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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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乔吉(3)

〔双调〕折桂令

乔吉

秋思

红梨叶染胭脂,吹起霞绡,绊住霜枝。正万里西风,一天暮雨,两地相思。恨薄命佳人在此,问雕鞍游子何之?雁未来时,流水无情,莫写新诗。

《秋思》是一支秋日抒情的曲子,作者托言抒情主人公是一位“相思”女子、“薄命佳人”,她所怀念的意中人是一位不知归期、未知何之的游子。

曲子的前三句先写萧疏的秋景,以扣紧题目中的“秋思”。在秋景描写上,作者选取最有典型性的景物,细写霜叶的飘零,用一叶惊秋的环境气氛,来牵动主人公的情思。看:那红色的梨叶经过秋风秋霜的浸染,如同涂上了一层深红色的胭脂,风起叶飘,那绯红如朝霞的叶片随风飞舞,像轻绢薄纱,有时轻轻落地,有时挂罥在经霜渐枯的枝条上。开首三句,一幅萧萧秋色图,便跃然纸上,而凄凉之秋气正为全曲的抒情烘染了一种伤感的氛围。

“正万里西风,一天暮雨”两句,将萧瑟之景更深染一层。此句化用宋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之句意,从而逼出以下“两地相思”之全曲主旨句。“两地相思”,本极为平常,但由于已有前面浓墨重彩的写景铺垫,故显得平中见深。这是古代诗歌中常用的“情景交融”手法。

“恨薄命佳人在此,问雕鞍游子何之”两句,点出曲的主角,原来是一位孤独的女子,她的恋人离她远去,此刻,她自恨薄命,默默地发问:远方的游子啊,你现在何处?这里暗用柳永〔定风波〕词“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的意境。

最后两句,暗含“红叶题诗”的典故,与本曲开头写红叶回环相扣,使全曲在结构上显得更加紧密。关于“红叶题诗”的故事,唐宋间流传很多。

这支曲子的前六句,在意象上似受到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等一段曲调的影响,创造出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在语言上,它很讲究辞藻的华美和对仗的工整,如“吹起霞绡,绊住霜枝”,“万里西风,一天暮雨”,等等,都是对偶极工之句,在音韵上也比较婉谐,代表了乔吉散曲的艺术特色。

〔双调〕折桂令

乔吉

荆溪即事

问荆溪溪上人家:为甚人家,不种梅花?老树支门,荒蒲绕岸,苦竹圈笆。寺无僧狐狸样瓦,官无事乌鼠当衙。白水黄沙,倚遍阑干,数尽啼鸦。

荆溪在江苏宜兴县南,以近荆南山而得名。传说晋代周处斩蛟即在此。荆溪沿岸风景秀丽,唐杜牧曾筑水榭于其上;宋苏东坡又欲买田种桔于其间,“吾来阳羡,船人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种桔帖》)。

全曲最后三句便是诗人这种心境的写照:“白水黄沙”,仿佛是黯淡而空荡的世界在诗人心目中的“真相”;诗人倚遍阑干,面对这不堪再睹、不堪再想的现实人间,只有一点一点地数着那哇哇悲啼的乌鸦。有什么再比这一动作体现的诗人内心那种惆怅、空寂、悲怆的人生失落感更能摇动人们的心灵呢?

和梅尧臣的诗比较一下,我们就可以看出,同样一个荆溪,在梅诗中是一个美的世界,而在乔曲中却是一个凄苦的、丑的世界。而这,正反映了乔吉散曲另一个重要侧面,反映了乔吉散曲的文学精神中另一重要的内容:不把现实生活空泛地理想化,不用表面的欢娱和自足去作心灵的短暂慰藉,而是面对真正的现实、真正的命运。不错,诗人在曲中体现的情绪几乎是完全绝望的,这与我们屡屡提及的元文人的特定历史遭遇紧密相联。但唯其如此,诗人才把沉沉死气、把“丑”作为现实存在的全部内容和无可更改的本质层面加以展现。

由此,我们忽然领悟到为什么乔曲在开篇就提出“为甚人家,不种梅花”的奇特问号。诗人是在一开始就把梅花作为美的象征,从而将以后曲中展现的“丑”与“美”在意象上形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对照。这样,诗人就十分含蓄地表达了他对现实人间的思考、评价和“把握”。乔吉并没有对梅花作形象上的描绘,但在古代,梅花是美的极致、美的典范。乔吉有一首著名散曲《寻梅》,曲中写诗人不惜“两履霜”去寻梅,其实,诗人寻找的正是美——美的人格、美的精神、美的生命。在《寻梅》中,诗人写他在“孤山上”寻到了“梅”,而当他“酒醒寒惊梦”时,只有凄凉的“梅花落”之笛声和昏黄淡月伴随着诗人,现实中又何尝有梦中的“孤山之梅”呢?“溪上人家”的“不种梅花”,乃是诗人这一凄凉心境的又一次反映,其深涵的意味正在暗示现实生活中已寻不到“梅”——美的存在,我们不知道作者在什么时候、什么处境下写这首《荆溪即事》,这“即事”又是什么“事”;但是读完全篇,再回头细味这开首奇特的设问,便不能不觉得它有一种深沉的意蕴和哲理意味在扣动着我们的心弦。诗的艺术形式只有和艺术家的心灵结合在一起才有审美的意义。在本曲中,我们仿佛看到诗人的痛苦和他心底深处的伤感;执着的对美的追求和无可奈何的绝望;一个清醒地“把握”着现实世界的既矛盾而又凄凉的灵魂。正因如此,本曲才表现出一种美的悲剧情味和悲剧意趣的美——这,也许就是本曲的艺术魅力和它的深层内涵之所在。

〔双调〕折桂令

乔吉

自叙

斗牛边缆住仙槎,酒瓮诗瓢,小隐烟霞。厌行李程途,虚花世态,潦草生涯。酒肠渴柳阴中拣云头剖瓜,诗句香梅梢上扫雪片烹茶。万事从他,虽是无田,胜似无家。

《自叙》一曲,可以说是乔吉一生的自嘲式的写照。乔吉少怀“鹏抟万里”(〔山坡羊〕《寓兴》)的大志,但在当时,他的理想无法实现,不得不走另一条道路。他大半生浪迹江湖,常以诗酒自娱,自言“瘦马驮诗天一涯”(〔凭阑人〕《金陵道中》)、“批风抹月四十年”(〔绿幺遍〕《自述》),历尽困苦艰辛,饱尝世态炎凉。中年之后,他回首往事,感到一切都成了泡影,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放浪形骸,日与“酒瓮诗瓢”为伴,采取“万事从他”的态度。

曲的首句“斗牛边缆住仙槎”,用晋张华《博物志》“八月浮槎”的典故:“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乘槎而去……到天河……”作者用这个典故比喻自己万里飘泊,如同乘仙槎浮天河,恍若隔世。“酒瓮诗瓢,小隐烟霞”两句,是他对这种超脱生活的艺术概括:隐于大自然仙境般的烟霞明灭之中,过诗酒自娱的生活,这是他抉择的生活道路。

这支曲子写得醇朴自然,音情婉谐,它是作者内心的独白,又是作者对人生道路的反思。使我们看到他的放浪形骸是忍着眼泪的。他虽然“小隐烟霞”、酒瓮诗瓢、烹茶剖瓜,但这毕竟是“潦草生涯”;诗人向往“仙境”,但对世事并未忘怀,整个作品意脉相连,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是愤懑,是叹惋,这是整首曲的基调。

〔双调〕折桂令

乔吉

毗陵晚眺

江南倦客登临。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今日何堪,买田阳羡,挂剑长林。霞缕烂谁家昼锦,月钩横故国丹心。窗影灯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如果说,乔吉的超尘出世之吟是他用某种幻觉世界作心灵的慰藉,以寻求对痛苦现实的解脱,那么,本曲则是其内心深处无法超脱的痛苦的展现。

“江南倦客登临”,首句便透出一股悲凉沉重感。倦客,本指仕宦不如意而思退隐者,乔吉家居杭州,一生落拓江湖,无以进仕,故以“江南倦客”自谓。但这里亦正透露了诗人内心深处的消息:他又何尝不想立身治国,一展其才?只不过是现实磨“倦”了他的意志而已。而英雄失路,千古以来又何止乔吉一人?“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两句,一下子将眼光伸向历史,揭示了“倦客”之慨乃是历史上志士仁人的共同心绪。

诗人对历史、对人生的思索是“今日何堪”,这是古代若干失意文人内心深处共同的一种悲剧意识。古代若干旷放、超脱之作的深层根基,正是要对这种无法解除痛苦的“超脱”。乔吉曲豪放而极乐之作与幽冷而极悲之作共存,正因其是互为表里的两面,而内在灵魂却只是一个:深沉的历史、人生的悲剧意识。

但是,悲剧意识的深处体现的是对生命的执着。在古代许多这类作品中,我们总能体味到一种对历史、对现实存在的否定感。从乔吉“多少豪雄,几许消沉”的深深叹息中,我们不正感受到这样的气息?从这个角度说,乔吉和一切失意文人对历史、对人生的否定恰恰是对现实的否定,而其深层处却又是对人生的真正执着。乔吉在本曲中用娴熟的技巧把他的这种情感和沉思化为一种艺术的境界。开首“倦客”二字,悲凉情调即已笼罩全篇,看似平平,无“凤头”之美,实已擒控全曲题旨,简洁而有力。以下数句,一种深沉的探询使本曲具有浓厚的理性色彩,而“今日何堪”之提勒,“谁家”句之设问,则将诗人情感色彩巧施其内。豪雄消沉之“理”、诗人悲凉之“情”,均含而不露,交融一体,更耐人寻味。而末三句则又遥接登临远眺之题,描绘了一种极幽深而暗淡的场景,“生”(“窗影灯深”)与“死”构成一种对照,一种暗示,从而使诗人深沉而悲切的思考、凄怆而痛苦的感情在幽暗的画面中凝结成一个扣动人心而又耐人思索的意境。散曲结尾本重“响亮”,所谓如“豹尾”之爽健而有力,而本曲则采用传统诗词的含蓄手法,以写景作结,使全曲具有悠悠不尽之意。而这正和诗人那种无边的惆怅,那种对历史、对人生不尽的迷惘、伤感的心境相一致。艺术本无定规,达意境者即为上乘。读完本曲,谁能不受诗人情绪的感染,谁能不对时代造就的悲剧诗人而同情,而感慨,而深长思之?

〔双调〕清江引

乔吉

有感

相思瘦因人间阻,只隔墙儿住。笔尖和露珠,花瓣题诗句,倩衔泥燕儿将过去。

这是一支写相思之情的小令。一开始就点明了引起“相思瘦”的原因是有人从中作梗,即使一墙之隔却是咫尺天涯,不仅无法见面,连互通情愫亦是难上加难。可见这道墙既是泥土墙,也是封建礼教的墙。主人公只好以露珠和墨,花瓣题诗,请衔泥燕儿把自己的相思之情衔过墙去。作品从侧面反映了封建社会青年男女恋爱不能自主的痛苦心情,表现了他们越被间阻越相思的坚贞品性。在艺术上,这支小令充分体现了乔吉散曲清新婉丽的创作特点,颇有唐宋婉约派小令词的韵致。笔尖和露,花瓣题诗,把读者引入一个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相思境界。唐人有“蛱蝶飞来过墙去,只疑春色在人家”(王驾《雨晴》)的佳句,王实甫《西厢记》描写崔、张隔墙相思也有“隔花荫人远天涯近”的怅恨,乔吉化其意境来写隔墙相思,文笔清丽而又意涵深沉。尤其是结句“倩衔泥燕儿将过去”,更显神秀,想像别致,情韵天然。明传奇有《燕子笺》(阮大钺),时人盛赞其中燕子传笺,促成男女情事的构思,认为是一种优美的艺术想像。其实,乔吉的这小令已先导在前,这种请衔泥燕儿代传相思的饶有情致的想像,给后人以很美的艺术启迪,而后才有明传奇中燕子传笺这一脍炙人口的戏剧情节。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艺术构思的精巧及其魅力了。

〔双调〕清江引

乔吉

即景

垂杨翠丝千万缕,惹住闲情绪。和泪送春归,倩水将愁去,是溪边落红昨夜雨。

这支小令写暮春景致,清新婉丽中又略带几分伤感之情,画出了一幅暮春伤怀的动人画面。

小令以垂杨翠丝起兴,绿水边的千万缕垂柳,勾起了伤春人的多少愁绪。昨夜一场春雨,小溪边点点落红成阵。风雨催春,留春无计,只好含泪送春,让一溪悠悠绿水将一腔春恨远远送去。

小令的作者乔吉,是元散曲后期代表作家之一,散曲创作新鲜自然,以清丽见长,曾自称为“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绿幺遍〕《自述》)。这支小令很能代表他的创作风格。乔吉创作散曲,能够承续前人手法而又加以翻新,如柳丝系愁,远如《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小雅·采薇》)就已用之,折柳枝以寄离愁已成古人习俗之一。这支小令却以翠丝万缕以系春愁,陈袭中自有变化,摇曳生姿。再如绿水载愁,秦观〔江城子〕已有“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张炎〔咏春水〕词也有“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乔吉巧妙地化用两宋婉约词名句入曲,不仅融化无迹,浑成自然,而且添一“倩”字,便使全句语意翻新,流走生动,凄婉之中带有多少莫名的惆怅!真是“几曲宫商大用心”了(贾仲名〔凌波仙〕吊词)。其次,这支小令的文字清新婉丽,优美动人,宛如唐宋婉约派名家词,这也是元人散曲后期创作日益诗词化的一种表现。结句“是溪边落红昨夜雨”,凄清婉丽,耐人寻味,颇有几分后人称谓的“神韵”的意境,直与婉约派名家词句无异。

〔双调〕水仙子

乔吉

游越福王府

笙歌梦断蒺藜沙,罗绮香余野菜花。乱云老树夕阳下,燕休寻王谢家。恨兴亡怒煞些鸣蛙。铺锦池埋荒甓,流杯亭堆破瓦,何处也繁华?

福王赵与芮是宋太祖赵匡胤十世孙,理宗赵昀的同母弟,嗣荣王(其父赵希垆);其子赵谨又继理宗皇帝位,即度宗。赵与芮封福王,府第在绍兴府山阴县。至乔吉游览,时又隔数十年,王府已成为一片荆棘瓦砾,怎不令人生出无限感慨!感叹兴亡盛衰之无常,正是这篇小令的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