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总不能给我自己一个沉思的机会,我正需要那个。我觉得我的心地不够清白,不识卑,不兴。这底里的渣子新近又漾了起来。我对着山看,我见着的就是山。说实话?我念不相干的书……不经心,随意?是的,就是这情形。心思乱,含糊,不积极,尤其是躲懒,不够用工。——白费时光。我早就这么喊着——现在还是这呼声。为什么这阑珊的,你?啊,究竟为什么?
我一定得再发心一次,我得重新来过。我再来写一定得简洁的、充实的、自由的写,从我心坎里出来的。平心静气的,不问成功或是失败,就这往前去做去。但是这回得下决心了!尤其得跟生活接近。跟这天、这月、这些星、这些冷落的坦白的高山。
“我要是身体健康,”曼殊斐儿在又一处写,“我就一个人跑到一个地方去,在一株树下坐着去”。她这苦痛的企求内心的莹澈与生活的调谐,哪一个字不在我此时比她更“散漫、含糊、不积极”的心境里引起同情的回响!啊,谁不这样想?我要是能,我一定跑到一个地方在一株树下坐着去。但是你能吗?
这篇《求医》仍然是自剖的继续,仍然是徐志摩“感到绝望的呼声”。既然是“呼声”,便有宣泄的意义,就象病人的呻吟能缓解一下病痛一样。而作者的期望不仅在于呻吟,更在于医治。
如我们在读《自剖》、《再剖》时所感到的一样、志摩先生不仅剖的是他自己,而且剖的也是同时代的人和那时代的社会。这一点,如果说在前面两篇里表达得比较含蓄的话,那么,在《求医》里则表达得比较显露。在文章之始,志摩先生就引用了歌德的话:“要知道天到处是碧蓝,并用不着到全世界去绕行一周”。
在同一种背景上的图画,一定就携着这背景的色调。在同一环境中的人,也带有这个环境的烙印,或深或浅。而艺术家有一种特殊的敏锐,他能感受到外界的任何压力,把握那些微弱的异动。真的艺术,就是敏感的艺术家直逼自己的心灵问出来的。
那么,问心就是了,它会替你搜寻所有的外界印迹。
在烦嚣的生活中,我们需要思考,静静的思考,否则我们会丢掉造物赋于我们的灵性,会变成只认食、只识睡的充满私欲的丑恶动物。
在烦嚣的生活中,人们的性灵被吞噬殆尽,他们变得空虚难当,他们心无所托。这世界还在运行吗?是的,这世界在运行。正是这运行使得循着性灵而挣扎的人们感到生存的可悲。这世界运行在黑暗而肮脏的规则上了。劳动的劳动,压折了骨头也是劳动;逍遥的逍遥,撕破了脸皮也是逍遥。
在烦嚣的生活中,我们会离开人道而蹈兽道、虫道、妖道。
在烦嚣的生活中,我们能明显感到我们不完全甚至完全不是因为自己而活。有些时候或许会想:这样的生活,如果是为了自己而活倒不如死掉。可悲的是我们毕竟还活着,活在“死的边沿”上。换个角度说,我们正是因为自己而活——为我们的一种感情。我们的文化早已加给我们而我们也早已内化了的一种感情,为爱我们和我们爱的人们而活。而确实,在他们的心里,对我们也抱了一怀殷殷的期望。这样的活是一种德性,一种我们无话可说的德性。但是,这种德性有时却会扼制我们的性灵。
在烦嚣的生活中,我们象梦游者一样做着我们原没打算做的事情。有些时候,当我们驻足自问“在做什么”时,我们会茫然惆怅,不知所做,亦不知所答。也许,生活本来明明白白的,自有它分明的脉络,而我们也正在这脉络上蠕行。不管感觉如何,我们走的正是脉络——早已被定义了的脉络。能够发扬我们性灵的兴趣呢?爱好呢?思想呢?早已被生活的浪潮给淹没,早已给现实的冷风给吹散了。我们的诚实劳动也给否定,也给掠夺了。想挣扎吗?脱离不了那脉络。“我们都是在生活的蜘网中胶住了的细虫,有的还在勉强挣扎,大多数是早已没了生气,只当着风来吹动网丝的时候顶可怜的晃动着,多经历一天人事,做人不自由的感觉也跟着真似一天。”我们在为别人的虚荣,别人的别人的虚荣而活,活得累也活,活得枯燥也活。你挣脱不了,就像你跳不出地球一样。
在这样的社会这样的生活里,个性被阉割了,各种各样的病象会出现。种种病象作用于个体,个体也会染上一些漫性病症,他会疯狂地追逐生活之潮东奔西搏。但每当他神智偶然清醒时,他会发现他迷失在生活的潮里了,他所身处的地方并不是他原本想到的地方,而且这势头会让他离开得越来越远。
生活不会优待任何人,只是人的感觉有迟钝有敏锐罢了。就连志摩这样的天才也避不开生活的大潮,——这千百万年奔腾不息的狂潮呀!这个敏感的天才当然会很快发现:他也给丢了。看看身边的世界吧,“见着的只是一个悲惨的世界”,距离所梦想的平等、健康、文明的社会太遥远了。看看自己的心灵吧,“只是发现另一个悲惨的世界”,没有一样谐调的,没有一样容人安舒的。生活太小心谨慎了,人们之间的宽容、心与心之间的理解哪里去了?说话、行事总有“被误解的恐怖”。在这生活里,知音是太难得了,而原来视为知音的人也变得不可交流不可相听了。在这生活里,志摩变得困倦变得孤独。生活嘲弄了他,欺骗了他,他投入的满腔热情,倾注的满怀情感,结果却两手空空,落得样样不调谐。
医治这不调谐有药可寻吗?有的,“上帝”和“隐居”。——这是志摩“求医”的药方。但志摩是一个对病症有主见的人,他计较的是“隐居”。不管是“上帝”还是“隐居”,如果我们提取其积极一面的意义去理解,可以说是“沉思”,寻求自我和光明的深沉思考。《求医》以及《自剖》、《再剖》就是志摩要在生活中找回失去的自我、找回谐调的生活而积极沉思的结晶。
如果跳出志摩的思路,我们也可以对志摩的思想作些剖析。文章里说:“时代的意识是完全叫种种相冲突的价值的尖刺给交叉住,支离了缠昏了的”,志摩就有些“昏了”。我们可以说,志摩的思想有他的阶级局限性和时代局限性。时代的潮流有多条,他没能站到打破旧世界再创新天地这股潮流上来,这是光明的、有生气的潮。那么,在阶级观念之外呢?
作为主体的人,对生活、对环境不仅是机械的适应,也应该对它们有一个反动的过程,或者说是积极的适应。作为现实的人,我们不必对生活抱怨太多,我们不能要求环境来适应我们而不是我们去适应环境;但我们却没有理由失去对生活的那份敏感。作为精神的人,我们不应该象虫子一样在地上不留痕迹地爬行;我们不应该为了一己的私利而去伤害甚而残害我们的同类。不管社会怎样,我们的观念和行为都不应该偏离人的性灵太远。在我们的生命过程中,我想应该以热情待生活,以博爱待生灵。
不管对生活有怎样的抱怨、怎样的期待、怎样的恐惧,生活都会以它的潮以它的物质的规则曼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