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见到了路玉离,长相一般,腰倒是挺粗的,身体也丰硕,走路的时候浑身没有一处不抖的。因为不下辛苦,五十三岁的人了,保养得跟四十左右似的。姑夫说,其实她对他很好。但是姑夫是否真的喜欢她,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在北京,姑夫离不开她。
姑夫是四十五岁时决定来北京的,之前在家待了半年,再之前大约有四年时间在深圳,在我叔叔的公司里做事。我叔叔是公司里的一个小头目,不大不小,要负担我婶婶那边一家人的生活,日子过得也比较紧,工作又忙,没有剩余时间理会我姑夫。他和我们家其他人一样,了解我姑夫的为人,所以对他要求也不高,只要老老实实工作,把挣到的钱拿回家,不出问题,就万事大吉了。就是这样,姑夫还是出问题了。
他在深圳的时候学会了赌钱。开始是陪顶头上司,几个人在办公室里瞎玩玩,玩着玩着就进去了,瘾都快超过领导了。一到周末就去一个姓汪的领导家陪领导打牌。我姑夫人长得不错,从年轻时就很有女人缘,我叔叔后来都很奇怪,他哪来那么多精力和钞票去和女人来往。他和汪领导的老婆一来二去就熟了,然后眉来眼去,再后来就发展成了男女关系。除此之外,他还和公司门口的一个酒吧女郎相好,隔三差五住到那个女人家里。这事我叔叔是知道的,他也懒得管,管也没用,用他的话说,狗改不了吃屎,只要不出事就好。但是跟领导老婆通奸怎么可能不出事。
倒不是我姑夫粘着那女人,而是领导的老婆缠着我姑夫。姑夫一表人才,看起来比公司老总还体面,比那女人的领导丈夫强多了。领导的老婆也不是想离婚和我姑夫过,姑夫是个打工的,跟她老公比起来就是一个穷光蛋。但她就是吃醋,吃酒吧女郎的醋,打牌时她看我姑夫的眼神都很幽怨,好像我姑夫对不起她似的。后来姑夫跟我讲起这事,他一点都不害臊。他说领导很长时间都没发现,因为他们都在外面幽会。有一次领导和他老婆在床上做事,那女人莫名其妙地喊出了我姑夫的名字。喊了两声她就意识到了,赶紧闭嘴。但是已经露馅了。领导当时没吭声,下了床就找人跟踪他老婆。在一个周末下午,他们幽会结束,领导老婆出了宾馆,领导就带着几个人冲了进去。那时候我姑夫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抽烟,回味着呢。一个黑脸的一把就将姑夫甩到了床下。
我开玩笑问他:“那女人看上你什么了?一个打工仔。”
“呵呵,”姑夫自豪地说。“男人啊,喜欢我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人哪。她说了,床上床下,都是。”
作为男人的姑夫被赶下了床的同时,也被赶出了公司。我叔叔气坏了,你怎么搞都可以,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竟然在领导嘴里抢饭吃。他也管不了,连道歉的话都没法向人家开口了。姑夫在床下被打了一顿,只穿了一条裤衩,挨打的过程中没有一点反抗,两手坚决护住那个地方。
姑夫在深圳混不下去了,他搞得我叔叔很烦,本来对他就一肚子火,我们家人都觉得姑夫不地道,老婆儿子扔在一边,只顾自己快活。姑夫被捉奸以后,自觉没脸见他小舅子,就知趣地回了老家。这两年按理说他应该赚了一点,在深圳那地方,都说弯腰就能捡到钱,可是我姑夫只带了不到八千块钱回家了,他把钱都花到牌桌上和女人的床上了。我姑妈和他吵了一架,很多天都没理他,她一直指望他能够多挣一点钱,买套房子,从现在的平房里搬出来。他们家在县城,那地段一直都是抢手货,那排平房后面已经建起了六层高的楼房,一抬头就看见楼上窗口边别人的脸。姑妈觉得很难受,整天生活在别人眼皮底下,做梦都看到头顶上有无数张脸在晃动。可是姑夫只拿回来了半个厕所也买不到的钱。
姑夫在家里无所事事地待了半年,整天吆喝着要出去找工作,最后还是两手空空。我们那个小县城,真没听说干什么能够挣钱,尤其像我姑夫这样的人。他希望穿西装带手表,背着手到处走走就能来钱。这种赚钱方式,在我们那地方,除了当领导,就是到北京来办假证了。所以姑夫就跟一个朋友来北京了。
他来北京的时候,我读大三。姑夫两周后才找我,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的那个朋友,我也认识,在西门外的元中元酒家请我吃了一顿饭。那家伙是个混混,和姑夫差不多的性格,在我们那儿名声也很臭。他来了两年了,听他自己说,手里已经攥着三四十万了。尽管是吹牛,这个数字还是让姑夫羡慕不已。姑夫就跟着他混,已经做了五天了,揽下了一个小活,大概能挣上个四五百块钱。他详细地介绍了一遍他的新事业,很兴奋,我才明白办假证是怎么一回事。
姑夫干的是小喽啰的活儿。就是在路边或者哪个学校门口,大街的天桥上也行,站在那儿,见到差不多的人就问,先生,要证吗?如果人家理都不理,就过去了,再问下一个。如果对方迟疑一下,或者鬼鬼祟祟的有点意思了,姑夫就压低声音说,什么证都有,保证质量,安全又便宜。碰巧了对方的确有这个要求,两人就跑到一个僻静地方,提要求,谈价钱,最后定下交货时间和地点。
我听了觉得很好玩,我说:“不就跟妓女拉客一样么?”
姑夫笑呵呵地说:“不一样,妓女只拉男客,我们男客女客都拉,而且不需要床。”
那个老混混说:“妓女也不一定就需要床啊。”
我姑夫跟着他笑。他们俩年龄差不多。姑夫的朋友好酒无量,喝了四瓶啤酒话就多了,唠唠叨叨说了不少关于办假证的事。他说他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小头目,不要整天在路边上晾着,见人就问,像个孙子。他想再干两年,手底下有几个人,别人去联系业务,他专管制作,印刷假证,私刻公章,做一些最实际又是最能赚钱的事。他说,你们不知道,那帮幕后操纵的家伙才叫挣钱,哪个月不是几万十几万,不像他和我姑夫,找到了生意只赚个嘴皮子钱。
姑夫说:“嘴皮子钱也不错,开口的时候多要点,三两年也能小发一点。”
那家伙就骂我姑夫没出息,不像个挣大钱的男人。他说你看路玉离两口子,多滋润,手下才网罗五六个人,现在就是待在家里,钱也帐眼了似的源源不断地往他们口袋里跑。
姑夫说:“就是你说的那个胖女人?”
“是她。她男人进去过两年,被打得不轻,折腾出病了,道上的都说他那玩意儿不行了。”
他们又笑起来。
姑夫的朋友没能当成小头目,一个月后就被警察抓了。一个人在饭店里喝酒闹事,饭店老板打110,当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被收容了。警察查看他的证件,竟然翻出了两个假证,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进去了。
我姑夫还没站稳脚跟就失去了靠山,那段时间他很紧张,他还没有把办假证这一道上的规矩、路子摸熟练。他到学校找过我两次,明显看出他的动荡不安。又过了些日子,他打电话给我,说没问题了,生活上了轨道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起,他就跟路玉离混了。不仅是办假证,生活上也跟她混在了一起。他先联系路玉离的,然后路玉离就开始联系他。听说奸夫淫妇都是能闻出对方的味儿的,看来是真的。
应该说,我姑夫在办假证的人里头算是个人尖子。我经常在北大南门和海淀附近遇到办假证的,和他们相比,姑夫绝对是个帅哥,老帅哥也是帅哥,而且更有味道。他与生俱来好像就比较洋气,气质不错,这也是当初他吸引我姑妈的重要原因。普通话也溜,很难相信一个高中毕业生,正儿八经的普通话训练一天没有,就说这么好。我同学都说他的普通话说的比我好多了。他又会讨女人欢心,把路玉离搞到手应该不成问题。
他和路玉离搞到一块去之后,好长时间都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姑妈把电话打到我宿舍,问我姑夫现在怎么样了。我说,我也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没问题,应该还活着。
我姑妈就哭了,她在电话里说:“这个不要脸的,那八千块钱竟然还是借你叔叔的,你婶婶催着要他还了。”
姑妈的意思是,姑夫其实一分钱都没从深圳拿回家来,拿回来的钱还是临时跟我叔叔借的。我婶婶想换一套房子,开始要债了。我婶婶说,当初姑夫答应很快就会还给他们的。现在快一年了,连个钱影子都没看见。
“姑夫好像最近干的不错,”我说。“手机都换了新的了。”
“换了也不告诉家里!”姑妈哭得更厉害了,“我怎么瞎了眼找他这么个混蛋,这日子没法过了,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说完电话就挂了。我觉得姑妈不对劲了,隐隐约约也听见电话那头表弟小峰的哭声。我赶紧又打过去,是小峰接的。
小峰哭着说:“我妈老是头晕,好好的也会头晕。”
“去过医院了没有?”
“没有,我妈不愿意去。家里没钱了,我妈把家里剩下的三千块钱都寄给舅妈了。”
我气坏了,挂了电话就打姑夫的手机。他说正在和客户谈生意,过会儿打给我。一刻钟后,他打过来了,问我什么事,他正在北大西门外的蔚秀园里,让我过去,一起吃午饭。
在去小饭馆的路上,我就气呼呼地把电话里的事给他讲说了。事关我姑妈,我没给他好脸色。姑夫一路点头地听着,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觉得你姑妈跟着我是冤了?”
“不是冤,是冤大了。”
“是,冤大了。小峰做我儿子也冤。”
“你也知道?”
“知道,”姑夫说。“我还知道赚钱,现在我整天想着的就是怎样赚钱。”
我听得莫名其妙,好像他已经赚了不少钱似的。我说那你赚的钱呢?姑妈和小峰在家里都快饿死了。
“寄,我下午就寄钱回家。”
我们在小饭店里坐下,刚点了两个菜,姑夫的手机就响了。我只听到是一个女声。他到门外去接电话了。
很快他就回来了。“你一个人吃吧,”他说。“有个朋友找我,急事,我得过去。两个菜够么?单我先买了。”
“是个女人?”
姑夫说:“当然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