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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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胜券在握(2)

“你常去看那剃头匠——”“看他剃头?每天都去。多灵巧的剃头匠!你难道没见过他剃头么?”“没有。”

“在他很忙的时候去看看吧。想想看,公民。今天他两袋烟工夫不到就剃掉了六十三个头呢!真迅速啊,真快。”

这位傻笑着的小个子取下烟斗,逐一跟他说明时间是如何来分配的。卡尔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真恨不得马上揍他。他转身要走。

“你不是英国人,”锯木工问,“虽然你的装扮都是英国风。”

“是英国人,”卡尔顿再次停步,转过身回答道。“你说话像个法国人呢。”

“我是在那上过学。”“啊哈!地道的法国人!晚安,英国人。”“再见,公民。”“你得去看看那很有意思的东西,”小个子坚持自己的看法,在他背后叫道,“还带个烟斗去!”西德尼离开不久,便在街心站住了。他借着街边的灯光在纸上写着,然后非常熟练地穿过几条黑暗肮脏的街道——街道没有平时干净,因为在恐怖时期就是再堂皇的大街也没有人管是否干净——来到一家药店前站住了。药店老板正准备关店,那是在一条弯曲的上坡路边由一个不正规的昏聩的小个子开的一个不老实的昏暗的小店。

他走到柜台前招呼了老板一声,把刚才在路灯上写的纸条递给他。“咻!”药店老板看了条子很小声地吹了声口哨,“嗨!嗨!嗨!”

西德尼·卡尔顿没回答。药店老板又问:“是你要么,公民?”

“没错。”“你得注意,不能一起使用,公民。你知道合用的后果么?”

“我知道。”

几包药分别包好后递给了他。他小心翼翼的展放在内上衣的口袋里,数好钱付了账,小心地离开了药店。“在明天还没有来临之前,”他说,抬头望望月亮,“所有的事情都已做完。恐怕我会失眠。”

他这话是在飞速漂移的流云之下大声说出的,态度并不是满不在乎,也不是懒散多于轻蔑,而是表现了一个厌倦者的某些坚定的信念。他曾彷徨漂泊,也曾作过斗争,却总是感到无路可去。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自己找了条路。

那是较为久远的事情了,他在早年的竞争者中以头角峥嵘、前程远大著称的时候,曾随着父亲的灵柩来到墓前——母亲多年前早已去世——现在,当他沿着黑暗的街道在踱步,不在意身边所发生的任何事情,父亲墓前庄严的词句忽然涌现在他脑海中:“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孑然一身的他在一个由斧头统治的城市里游荡,为已经处死的六十三人感到悲痛,也为关在牢里明天、后天、再后天待决的无数人感到痛苦。他不断的联想着,那令他回想起了当年的词句,可以通过这些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可是他没有去追溯,只是反复念诵着那几句话,往前走去。

西德尼·卡尔顿怀着庄严的神情望着还有灯光闪烁的窗户,在这难得的平静下窗里的人便忘记恐惧,要睡觉了。他望着教堂的塔楼,已经空无一人,因为多年来以牧师身分出现的骗子手、强盗和花花公子已使人深恶痛绝到了宁肯自我毁灭的程度。他望着远处的墓地,墓地大门上标明是划拨给“永恒的休息”的。他望着爆满的监狱,望着街道,一批批囚犯正是在这些街道走向死亡的。死亡早已不是稀奇事了,断头台的行动在世人心里已引不起什么冤魂不散的凄惨传说。他怀着庄严的兴趣留意着这个在喧哗激怒之中仅仅在夜间短暂休眠的城市,审视着它的生命如何开始和结束。他再度行过了塞纳河,踏入了灯光较为明亮的市街。

街上马车稀少,因为坐马车并不太安全,上流社会的人早把脑袋隐藏到红便帽之下,穿上沉重的鞋,缓慢前行。不过戏院仍然满座,他经过戏院时,人群正欢笑着往外涌,议论着往家里走。戏院门前有个小姑娘正和她的妈妈要过街去。他帮着孩子妈妈抱着小姑娘送她走过马路。在那怯生生的手臂放松他的脖子时,他想吻一吻她。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此时道路非常安静,夜色渐浓,《圣经》的词句与他的脚步的回音,在空中回荡。他心里一片宁静,一念不止,只偶然伴随着脚步在嘴里叨念那些词句,这些却让他记忆犹新。夜色渐渐褪去,他站在桥头,听着河水拍打着巴黎岛的河堤,堤边的房屋与大教堂在月光下泛着白光,融浑交汇,宛如一幅美丽画面。白天很快就到了,像从空中露出了一张死尸的脸。然后夜、月亮和星星便淡成灰白,死去了。一时之间,大千世界的统治者只有死神。但是,辉煌的太阳升起来了,仿佛用它那令人觉得刺眼的光辉把夜间令他沉重的词句直接送进了他的心窝,终于让他有了暖暖的感觉。他用手遮住眼睛,迎着阳光望去,看到一道光桥架在空中,把他和太阳联结起来,阳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地熠耀着。清晨宁静之中的澎湃的潮水是如此迅疾,如此深沉,如此可信,如同久未见面的挚友,让人如此信赖。他远离了房舍,走在河边,竟沐着太阳的光亮与温暖,倒在岸边睡着了。他醒来站起身子,还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望着一个漩涡漫无目的地旋转着,终于被流水吸去,奔向大海——“跟我一样!”

一艘做生意的小艇扬起一片色调及其柔和的风帆,经过他的视野。那小艇的踪迹在水中隐没时,他心里爆发出一个祈祷,祈求慈悲地对待他的一切盲目行为与错误。那祈祷的结尾是:“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他回到银行时,罗瑞先生已经外出。这善良的老人去了哪里他很清楚。西德尼·卡尔顿只喝了点咖啡,没喝其他的,再吃了一点面包,然后梳洗了一下,让自己清清爽爽,便到法庭去了。

那只黑色的绵羊(许多人一见他便感到非常害怕)把他塞进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去时,法庭里正是一片喧哗与骚动。罗瑞先生在那儿,曼内特医生在那儿,她在那儿,坐在她父亲身边。

她的丈夫被押进来时,她向他转过眼去,那目光是铿锵有力倍受鼓舞的,那样充满钦敬的挚爱与怜惜的柔情,却又显露出了她为他而具有的勇气。那目光在他脸上换回了纷红的脸色,使他一顾一盼都神采奕奕,瞬间觉得激动起来。若是有人注意到了露西的目光此刻对西德尼·卡尔顿的影响,便也会发现她对他的影响也正跟对她的丈夫完全相同。

在那所谓公正法庭面前很少有保证听取被告申诉的程序,有时都没有这一程序。若是一切的法律、手续和仪式当初不曾受到这样恣意的践踏,致使这场革命的毁灭性的报复把它们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场革命就不存在了。

每一双眼睛都盯着陪审团。陪审团员全是异常坚定的爱国者、优秀的共和主义者。其中有一个人最引人注目,那人一脸的迫不及待,手指头老在嘴边抓来挠去,观众很满足的看着这一切。那是圣安托万区的杰克三号,一个嗜杀成性、食人生番式的、满怀血腥的陪审员。整个陪审团犹如一群为审判鹿而集合起来的恶狗。每一双眼睛又盯着五位法官和公共检察长,今天这里似乎只有公证,只有一片凶残暴戾、不讲情面、杀气腾腾、一切按规矩办事的神气。每一双眼睛都转向人群中的另一双眼睛,称许地向对方做出点点暗示,又再向前望去,认认真真地听着。

查尔斯·埃佛瑞蒙德,又名达尔内。昨日开庭释放,昨日再次受到指控,重新被捕。控诉书昨夜已交该犯本人。该犯以共和国的敌人、贵族、出身凶恶贵族家庭嫌疑受到揭发,该犯所属家族都因为使用现已被剥夺的特权没有权利欺压百姓而被剥夺法律保护。根据剥夺法律保护条令,查尔斯·埃佛瑞蒙德,又名达尔内,依法当处以死刑,无其他理由而言。

公众检察官的发言极简短,大概意思就是这样。法庭庭长提问问题,被告受到的是公开揭发,还是秘密揭发。

“公开揭发,庭长。”“他的揭发人是谁?”

“有三个人揭发。欧内斯特·德伐日,圣安托万区酒店主。”

“好。”“泰雷兹·德伐日,上述德伐日之妻。”“嗯。”

“亚历山大·曼内特,医生。”法庭里随即发生强烈的喧闹,曼内特医生在喧嚣中从座位上站起来,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庭长,我向你提出愤怒的抗议。这会是真实的吗?你知道被告是我女儿的丈夫,而我的女儿和她所爱的人在我眼中认为是最珍贵的。是谁这样来诬陷我?在哪儿?”

“曼内特公民,肃静。不服从法庭的权威法律是不会保护你的。至于说比你的生命更宝贵么,对于一个好公民而言,没有什么能比共和国更宝贵的了。”

这番申斥获得了民众的高声认同。庭长摇铃要求安静,然后激动地讲了下去。

“即使共和国要求你牺牲你的女儿,你的责任也只能是拿她作牺牲。肃静,往下听!”

不断发出震耳的喧哗。曼内特医生坐下,眼睛四面望着,嘴唇发抖。他的女儿更靠近了他。那满脸饥渴的人搓搓双手,又用一只手在嘴边抓挠了起来。

德伐日出庭。法庭非常安静到能听见他发言时,他简单的回顾了当时的事情。他从孩子时起就在医生家工作,医生获释时被交给他。他的陈述受到以下的简短审查。法庭工作一向十分迅速。

“你在攻占巴士底狱时表现良好,是这样吗,公民?”“我认为是。”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激动的尖叫,“你在巴士底是最出色的爱国者,你难道说了吗?你那天在那儿是个炮手,那受到诅咒的要塞被攻垮时,你是第一个冲进去的。爱国者们,我没有说错吧!”

那在听众的高声赞扬声中像这样加速了审讯过程的是复仇女神。庭长摇铃,受到鼓动、头脑发热的复仇女神尖叫道,“我才不理你那铃声呢,”因而她再次受到赞赏。

“向法庭报告那天你在巴士底狱做了些什么,公民!”

“我知道我所说的囚犯曾被关在一间叫作北塔一0五的牢房里,”德伐日低头望了望他的妻子,她站在他证人席的台阶下面,依然望着他。“医生告诉我的这些。他在我的照顾下做鞋的时候只知道自己叫北塔一0五,别的一概不知。我那天开炮时已下定决心,只要攻下了要塞,一定要去检查那间牢房。我跟另一个公民在一个管牢的人带领之下爬上了牢房。那公民现在是在座的一个陪审员。我很仔细地搜查了那屋子。我在烟囱的一个洞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地方,即一块被取下又重新安好的石头,却是那发现了线索。就是这些。我曾研究过曼内特医生好些笔迹,把那当作一项工作。这份手稿确实是曼内特医生的手迹。我把曼内特医生这份亲笔手稿呈交庭长处理。”

“宣读手稿。”死一样的沉默和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受审的囚徒满怀爱意望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断焦灼地从他望到自己的父亲。曼内特医生一直望着朗读者。德伐日太太则盯着囚徒。德伐日目不转睛地望着看得正高兴的妻子。其余的人都专注地望着医生。医生对他们却没有任何回应。法庭宣读了那份手稿,全文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