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似箭,日月如梭,拈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时是夏间天气:
夏,夏!雨余,亭厦。纨扇轻,蕙风乍。散发披襟,弹棋打马【眉批:打马戏起于靖康年间,唐时未有。】。古鼎焚龙涎,照壁名人画。当头竹径风生,两行青松暗瓦。最好沉李与浮瓜,对青樽旋开新鲊。
衙内过三个月不出书院门,今日天色却热,且离书院去后花园里乘凉。坐定,衙内道:“三个月不敢出书院门,今日在此乘凉,好快活!”听那更点,早是二更。只见一轮月从东上来:
月,月!无休,无歇,夜东生,晓西灭。少见团圆,多逢破缺。偏宜午夜时,最称三秋节。幽光解敌严霜,皓色能欺瑞雪。穿窗深夜忽清风,曾遣离人情惨切。衙内乘着月色,闲行观看。则见一片黑云起,云绽处,见一个人驾一轮香车,载着一个妇人。看那驾车的人,便是前日酒保班犬。香车里坐着乾红衫女儿,衙内月光下认得是庄内借宿留他吃酒的女娘。下车来道!“衙内,外日奴好意相留,如何不别而行?”衙内道:“好!不走,右手把著酒,左手把著心肝做下口。告娘娘,饶崔某性命!”女孩儿道:“不要怕,我不是人,亦不是鬼,奴是上界神仙。与衙内是五百年姻眷,今时特来效于飞之乐。”教班犬自驾香车去。衙内一时被她这色迷了。
色,色!难离,易惑,隐深闺,藏柳陌。长小人志,灭君子德。后主谩多才,纣王空有力。伤人不痛之刀,对面杀人之贼。方知双眼是横波,无限贤愚被沉溺。
两个同在书院里过了数日。院子道:“这几日,衙内不许下人入书院里,是何原故?”当夜,张见一个妖媚的妇人。院子先来覆管家婆,便来覆了相公。相公焦躁做一片,仗剑入书院里来。衙内见了相公,只得唱个喏。相公道:“我儿,教你在书院中读书,如何引惹邻舍妇女来?朝廷得知,只说我纵放你如此!也妨我儿将来仕路!【眉批:远虑。】”衙内只应得喏:“告爹爹,无此事。”却待再问,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孩儿来,叫声万福。相公见了,越添焦躁,仗手中宝剑,移步向前,喝一声道:“著!”剑不下去,万事俱休,一剑下去,教相公倒退三步,看手中利刃,只剩得剑靶。吃了一惊,到去住不得。只见女孩儿道:“相公休焦!奴与崔郎五百年姻契,合为夫妇,不日同为神仙。”相公出豁不得,却来与夫人商量,教请法官。那里捉得住!
正恁地烦恼,则见客将司来覆道:“告相公,有一司法,姓罗名公适,新到任,来公参。客司说;’相公不见客。‘问:’如何不见客?‘客将司把上件事说了一遍。罗法司道。’此间有一修行在世神仙,可以断得。姓罗名公远,是某家兄。‘客司复相公。”相公即时请相见。茶汤罢,便问:“罗真人在何所?”得了备细,便修札子请将罗公远下山,到府中见了。
崔丞相看那罗真人,果是生得非常。便引到书院中,与这妇人相见了。罗真人劝谕那妇人:“看罗某面,放舍崔衙内。”妇人那里肯依。罗真人既再三劝谕不从,作起法来,忽起一阵怪风。
风,风!荡翠,飘红,忽南北,忽西东。春开柳叶,秋谢梧桐。凉门入朱门内,寒添陋巷中。似鼓声摇陆地,如雷响振晴空。乾坤收拾尘埃净,现日移阴却有功。
那阵风过处,叫下两个道童来。一个把着一条缚魔索,一个把著一条黑柱杖。罗真人令道童捉下那妇女。妇女见道童来捉,他叫一声班犬。从虚空中跳下班犬来,忿忿地擎起双拳,竟来抵敌。元来邪不可以干正,被两个道童一条索子,先缚了班犬,后缚了乾红衫女儿。喝教:“现形!”班犬变做一只大虫,乾红衫女儿变做一个红兔儿。这骷髅神,元来晋时一个将军,死葬在定山之上,岁久年深,成器了,现形作怪。罗真人断了这三怪,救了崔衙内性命。从此至今,定山一路,太平无事。这段话本,则唤做《新罗白鹞》、《定山三怪》。有诗为证:
虎奴兔女活骷髅,作怪成群山上头。一自真人明断后,行人坦道永无忧。
第二十卷计押番金鳗产祸旧名《金鳗记》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话说大宋徽宗朝有个官人,姓计,名安,在北司官厅下做个押番。止只夫妻两口儿。偶一日,下番在家,天色却热,无可消遣,却安排了钓竿,迤取路来到金明池上钓鱼。钓了一日,不曾发市。计安肚里焦躁,却待收了钓竿归去。觉道浮子沉下去,钓起一件物事来,计安道声好,不知高低:“只有钱那里讨!”安在篮内,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归来。一头走,只听得有人叫道:“计安!”回头看时,却又没人。又行又叫:“计安,吾乃金明池掌。汝若放我,教汝富贵不可言尽。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仔细听过,不是别处,却是鱼篮内叫声。计安道:“却不作怪!”一路无话。
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篮儿。那浑家道:“丈夫,快去厅里去,太尉使人来叫你两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来!”计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说不了,又使人来叫:“押番,太尉等你。”计安连忙换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干当官的事。
了毕,回来家中,脱了衣裳,教安排饭来吃。只见浑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押番见了,吃了一惊,叫声苦,不知高低:“我这性命休了!”浑家也吃一惊道:“没甚事,叫苦连声!”押番却把早间去钓鱼的事说了一遍,道:“是一条金鳗,它说:’吾乃金明池掌,若放我,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我合家死于非命!‘你却如何把它来害了?我这性命合休!”浑家见说,啐了一口唾,道:“却不是放屁!金鳗又会说起话来?我见没有下饭,安排他来吃,却又没事。你不吃,我一发吃了。”计安终是闷闷不已。到得晚间,夫妻两个解带脱衣去睡。浑家见他怀闷,离不得把些精神来陪侍他。自当夜之间,那浑家身怀六甲,只见眉低眼慢,腹大乳高。倏忽间又十月满足,临盆之时,叫了收生婆,生下个女孩儿来。正是:
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欢,取名叫做庆奴。时光如箭。转眼之间,那女孩儿年登二八,长成一个好身材,伶俐聪明,又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怜惜,有如性命。时遇靖康丙午年间,士马离乱。因此计安家夫妻女儿三口,收拾随身细软包裹,流落州府。后来打听得车驾杭州驻跸,官员都随驾来临安。计安便迤辶里取路奔行在来。不则一日,三日儿入城,权时讨得个安歇,便去寻问旧日官员相见了,依旧收留在厅着役,不在话下。计安便教人寻间房,安顿了妻小居住。不止一日,计安觑着浑家道:“我下番无事,若不做些营生,恐坐吃山空,须得些个道业,来相助方好。”浑家道:“我也这般想,别没甚事好做,算来只好开一个酒店。便是你上番时,我也和孩儿在家里卖得。”计安道:“你说得是,和我肚里一般。”便去理会这节事。次日,便去打合个量酒的人。却是外方人,从小在临安讨衣饭吃,没爹娘,独自一人,姓周名得,排行第三。安排都了,选吉日良时,开张店面。周三就在门前卖些果子。自捏合些汤水。到晚间,就在计安家睡。计安不在家,那娘儿两个自在家中卖。那周三直是勤力,却不躲懒。
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忽朝一日,计安对妻子道:“我有句话和你说,不要嗔我。”浑家道:“却有甚事,只管说。”计安道:“这几****见那庆奴,全不像那女孩儿相态。”浑家道:“孩儿日夜不曾放出去,并没甚事,想必长成了恁么!”计安道:“莫托大!我见他和周三两个打眼色。”当日没话说。一日,计安不在家,做娘的叫那庆奴来:“我儿,娘有件事和你说,不要瞒我。”庆奴道:
“没甚事。”娘便说道:“我这几日,见你身体粗丑,全不像模样。实对我说。”庆奴见问,只不肯说。娘见那女孩儿前言不应后语,失张失志,道三不着两,面上忽青忽红【眉批:更不须疑了。】,娘道:“必有缘故。”捉住庆奴,搜检她身上时,娘只叹得口气,叫声苦,连腮赠掌,打那女儿【眉批:打又何益?】:“你却被何人坏了?”庆奴吃打不过,哭着道:“我和那周三两个有事。”娘见说,不敢出声,的攧着脚,只叫得苦:“却是怎的计结?爹归来时须说我在家管甚事,装这般幌子!”周三不知里面许多事,兀自在门前卖酒。
到晚,计安归来歇息了,安排些饭食吃罢。浑家道:“我有件事和你说。果应你的言语,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那计安不听得说,万事全休,听得说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要去打那周三【眉批:打又何益?】。浑家拦住道:“且商量。打了他,不争我家却是甚活计!”计安道:“我指望教这贱人去个官员府第,却做出这般事来,譬如不养得,把这丫头打杀了罢。”做娘的再三再四劝了一个时辰。爹性稍过,便问这事却怎地出豁?做娘的不慌不忙,说出一个法儿来。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断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妆幌子。”计安道:“你且说。”浑家道:“周三那厮,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来招赘了?【眉批:周三既得便,赘之亦是一策。其成亲后改节,自是金鳗作祸,非人谋所及也。】”说话的,当时不把女儿嫁与周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场,两下赶开去,却没后面许多说话。不想计安听信了妻子之言,便道:“这也使得。”当日且分付周三归去。
那周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间见那做娘的打庆奴,晚间押番归,却打发我出门。莫是’东窗事发‘?若是这事走漏,须教我吃官司,如何计结?”没做理会处。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闲话提过。离不得计押番使人去说合周三,下财纳礼,择日成亲。不在话下。
倏忽之间,周三入赘在家,一载有余。夫妻甚是说得着。两个暗地计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周三那厮,打出吊入,公然干颡。计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厮闹。便和浑家商量,和这厮官司一场,夺了休【眉批:只合分他异居,夺之非策。】,却不妨得。日前时便怕人笑,没出手,今番只说是招那厮不着,便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些个事,闹将起来,和他打官司,邻舍劝不住,夺了休。周三只得离了计押番家,自去赶趁。庆奴不敢则声,肚里自烦恼,正自生离死别,讨休在家。
相及半载,只见有个人来寻押番娘,却是个说亲的媒人。相见之后,坐定道:“闻知宅上小娘子要说亲,老媳妇特来。”计安道:“有甚好头脑,万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别人,这个人是虎翼营有请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员去处,姓戚名青。”计安见说,因缘相撞,却便肯。即时便出个帖子,几杯酒相待。押番娘便说道:“婆婆用心则个。事成时,却得相谢。”婆婆谢了自去。夫妻两个却说道:“盔也好,一则有请受官身,二则年纪大些,却老成;三则周三那厮不敢来胡生事,已自嫁了个官身。我也认得这戚青,却善熟。”话中见快,媒人一合说成。依旧少不得许多节次,成亲。
却说庆奴与戚青两个说不着,道不得个“少女少郎,情色相当”。戚青却年纪大,便不中那庆奴意。却整日闹吵,没一日静办。爹娘见不成模样,又与女夺休【眉批:爹娘也管不得许多。押番太多事。】,告托官员,封过状子,去所属看人情面,给状判离。戚青无力势,被夺了休,遇吃得醉,便来计押番门前骂【眉批:自取。】。忽朝一日,发出句说话来,教“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正是:
安乐窝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书来。多应只是名和利,撇在床头不拆开。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来厮骂。却又不敢与他争。
初时邻里也来相劝,次后吃得醉便来,把做常事,不管他。一日,戚青指着计押番道:“看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眉批:言不可不慎。】”道了自去,邻里都知。
却说庆奴在家,又经半载。只见有个婆婆来闲话,“莫是来说亲?”相见了。茶罢,婆子道:“有件事要说,怕押番焦躁。”计安夫妻两个道:“但说不妨。”婆子道:“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说亲不着,何不把小娘子去个好官员家?三五年一程,却出来说亲也不迟。”计安听说,肚里道:“也好,一则两遍装幌子,二则坏了些钱物,却是又嫁甚么人是得?”便道:“婆婆有甚么好去处教孩儿去则个?”婆子道:“便是有个官人要小娘子,特地叫老媳妇来说,见在家中安歇。他曾来宅上吃酒,认得小娘子。他是高邮军主簿,如今来这里理会差遣,没人相伴。只是要带归宅里去,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两个计议了一会,便道:“若是婆婆说时,必不肯相误。望婆婆主盟则个。”当日说定,商量拣日,做了文字。那庆奴拜辞了爹娘,便来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个失乡之鬼,父子不得相见。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