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汉魏六朝诗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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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赠白马王彪

曹植

【原文】

黄初四年(223)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1],会节气[2]。到洛阳,任城王薨[3]。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4]。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谒帝承明庐[5],逝将返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6]。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7],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8]。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9],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10]。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唏。年在桑榆间[11],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12]。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痰[13],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进?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14]。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15]。

【鉴赏】

黄初四年(223)五月,曹植同诸王一起进京,参加“迎气”例会。在此期间,任城王突然不明不白死去。七月,曹植同白马王曹彪结伴同回故地,本想借偕行之机叙叙情意,却被曹丕爪牙强行分开。在这种处境危险,心情极度悲愤下,写下了该诗。

[1]任城王:即曹彰,曹操的第二子,曹植的胞兄。他作战英勇,屡建大功,常受曹操的赞扬。有一次曹操竟至摸着曹彰的小胡须说:“黄须儿竟大奇也!”任城,今山东省济宁市。[2]会节气:魏代制度规定,每年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个节气之前的第十八天,各诸侯藩王都要到京师来和皇帝一同行“迎气”之礼,并举行一定的朝会仪式,这叫做会节气。[3]薨:称诸侯死。[4]毒恨:痛恨。[5]承明庐:汉代的宫殿名,在长安。这里是用以代指魏文帝的宫殿。[6]引领:伸长脖子,形容远望时的急切情态。[7]修坂:高远的斜坡。造:至,达。[8]郁纡:忧愁委屈。[9]鸱枭:猫头鹰。衡:车辕前端的横木。轭:衡两端用以扼住马颈的曲木。这里的鸱枭和下句的豺狼都是比喻朝廷里和朝廷派在自己身边的小人。[10]不遑:无暇,顾不上。[11]桑榆:天空西方的两颗星名,古时候人们常用“日在桑榆”来比喻人的年老。[12]咄嘈:叹息声。[13]疢:热病。[14]黄发期:指老年高寿。人老发黄,故称老人日黄发。[15]援笔:指提笔写诗。

该诗是曹植晚年的一篇力作。全诗共分七段,另有一个小序。诗中作者饱含悲愤地控诉了曹丕的无情和残暴,深刻揭露了统治集团内部为争权夺位,互相倾轧以至骨肉相残的黑暗现实。

首先,诗中的小序语含悲愤地点明作此诗的时间、地点和记录的事件。

接下来“谒帝承明庐”至“引领情内伤”。是诗的第一段,委婉而伤感地写初离京都的心情。大意是:辞别皇帝,返归旧疆,早晨从都城出发,傍晚时分经过了首阳山。经过伊水、洛水的时候,河水又深又广,可无桥可过,只好乘舟穿越激流洪波,想到生死离别,旅途劳苦,不由埋怨东归之路太过漫长,回头望那京都充满眷念。

从“太谷何寥廊”至“我马玄似黄”为第二段。主要写旅途遇雨,洪水淹没道路,极言旅途坎坷难走。大意是:太谷是多么寂寥深远呀,山上树木也显得郁郁苍苍,连绵的雨,使泥泞塞住归途,河水泛滥,四处横流。大路已没迹象可寻,只好沿着山闯高岗东行。陡峭险峻的山坡路,高入云天,人马俱疲。这段通过旅程坎坷,暗喻世事艰辛,虽不言忧愤,但自觉悲愤之意充溢于胸。

“玄黄犹能进”至“揽辔止踟蹰”为诗的第三段。巧喻妙比,斥责小人,揭露政治黑暗,抒发心中的不满。大意是:马病了,还能奋力前进,而我内心郁结的愁闷却无法开释。为什么忧愁,是因为与亲爱者分道离居。本来可以同路,可出都之后,中途却让我二人分开,现在鸱枭竟在车乘之侧作不祥的喧闹,而豺狼横行于路,这些小人啊,又像苍蝇一样颠倒是非黑白,致使亲兄弟竟日益疏远。

想归还,却没有道路,只有强忍悲痛,踟蹰不前。在这一段中,诗人再也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悲痛,以豺狼当道,鸱枭喧嚣,苍蝇颠倒黑白来比喻小人当道,致使政治黑暗,亲者日疏的惨痛局面。

“踟蹰亦何留”至“抚心长太息”为第四段。通过对旅途中见到的飞鸟进林,走兽归穴的情景,抒发有家难归的感慨。大意是:徘徊也难以停留,兄弟相思永无终报。秋风吹来,微感凄凉,寒蝉在我身侧鸣叫,原野是那么的萧条,太阳也在西边落下,归鸟已返回树林,在林中展翅而飞,离群的孤兽在寻找自己兽群,连衔着的草都来不及吃了。这些景物太令我伤心了,此时此刻,只能抚胸长叹了。这一段写诗人所见之景,平添离别之悲、相思之苦,萌生了人不如兽的感叹。

“太息将何为”至“咄唶令心悲”为诗的第五段。这一段由任城王曹彰之死,引起对人生苦短的感触。大意是:叹息什么,命运总同我心违背,怎奈想到我那同胞兄弟,竟然仓促地离开了人世。孤独的魂魄虽已飞回故乡,而那灵柩仍然寄停在京师之中。生存者也会很快地死去,谁也无法避免。人生一世,就像阳光下的朝露一样短暂的,到了晚年,如光在桑榆之间,傍晚之景,想来不会太久。自己并非金石,哪能不无伤悲呢。这一段由任城王之死,引发内心世事无常的感慨。诗中连用两个形象比喻,表明人到晚年,时间不多,可自己正值盛年,却也过着这朝不保夕的日子,内心的哀痛之情,是不言而喻的了。

“心悲动我神”至“能不怀苦辛”,为文中第六段。用豪言壮语,安慰白马王,同时也安慰自己。大意是:内心悲痛,影响到我的精神,还是放下它,不要再提及了。大丈夫志在四海,即使远在万里犹如比邻而居。友爱之情如没减少,相隔越远,情谊会与日俱增。何必一定在一起生活,然后才能互相展示深情呢?

如为别离而生病,就未免是幼稚的儿女之情了。骨肉分别,还是不能克制悲苦辛酸呵!这一段,诗人的豪言壮语,展示其宽阔的胸襟,远大的志向,但最终止不住悲苦,足见痛苦之深。

“苦辛何虑思”至结尾是诗的第七段,这一段主要写惜别的深情。大意是:苦辛又有什么可思虑的?天命实在值得怀疑。求仙是虚无的,这类的话欺骗我们太久了。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百年而终谁有把握?离别之后恐无会面之期了,什么时候能再次相逢?希望你爱惜身体,共同求福百年吧!收住眼泪走上长路,提笔后从此告辞。这一段阐明天命可疑,求仙无用,福祸无常。祝愿白马王身体安康,以盼再会有期!

该诗结构上大开大合,展示了诗人宽阔的胸襟。整首诗情真意切,言词虽婉曲,却能尽现其意。各段均用顶针格相连,使全诗哀怨之情绵绵而不断绝,增加了悠悠无尽的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