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娜再也没有讲起有关她死去的男友的梦。有时候,我也讲我的梦,噩梦、美梦、古怪而又没有意义的梦。我们任意地将两个人的梦粘贴起来,就像做拼贴画。苏珊娜的表情变幻莫测。我迷失在她变幻的表情里,每一种表情一闪而过都代表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瞬间。在那个瞬间里,她不知身在何处。也许那只不过是一个随便摆出来的表情,什么内容也没有,可是我仍然在猜测,猜测她此时是否与她的鬼魂在一起。
我说:“我经常因为你过去的男友而懊恼,不是因为你对他念念不忘,而是因为我在嫉妒一个死去的人。”
苏珊娜说:“我已经相信了你的话,我念念不忘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的罪恶感。人还是不容易接受爱上两个人,即使一个已经死去。可是我不想再提起他,要是我不小心又提起,你就提醒我。”
我说:“任何刻意的避免都显得愚蠢。我只是怀疑你每次突然显得离我很远的时候是不是跟他在一起。好像他就住在你心里的某个地方,在某个时刻突然把你拉走。而他比我们两个都强大。”
她说:“你一直盯着的是我的过去,而我盯着的是你的将来。可是你想过将来吗?我早就想过,你的将来和另一个女人的将来连在一块儿,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我真的没有想过我的将来会跟苏珊娜有什么关系,在我对于未来生活的想象中,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我还不认识她,但她绝对不是苏珊娜。也许我和苏珊娜从来没有互相信任过,我们被将来和过去不断纠缠。可是在我和她能够同行的那一段小路上,我们一直在一起,即便怀疑着对方,直到我决定结婚。
我告诉苏珊娜我的父母已经在家乡给我找了一个女友,我很快就要回国,把她接过来。苏珊娜说她早有准备,可以随时搬走。
我说:“你还是先留下吧,到我走的那一天。”
苏珊娜笑了起来,在她脸上,同时闪过好几种难以确定的表情。
她穿着白色的睡衣,推开窗户,披散着头发。我想不会有另一个女人那样地站着。
我和我刚刚认识的妻子住在那间房里。我把墙壁刷上了另一种颜色,添置了新的家具。我们坐在桌前并排吃饭,我问:“喝点儿酒吗?”
她说:“我不喝酒。”
她开始收拾碗碟,我发现过去一直模糊在我想象中的那个未来的女人的轮廓渐渐清楚。我看着她走动在陌生的房间里,有时候苏珊娜的影子尾随其后,或是忽然跳到她的前面,去推开窗户、拧开水管、同时映在玻璃的深处。在某个时刻,她们重叠在一起,在我刚刚看清楚苏珊娜的时候,她们又突然分开了。她们让房间里充满了影子。我脚下的地板开始晃动,四壁、天花板上泛起了水雾,房间里的东西四散漂流:我又看见了海水中的苏珊娜。我贴在她的头发上:熟悉的丛林,像我常常在梦里散步的那一片。谁会仅仅满足于一片丛林和一个隐没在海水中的岛呢?可是,像我在第一天夜里和苏珊娜所说的那样,在这个时候,我的灵魂终于因为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哭泣起来。
像往常一样,我在海水中喊:“苏珊娜,苏珊娜……”
一个陌生人的头浮上海面,问:“苏珊娜是谁?”
我说:“一个鬼魂。”
2003年4月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