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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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夜深沉(1)

西德尼·卡尔顿在街头站住了。他不知道向何处走。“九点在台尔森银行大厦碰头,”他想道。“我此刻去抛头露面一番合适么?我看合适。最好是让他们记得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存在。这种预防措施大有用途,也许是必要的准备。不过,依旧小心为上,小心为上!我得认真考虑!”

他正往一个目标走去,却转向了已经黑下来的街道。他拐了一两个弯,琢磨着心里想法的可能结局。他肯定了自己第一个想法。最好是,他最后拿下了主意,“让这些人记得这儿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然后他转过身往圣安托万区走去。

那天德伐日曾说过他是圣安托万郊区的酒店老板。熟悉那里的人是不需要打听就可以找到他那房子的。确定了那屋子的位置之后,卡尔顿先生自狭窄的街道走了出来后,走进一家小吃店用了晚餐,吃完饭就睡着了。许久以来他是第一次未喝烈性酒。从昨晚到现在他只喝了一点度数不高的淡酒。昨天晚上他已把白兰地慢慢倒进了罗瑞先生家的壁炉里,仿佛从此跟它视如陌路了。

待他一觉醒来,头脑清醒,已经七点。他又上了街。

在通向圣安托万的路上他在一家橱窗前停了一下。那儿有一面镜子,他稍稍整了整他歪斜的蝴蝶结、外衣领子以及蓬乱的头发,便径直走进了德伐日酒店。

店里恰好没有顾客,仅仅有那手指总是抓挠着、声音低沉的雅克三号。这人他在陪审团里看到过,此时正站在小柜尔前喝酒,和德伐日夫妇说话。复仇女神也如同这家酒店的正式成员般和他们一起谈话。

卡尔顿走进店里坐下,用非常生硬的法语要了一点点酒。德伐日太太不经意看了他一眼,随即认真瞧了瞧他,接着又仔细审视了他片刻,最后干脆亲自走到他面前,问他要点什么。

他重复他已说过的话。“英国人?”德伐日太太不敢确定地扬起她乌黑的眉毛问。

他看着她,仿佛这个法国字也费了他不少劲才理解,然后带着刚才那种浓重的外国调子回答道,“没错,太太,没错,我是英国人。”

德伐日太太回到柜台去取酒。当他拿着一张雅各宾党的报纸装出费劲地读着、琢磨着它的意思时,他听到她说,“我向你发誓,绝对像埃佛瑞蒙德!”

德伐日送酒给他,说了声“晚上好”。“什么?”

“晚上好。”

“啊!晚上好,公民,”他向杯里斟酒。“啊!不错的酒。为共和国干杯。”

德伐日回到柜台边说,“真有点像。”老板娘收起笑容反驳,“我说极像。”雅克三号和事佬状,“那是因为你心里始终挂着那个人,你懂么,老板娘。”复仇女神高兴地笑着说,“好,说得对!你满心欢喜期待明天和他再见一面呢!”

卡尔顿用手指一字一行地指着报纸聚精会神、认认真真地苦读着。那几个人胳膊放在拒台上挤成堆悄悄交谈。他们只顾盯着他,沉默了好一阵,没有打搅他对雅各宾派报纸编辑的专心,接着又谈了起来。

“老板娘说得不错,”雅克三号说,“我们为什么要到此为止?仍然有不小潜力的,为什么要到此为止?”“暂停,暂停,”德伐日说,“反正得到一个地方为止吧!那么到哪里为止呢?”“到斩草除根,”老板娘说。

“妙:”雅克三号用低沉的嗓音说。复仇女神也十分赞成。

“斩草除根是个不错的理论,老婆,”德伐日觉得相当为难,“大体说来我是赞同的。但是这位医生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今天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宣读手稿的时候你也审视过他的脸。”

“我审视过他的脸,”老板娘生起气来,不屑地说。“是的,我审视过他的脸。我观察出他那张脸一点不像共和国的真正朋友的脸。对他那张脸我们还是多加戒备为好!”

“你也观察的出,老婆,”德伐日央求道,“他女儿的痛苦,这对医生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我观察过他的女儿,”老板娘重复他的话,“是的,我观察过他的女儿,三番五次地观察过。我今天观察过,别的时候也观察过。在法庭里以及在监狱旁的街道上都观察过。我只需要举起一个指头——”她大约举起了指头(旁听者的眼睛始终在盯着报纸),哗一声砍在面前的货架上,如斧头砍下一般。

“杰出的女公民,”陪审员悄声说。“几乎是天使!”复仇女神说着拥抱了她一下。“至于你么,”老板娘对她的丈夫毫不客气地说,“多亏这事不由你作主,若是由你作主,你怕是此刻就已经去救那个人了。”

“不!”德伐日反驳。“哪怕就是举起这只杯子就能够救他,我也不会举的!但是我希望就此结束。我说,就此结束。”

“你看看,雅克,”德伐日太太勃然大怒,“你也看看,我的小复仇。你们俩听着!在我的记录上我还记载着这个家族另外的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罪行,而且绝对要消灭,而且要消灭干净。你们问我当家的,是不是要如此。”

“是,”德伐日不问自答。“伟大的日子刚启程,攻陷巴士底狱的时候他找到了今天的那份手稿,带了回家,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此处、这盏灯下共同读的。问他,是不是如此。”

“是,”德伐日同意。“那天晚上,手稿读完,灯也灭了,百叶窗和栅栏外天已现蒙蒙亮。那时我才和他讲,我要透露给他一个秘密。问问他,是不是如此。”

“是,”德伐日第二次承认。“我把那秘密透露给了他。我用这两只手如此捶打着我的胸口和他说,德伐日,我小时是在海边的渔民家生活的。那份巴士底狱手稿上讲述的受尽埃佛瑞蒙德弟兄欺凌的农民家庭就是我的家庭,德伐日,那受了搏伤无法坐卧的少年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那丈夫便是我姐夫,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便是他俩的孩子,那父亲便是我的父亲,那些亡故的人都是我的血亲,那了结血债的担子是落在我身上的。问问他,是不是如此。”

“是,”德伐日又一次承认。“那你就去告诉风和火怎样才能到此为此吧,”老板娘回答,“不要跟我废话。”

听她说话的那两个人从她那绝对要置于死地而后快的震怒里体会到了一种可怕的滋味,两人不约而同对她的话赞扬有加——那旁听者虽未看着她,却也感到她早已面无血色。德伐日成了少数派,说了几句“应当记住很同情他们的侯爵夫人”之类的话,而他的妻子仅仅重复了最后那句作为回答,“去告诉风和火怎么样才能到此为止吧,不要跟我废话。”

有顾客进门,几个人四下散了。英国顾客付了账,非常吃力地数清找给他的钱,又以陌生人的身份问询去国家宫的路。德伐日太太领着他到门口,手臂靠在他的手臂上,指路给他。英国顾客显然有反应:假如可以抓住那胳膊往上一抬,然后深深扎进一刀,绝对称得上一大善举。

但是,他还是走上了自己的路,倾刻便被监狱墙壁的黑影吞没了。直至约定的时刻他才走出黑影去罗瑞先生家赴约。他发现那位老先生一直在走来走去。罗瑞先生非常焦急地说他始终在陪着露西,是几分钟前才赶过来的。露西的父亲四点时离开银行,此刻仍旧没有回来。露西抱着些许希望,盼着他的干预可以救出查尔斯,虽然希望很渺茫。他已经离开五个多钟头,会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