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殷夜来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她所期待的那个人正在离她不足三百里的地方,呼朋唤友,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痛饮,完全不知道此刻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正陷入了怎样的无助之中。
北越郡九里亭的冬天是寂静冷清的,家家户户都闭了门,街道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一天也难得看见一个村民出来走动。在这样滴水成冰的酷寒里,所有人都待在家里,静静等待着严冬过去,连狗吠都听不见了。
村里唯一的酒肆也关门歇业,但里面却还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客官……客官,今晚还住这里吗?”酒肆老板吴老头儿胆怯地搓着手过来,问了一句,被对方眼神一扫,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酒肆里唯一的客人四十来岁,透着一股书卷气,眼神却又隐隐锐利,不怒自威。他很瘦,裹着一袭厚厚的皮裘,虽然一直靠着炕坐着,脸却还是冻得青白,显然是一个从暖湿地区来的人,并不适应北陆的冬季。
“我说过,整个冬季,你这家酒肆我包了。”客人有些不耐烦,语气也是冷冷的,“钱,我已经付过了,我要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是……是。”吴老头儿嗫嚅着,“我只是想问问客官……晚上、晚上吃点儿啥?”
“随便吧。”客人头也不抬,“来点儿烈酒。这儿真是冷到骨头里了。”
“好……好,小店的酒虽然是自家酿的,但绝不输给郡府里那贵得要命的杏花春酿!”吴老头儿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下来,转身走开,“客官,稍等。”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离开时,酒肆老板默不作声地看了对方一眼,有些疑惑。
这个陌生人是几天前的夜里悄然来到这里的,一出手便给了五个银毫。他原本想不客气地拒绝,说冬天酒肆不开业,但一看到钱就软了下来。
这家九里亭唯一的酒肆很小,楼下招待客人,楼上便是自家生活起居的地方。老婆去世了三年,两个女儿也相继嫁去了别的郡,因此酒肆里一直冷冷清清地只有老板一个人,他正在努力地为自己积攒棺材本儿。九里亭是个小地方,以耕种狩猎为生的村民们一年也难得赚到多少钱,来酒肆里喝的多半是一个铜子一壶的劣酒,所以这个陌生客人的出手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看在钱的分儿上,他破例收留了这个外乡人。然而奇怪的是,这个陌生人到了这里之后就一直待在酒肆里,既没有出去过,也不和任何人往来,每天都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有几次吴老头儿看他喝了几杯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便壮起胆子搭讪,问对方来九里亭是寻亲还是访故,却没有得到一句回答。
“不要多问,也不要告诉村里人我来了这里。”陌生人只是这么说,拿出一枚金铢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如果你不多嘴,等我走的时候这个就是你的。”
一辈子都没见过金铢的酒肆老板眼睛一亮,心跳都几乎停止了,连忙用力点头。
可是……这个人如此神秘,不会是什么被通缉的大盗吧?吴老头儿一边心里嘀咕,一边下厨去准备晚饭,巴不得这个奇怪的客人早点儿离开这里。
晚饭很丰盛,果子狸肉炒蕨菜、冬笋烧肉,还有九里亭特有的榛子口蘑。陌生人喝了一杯酒,脸色稍微红润了一些,便头也不抬地道:“你也不用陪我了,上楼去睡吧。给我留下足够的酒和木炭就好。”
吴老头儿乐得清闲,客气地招呼了几声,便自顾自上楼睡觉去了。
就是在最淳朴原始的地方,金钱也是唯一的通行凭证啊……空荡荡的房间里,陌生人低头看着手里的金铢,眼里露出了一丝锋利的冷笑。看老板离开后,他无声地走到了窗口,用指尖将厚厚的窗户纸捅开了一点,凑上了眼睛——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将这座北陆小村覆盖在一片白色里。酒肆斜对面一箭之地开外,便是那家新盖好的小院。墙上新刷了白垩土,柴门、篱笆是刚扎好的,水井也是新打的,显示着这家人刚刚来到这里,准备安家扎根。
白帅啊白帅……难道你真的选择了这个穷乡僻壤作为你最后的归宿?难道你真的想以庸人的方式了此余生?你是翱翔于天的雄鹰,是数百年一见的王者,怎么能选择这样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余生呢?
如此一来,你让自恃谋略卓绝天下、这一生都在尽心尽力辅佐你的我,情何以堪啊!
穆星北在肃杀的寒冬里咳嗽着,眼睛里流露出不甘的光芒。
大雪持续了整个冬季,让整洁崭新的小院一片素白。在这样寒冷的色调里,唯有窗口透出的火光是暖的,跳跃着、映照着里面每个人的脸。
这个普通农家小院的房内聚集了许多人,人影憧憧,喧闹盈耳。
“属下再敬白帅一杯!”炕上盘膝坐着十二位黑衣铁甲的男子,个个眼神犀利,气势凛然,簇拥着穿着布衣居中而坐的主人。一碗碗的烈酒陆续倒上,十二人轮番相劝,而对方居然毫不推辞,酒来碗干。
“怎么样?你们十二个也喝不倒我!”一直喝到坛子空了,布衣男子才扔下碗,平日肃杀的眉目也染了笑意,“有哪个不服的,再来!”
“服了,服了!”十二铁衣卫也一起大笑——是的,沙场征战十几年,虽然白帅偶尔也喝酒,却从没有一个人见他醉过,更是不知道他的酒量深到什么程度。而今日,在他们主仆一场、即将离散的前夕,他们终于知道了白帅的真正酒量。
“今日之后,我当不会再喝酒。”借着几分醉意,白墨宸将酒碗一顿,大笑,“干脆放开,陪你们一醉方休!安心,安康,快,再上酒!”
“好的,就来了。”后院传来了回应。
厨房设在后院的另一头,和柴房连着。灶前那对十三四岁的姐弟正忙碌着,将新炒好的菜端出,又将温好的酒坛抱起。听到前面传来的声音,弟弟安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哎,大哥怎么那么能喝啊……都半夜了,还不睡吗?”
“客人帮我们造好了房子,打好了井,如今要走了,好好喝上一顿也是应该的。”安心比弟弟年长懂事,“娘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已经先睡下了,我们两个总得陪着。”
“可我真的很困啊……”安康嘀咕着,“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成瞎子了呢。”
“懒惰鬼!”安心没奈何,推了弟弟一把,低斥,“好了好了!别苦着一张脸去前面上菜送酒了,大哥看了会闹心——你待在厨房里,我去送。”
“哦。”安康闷闷应了一句,一屁股坐回了灶前,提醒了一句,“外面井口上还没围上石板井台,雪把井口盖住了,小心别掉下去。”
“知道了,你以为我傻啊?”安心提了一坛酒,又将新炒好的小菜放入食盒,推开厨房的门走了出去,“你小心看着火,可不许灭了。”
安康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应了一声。
安心刚出门,就听到后山上传来一阵簌簌声,有几棵树摇了一下,树梢上的雪大块掉落下来。她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冬季的针叶林深邃得发黑,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来——或许是有野猪什么的从林子里走过吧?前几天她去后院收冻好的鱼,还发现围墙上的积雪有几处被蹭掉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悄然翻过那里。
等明天送走了那些客人,一定要去把围墙加高一下,也得把井台上的石板给围起来。安心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提着酒食穿过后院,走进了前面的房间里。
热闹喧哗的气息扑面而来,十几个大汉挤在并不宽敞的堂屋里,高声喧哗,喝酒猜拳,热得都脱了外面的铠甲,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来。安心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了,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转过头去,羞得脸上热辣辣的。
“来来,我家小妹送菜了。”白墨宸喝得也有些高了,但看到安心进来,还是很快地倾过身,迅速从她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另一手拎过了那坛酒,“看,还有酒!”
那些虎豹一样的军人发出了一声喝彩,兴高采烈。
“辛苦你们了。”白墨宸放下酒坛,拍了拍安心的肩膀,“很晚了,你和安康都回去睡吧,这些酒菜够了——”
安心抽了抽鼻子,被满屋子的酒气熏得受不住,便点了点头,低声道:“哥,你可别再喝了。他们那么多人灌你一个……”
“哎呀,白帅还真是得了个好妹妹,这么会心疼大哥!”十二铁衣卫也喝得高了,说话语气不分轻重。安心脸色绯红,瞪了那个粗豪的汉子一眼。
“别担心,你大哥一个人对他们十二个都绰绰有余!”白墨宸笑了起来,“不过我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很快也该歇了,你就好好地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送娘去山上扫祖坟呢。”
“嗯,洗了碗就去睡。”安心将菜布好,乖巧地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走的时候还顺手将房间里的空酒坛子都堆在了一处,将桌子上吃空了的盘子也收了回去。她推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口又回头,不放心地叮嘱:“哥,你们早点儿歇息,不要再喝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十二铁衣卫哄然笑了起来,“真是个啰唆的小姑娘。”
“安心几岁了?哪里是个小姑娘啊……”看着她走了之后,铁衣卫里有人趁着酒意,醉醺醺地开口,“对了,为什么……为什么殷仙子的妹妹根本不像姐姐那么美貌,却、却颇有几分像白帅呢?”
一群笑闹中的男人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们看到主帅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明显震了一下,酒从杯子里溅出。尴尬的沉默中,十二铁衣卫面面相觑。那个无意中触及禁忌的人酒醒了大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然而只是片刻,白墨宸舒展开了眉头,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安心她过了年就十五岁了,算是大姑娘了,该开始好好为她准备嫁妆了呢。”
“好,到时候白帅别忘了告诉一声,兄弟们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喝喜酒的!”铁衣卫首领连忙将话题接上。
“那是一定!”白墨宸大笑,为大家倒了酒,“来来,喝酒!”
一屋子的男人们再无拘束,重新猜拳行令,声震屋宇——房间里的声音太吵闹,以至于外面那些奇怪的簌簌声响都被掩盖了,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意。
这场大酒一直喝到东方既白才停止,一群人歪歪扭扭地靠在炕上,困倦不堪。然而,当雄鸡唱过第三遍的时候,宿醉的人们忽然一起睁开了眼睛——多年的军旅生涯,让这些战士们拥有了牢不可破的自省意识,无论前一晚多累多困,时间一到便会立刻清醒。
“天亮了。”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喃喃道,霍地坐起,“我们该走了。”
白墨宸同时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些属下一个个坐起,捡起了盔甲重新穿戴好,钢铁一样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软弱,却又被掩饰了过去。
“真想留下来,和白帅一起终老此处算了。”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有些恋恋不舍,“我们从军后就是您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跟您出生入死,闯过那么多关,如今离开了您,简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什么话!你们年纪轻轻,有大好人生,怎能就此终老山林?”白墨宸立刻毫不留情地训斥,“回去好好辅佐骏音——缇骑在内乱中折损了大半,女帝刚即位,天下局势未定,实在需要你们。”
“白帅之命,定当听从。”十二铁衣卫齐齐躬身。
“不,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白帅’这个人了,我已经舍弃了入赘获得的‘白’姓,以后只是北陆一个普通的农夫而已。”白墨宸披了一件长衣从炕上站起,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如今,这个云荒是你们的了!”
“去吧!”他大笑着走出去,拉开了门,看着身后的一群男人,“如今冰夷未灭,天下动荡,你们该去创立功业!男子汉大丈夫,马革裹尸,才不辜负这一场大好人生!”
“遵命!”战士们大步踏出门外,在庭院里排成两列,齐刷刷地跪下,然后唰地拔出刀来,齐齐刺入雪地,“属下定不辜负白帅期许!”
“起来吧,回帝都去!”白墨宸也抬起手,握拳置于左胸,以军人的礼节送别这些沙场上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眼中隐含热泪,“这一世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等来世再为兄弟!”
“来世再为兄弟!”十二铁衣卫收刀入鞘,同样握拳置于左胸,眼中热泪也忍不住长滑而下。白墨宸压住心中翻涌的感情,默默地走上前去与他们一一告别,然后侧过头,硬下心来催促他们离开。
一行十二人依依不舍地转过身,翻身上马,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中。
马蹄声渐行渐远。白墨宸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些铁甲战士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个人影也消失在村口的树下,这才转过身来掩上了庭院的门。
天地间彻底安静了,大山静默地环绕着大雪的村庄,只有无数鹅毛飞雪。
在一箭之地外的另一幢房子里,一双眼睛从窗户纸背后移开了,露出了复杂而绝望的表情:连护送的十二铁衣卫都离开了,白帅……您是真的打算就此终老乡野吗?您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可是,我却不甘心!
穆星北看着那扇关上的庭院门,眼神一瞬间变得激烈而可怕。
当庭院的柴门和房子的木门都关闭后,房间里的灯火也熄了——显然是白墨宸在送走这批客人后,困倦地入睡了。对面那个院子里顿时寂静了下去,洁白的新房静静地坐落在山下,衬着浓黑的山林,显得静谧无比。
窥视了一夜,穆星北也终于觉得困了。然而,就在他要把眼睛从窗纸的窟窿上移开时,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异常的景象,全身猛地一震。
那片山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然而定睛看去却又看不出异常,院子里很安静,没有人声,狗一声不叫——山林里有几棵树在微微摇动,发出了簌簌的落雪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急速地穿过密林。
雪,依旧无声无息落下。
火……在梦境里,依旧是无边无际的烈火。
宫殿在坍塌,整座城仿佛掉入无边地狱。他穿过那些红莲烈火,疯了一样地狂奔,追逐着那个影子,拼命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然而那个女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身不由己地飘离,只是回头看着他,眼神充满了悲哀和绝望。
在他快要追上她的时候,她的身形忽然停住了,看着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在他触及她之前,一团从天而降的大火轰然而至,将她彻底吞没!
“夜来!”他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冲入大火里,“夜来!”
他抓住了她,用尽全力将她从火里拖出。然而,当从火里冲出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她的模样——火焰无情地吞噬了她的美丽,在他的怀里,她瞬间化成了可怖的焦炭骷髅模样!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那个骷髅嘴开合着,说出最后的话,温柔凄绝,柔白修长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忽然,那温柔的抚摸化为凌厉,指甲锋利如刀,恶狠狠地一划而落!
“夜来!”他惊呼着从梦里醒来。
睁开眼睛,眼前寒光逼人而来,一把刀正迎头落下!
在意识还未清醒之前,他下意识地左手挥出,堪堪格挡住了那只握刀的手——就在那一刻,落下的刀锋已经割破了他的额头,血流了出来,一下子模糊了眼睛。
刺痛令他瞬间清醒。白墨宸身躯一震,还来不及坐起,只感觉脑后又有两道疾风刺来。出于本能,他毫不犹豫地转过手臂,将手里抓着的那个人抡起,以左肩为轴心,连人带刀狠狠地往身后甩了过去!
只听噗噗两声钝响,来人发出了一声惨叫,硬生生被摔得五脏碎裂而死。
“谁?”他一按炕头,飞身下地,厉声喝问。
没有人回答,只听簌簌几声,又有人从窗外跳入房间,带入一阵冷风。房间里还残留着浓烈的酒气,杯盘狼藉之间却多了五个黑衣人。那些人都蒙着面,一双双蓝灰色的眼睛如同鹰隼一样凌厉冷酷。即便是错手杀了同伴,那些人的眼神也丝毫不动,神情镇定得如同钢铁铸成一般。
出入沙场多年,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杀手的眼神。
是冰夷?!白墨宸猛然一惊。那一瞬间,虽然宿醉依然令他头痛难忍,梦里的恍惚感却终于尽去,冰雪浇顶般的冷贯彻心肺——是刺客!自万里之外而来的刺客!
他的手迅速探出,想从床头拔出刀来,不料却摸了个空。原来随身佩戴的那把刀,已经在昨夜酒酣耳热之际送给了多年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