些杰作。我们就给准备一大堆这样的作品——一大堆!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其余的人就要忙着给这位将死的画家拼命鼓吹,并且在巴黎和在那些商人身上下一番功夫——这是给那桩未来的事件做的准备功夫,知道吧,等到一切都布置就绪。趁着热火朝天的时候,我们就向他们突然宣布画家的死讯,举行一个热闹的丧礼。你们明白这个主意吗?”

“‘不——大明白。至少是还不十分……’‘还不十分明白!这还不懂?那个人并不要真的死去。他只要改名换姓,销声匿迹就行了。我们弄个假人一埋,大家假装哭一场,叫全世界的人也陪着哭吧。我……’”

可是大家根本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每个人都爆发出一阵欢呼,连声称妙。大家都跳起来,在屋子里蹦来蹦去,彼此互相拥抱,欢天喜地地表示感激和愉快。我们把这个伟大的计划一连谈了好几个钟头,简直连肚子都不觉得饿了。最后,一切详细办法都安排得很满意了的时候,我们就举行抽签,结果选定了迈勒——选定他死,这是照我们的说法。于是我们大家把那些非到最后关头舍不得拿出来的小东西——作纪念的小装饰品之类——凑到一起,这些东西,只有一个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才肯拿来作赌注,企图一本万利地发个财。我们把它们当掉,当来的钱勉强够我们节省地吃一顿告别的晚餐和早餐。只剩下了几个法郎作出门的用度,还给迈勒买了一点萝卜之类,够他吃几天的。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三个人刚吃完早饭就分头出发——当然是靠两条腿喽。每人都带着十几张迈勒的小画,打算把它们卖掉。考尔朝着巴黎那边走,他要到那儿去开始下一番功夫,替迈勒把名声鼓吹起来,好给后来的那个伟大的日子做好准备。科罗得和我决定各走一条路,都到法国各地乱跑一通。

这以后,我们的遭遇之顺利和痛快,真要叫你听了大吃一惊。我走了两天,才开始干起来。我在一个大城市的郊外开始给一座别墅写生——因为我看见别墅的主人站在楼上的阳台上。于是他下来看我画——我也料到了他会来。我画得很快,故意吸引他的兴趣。他偶尔不由自主地说一两句称赞的话,后来就越说越带劲了,他说我简直是一位大画家!

我把画笔搁下,伸手到皮包里取出一张迈勒的作品来,指着角上的签名,怪得意地说:‘我想你当然认识这个喽?嗨,他就是我的老师!所以我是应该懂得这一行的!’这位先生好像犯了什么罪似的,显得局促不安,没有做声。我很惋惜地说:‘你想必不是说连法郎斯瓦·迈勒的签名都认不出来吧?’

他当然是不认得那个签名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处在那样窘迫的境地,居然让我这么轻轻放过,他是感激不尽的。他说:

‘怎么会认不出来!嗨,的确是迈勒的嘛,一点也不错!我刚才也不知想什么来着。现在我当然认出来了。’

随后他就要买这张画。可是我说我虽然不怎么有钱,可也并没有穷到那个地步。不过后来我还是让他拿八百法郎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