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汉魏六朝诗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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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南还道中送赠刘谘议别

何逊

【原文】

一官从府役,五稔去京华。遽逐春流返,归帆得望家。天末静波浪,日际敛烟霞。岸荠生寒叶,村梅落早花。游鱼上急水,独鸟赴行楂。目想平陵柏,心忆青门瓜。曲陌背通垣,长墟抵狭斜。善邻谈谷稼,故老述桑麻。寝兴从闲逸,视听绝喧哗。夫君日高兴,为乐坐骄奢。室堕倾城佩,门交接蟪车。入塞长云雨,出国暂泥沙。握手分岐路,临川何怨嗟?

【鉴赏】

两位名震当世的诗人,相遇在春日江行途中;在短暂的畅谈之后,又扬帆揖别、各奔西东——这就是天监十三年(514)春,何逊、刘孝绰“握手岐路”、赋诗赠答的动人一幕。

虽说是匆匆相聚、各奔前路,两人的心境却颇不相同:刘孝绰于上一年由荆州返京,因事免官;而今又得远赴郢州(治所在今武汉),任安成王萧秀记室。在拜别友人之际,难免有一种“游子倦飘蓬,瞻途杳未穷”(《答何记室》)的苍凉之感。

何逊则恰恰相反:自天监九年得罪梁武帝,外放江州任建安王萧伟记室,已近五年。现在却是快浪轻帆、“南还”京都,心境之愉悦自不待说。故本诗虽为别友之作,开笔却一无哀慨伤怀之语:“一官从府役,五稔去京华”——在兴奋之中,就是忆及坎坷的往事,也是愉快的。这五年的府役生涯,曾带给他多少“笼禽恨局促”的苦闷。在一个个落霞低沉的黄昏,他曾多么久久地徘徊于浔阳江岸,发出过“无由下征帆,独与暮潮归”的兴叹;每逢有人返京,他就禁不住思情激荡,以至吟出“安得生羽毛,从君入宛许”的企羡奇句。而今,五年的幻思终于变为现实:一叶飞驶的船帆,载着他追过湍急的春流;举目远眺,朝夕思念的家园,似亦隐隐可“望”。读者从“速逐春流返,归帆得望家”的舒快节奏中感受到的,不正是诗人那一颗无法按抑的、喜悦之心的跳荡么?

何况江上的景色又如此美好:清澄澄的江水,不着一点风色,静静地淌向碧莹莹的远天。朝日喷薄,刚才还映得江花如火;转眼间已跃上高天,徐徐聚敛起缤纷的霞彩。当诗人的目光,从辽远、绚烂的江天转向近岸,扑入眼帘的,又别是一种生机蓬勃的景象:遍岸的野荠,竟毫不畏怯早春的寒意,纷纷绽生出嫩绿的新叶;村头的老梅,在料峭的风中迎来了春日,便又欣慰地向大地,飘坠一片红丽的“落花”——这是生命之欢快呼吸?

还是春天之嫣然微笑?再俯看水中,正有欢乐的鱼群逆流而进,难道它们也急着返回上游的故居?水面的浮木(楂)上,忽然有鸟儿飞来停息,这可爱的鸟儿,是否也厌倦了孤单的远行?清人王夫之指出:“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天末静波浪”六句,展示烟霞、岸荠、落花、游鱼之美,固然清丽、灵动,显示了何逊写景善为巧似之言的妙处。但它又不尽是景语:在清莹莹、红火火的波光霞彩映照之中,读者分明还“看”到了一位独伫船头、衣衫飘飘的诗人_身影——他那仰观俯览、微笑不语的欣喜之情,似乎正伴着“岸荠”延伸,随同落花纷扬,而与“游鱼”、“独鸟”一起浮漾:这大概正是“景”中蕴“情”的好处吧!江景之美好,给归途中的诗人带来了如许清新的快意。但诗人此刻最向往的,毕竟还是即将抵达的京都故园。何逊在建康的寓居之地,大约是在城西,故诗中借汉代的“平陵”(昭帝之陵,在咸阳西北)为喻;诗人家居期间,无疑栽植过菜蔬瓜果,正与汉初邵平种瓜“青门”(长安东门)的隐居生活相似——那故园的柏影,栽瓜浇灌的晨光暮霭,还有连墙接垣背对的曲曲田径,长长村墟紧挨的狭窄街巷:这就是诗人梦魂牵萦的家园风光呵!此刻,它们竟全都历历如画地浮现在了诗人眼前,显得多么亲切。恍惚之际,这归途中的涛声、帆影,也全幻作了家园的墟烟、犬吠;而诗人也似已置身在和蔼的村邻父老之间,正兴致浓浓地板谈着“谷稼”的长势、“桑麻”的采绩……读者当然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诗人归途中企领悬想的“虚境”。唯其如此,才更动人地表现出,此刻诗人已怎样沉浸在“寝兴从闲逸,视听绝喧哗”的如梦如幻的美好展望之中。明人胡应麟称,何逊“摅写情素,冲淡处往往颜、谢遗韵”(《诗薮》)。其实,何逊之“冲淡”有时更接近于陶渊明。上述八句对家园生活的怀想,正隐隐有陶渊明《归园田居》诗的韵致。

当诗人为归家在即情意激荡之际,友人却正满怀去京远宦的愁思。在此分手的时刻,该怎样宽慰这位友人呢?读过何逊“以我辞乡泪,沾君相送衣”的人们,会猜想诗人之落笔,定将异常凄切的吧?谁知此诗之转入叙别,竟充满了戏谑、诙谐之趣。从何逊另一首《嘲刘郎》可知,刘孝绰不仅家境阔绰,而且颇好“玉钏”、“姹女”之乐。那么,他前一段的免官家居,岂不正提供了“夫君日高兴,为乐坐骄奢”的机会?室中时有倾国倾城的美人坠佩,门外更多达官显宦的车辙相接——在“五稔去京华”的诗人看来,孝绰“入塞”后这种云蒸雨注式的享乐生活,过得已够长久的了;正可找一点外差,去透透新鲜空气。所以此次离京,只不过暂时外出趟一点“泥沙”,又何须在“临川”握别之际,快快咨嗟?

对友人的宽慰,采用这般戏谑、调侃的方式,似乎有背赠别诗之正格。倘若考虑到何逊与友人相知之深,且孝绰又是一位“仗气负才”的倜傥之士;离别之际,以乐己悯人之语相赠,往往反而会伤了友人高傲的心。读者便可理解:诗人之将宽慰之情,借戏谑、调侃之语发之,不仅因了自身正沉浸在归乡的喜悦之中,更还表现了对友人心境的真诚理解和尊重。此种写法,在何逊《答高博士》诗中,亦有运用之例。何逊的赠别之作,大多清丽婉切、“不尽缠绵之致”。

像本诗这样风华明爽、亲切欢悦的,实为少见。原因大抵在于:此诗作于坎坷宦程的归家途中,触发了诗人心底对家乡故园最美好的忆念和深情——这正是深藏在人们心头的最亲切的情愫,一旦激荡起来,便无限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