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不大相信汪二喜用大彩电兑换这头小猪会是真的。他说,他是不是在做梦哟?妻子说,做什么梦呢?他说,那株千年矮怎么能卖那么多钱呢?他妻子也说,真是的,是不是做梦呢?他们分别用手指掐自己的手臂,他们都感觉到钻心的痛。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是真的呀。女儿陶红红说,你们神经有问题吗,怎么是做梦呢?人家说把猪买过去训练训练后就成宠物猪了哩,你知道宠物猪要管多少钱呢?无价之宝哩!他觉得女儿说的没错,但他还是怀疑汪二喜说的不一定当真。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一家老小就盼望彩电的到来,可到中午都没有见到汪二喜一点影子,他们一家老小就盼望着下午。结果,真的,到下午三点钟时,汪二喜很受信用的把彩电背来了。汪二喜没有带汪二明一起来,他只带了安电视的安朝贵。拢了他家,他们茶也不喝,就安的安电视,揪的揪猪的干了起来。他妻子再三说,你们喝口茶了再动手吧?汪二喜也再三说,不啦,他们忙得不可开交。那猪像特地为他汪二喜喂的一样,一点不费力的就被汪二喜捉起来了。等到他把猪拉到院坝头时,那安朝贵也麻利地把电视安好了。安朝贵再三的强调说,陶西霞呀,他虽然听竹林弯的人叫他陶西霞听习惯了,可从安朝贵嘴里挤出来的陶西霞却让人好笑,他说,老安,我不叫陶西霞。安朝贵说,那你叫什么名字呢?他说,陶西华。反过来他又说,哎呀,你的喜欢,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安朝贵说,他说陶西霞呀,你调天线频道时,不能太快,要慢慢来,知道不?他说,知道了。过后汪二喜也向他打招呼,说,彩电还满意吗?他说,满意了、满意了。于是他们把猪放在竹篮子里抬走了。那猪从竹篮子里探出头来看他们一家人。陶红红向猪打招呼说,再见啊,小闷闷。陶红红管他们那只猪叫小闷闷,小闷闷把嘴张大了哼哼叫。失去猪后,他觉得有眼泪要掉下来,转念一想,以前它怎么就不朝他哼哼呢?真是的。于是他那喉头一梗,就把眼泪咽到肚里去了。妻子发现了他的表情,说,哎呀,真是的,能卖这样好的价钱,那猪有什么好怀念的呢?他说鬼才怀念它哩,小杂种,把他折腾两三年了,一点好感也没留。陶红红听了他的话,直接性的哭了起来。妻子说,真是的,一家人都没出息。其实他看见妻子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漩漩。他妻子做出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冲陶西华说,这会儿你满意了吧!陶西华说,勉强!他妻子正色道,还勉强哩,种子猪都没有了!陶西华“嘻嘻”的笑。
买了彩电后,陶西华思考得最激烈的就是,这样的彩电要是在一间天楼地整的屋子里该有多好啊。他一时没有那个实力,他只有等待命运的转机。
四
竹林弯的乡亲们听说陶西华买大彩电后,都偷偷议论说,陶西华的茅草棚房顶上竟然架起电视天线了,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他二哥挑明说,他陶西华有什么资格安二十九寸的大彩电呢?连房子都还是茅草棚。有那闲钱买大彩电还不如把房子整周正点儿。其实他二哥说这话,也不完全是他的意思,而是竹林弯寨子中心村民们共同的意思。陶西华二嫂说陶西仁,各家门里家户的,关你屁事!
为陶西华的事,竹林弯有点儿影响的人,自发的开了一个小会。专门讨论了陶西华应不应该安彩电的问题。小会是在村民组长汪二堂家召开的,村完小的胡老师也参加了。大家一致认为,必须叫陶西华把彩电退掉,然后把房子改善改善。胡老师却持反对意见,说,这不行,这是侵犯人权。竹林弯的村民说,这怎么会是侵犯人权呢?是为他好。胡老师说,你们这是为他好吗?你们这是干预人家的正常生活。村民组长汪二堂说,你枉著当老师,这点道理都不懂,安居乐业安居乐业,是指的把房子整周正了,才能乐业哩。连房子都没有整周正,下雨的时候,大落大漏,细落细漏,还买大彩电。胡老师觉得汪二堂这种说法也有道理,可不管怎么样,那是人家陶西华的生活方式,一个在边远地方居住的人,要接收信息,只有通过电视呀。汪二堂说,哎呀,胡老师,你最好不要管这事,你们文人都是文绉绉的,什么事情都爱上升到书面上去理解,这里是农村,一说,在哪座山,就唱哪座山的歌,我们农村最讲究的就是实际,那些好高骛远的人,在农村是会被饿死的。胡老师没有跟他争,还没有散会,他就自动离开了会场。胡老师前脚跨过门槛儿,汪二堂后头就说,假正经!胡老师没有听见。后来事情总算订下来了,给陶西华做思想工作,叫陶西华把彩电退回去,实在做不通,就强制执行,把退回的钱用于修整房子。
有人在陶西华家门外叫陶西华,把狗惊动了,汪汪汪叫个不停。陶西华出门去,来人是村民组组长汪二堂。汪二堂把陶西华叫到田埂上,两个人都蹲在地上说话。汪二堂不会转弯抹角,汪二堂直入主题,说,你听到寨子上乡亲们的呼声没有?陶西华说,没有!什么呼声?汪二堂说,都一致认为你必须先整房子后买彩电!陶西华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汪二堂说,你别激动,你别辜负乡亲们一片好心!陶西华说,各家门里家户的,我又没有多吃多占,又没有在哪家锅里舀饭吃,更没有触犯国家法律法规,我的喜欢!你管得着吗?汪二堂说,当然你有你的自由,可是你还是应该好好想想,一个人要顾全大局,不能一颗耗子屎打坏一锅粥。陶西华非常气愤,他说,你把我当耗子屎吗?不跟你理论了!说罢,他就不管汪二堂,自个儿钻进屋里去了。汪二堂站起来叫,陶西霞,陶西霞——陶西华没有理他,陶西华已经钻到屋里坐着吁吁地喘气。汪二堂想了想,摇摇头说,这个陶西霞,真是一根筋啊!于是便灰溜溜地回转了。
从汪二堂来陶西华家后,陶西华家就打狗不离门了。其中有上了一把年纪的汪大德,还有跟陶西华同年生的汪国安,等等!都没有说服陶西华。最后只有请他二哥陶西仁下山了。陶西仁说,陶西华这人没什么好说的,必须过硬!直接找几个人把他那彩电抱了退回去,把钱要回来。
五
冬月间从一开始就下着雪,一直下到十九的天,太阳出来了,雪渐渐融化,太阳照着树上的残雪显得非常耀眼。
竹林弯寨子中心不知道是以陶西仁为首的,还是以村民组长汪二堂为首的,约了十来个汉子,像鬼子进村一样,踏着路上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气势汹汹地朝陶西华家走来。说是端陶西华家彩电来的。
他妻子哭得泪人似的。他知道妻子哭得很复杂:一方面,她不是很赞成他买大彩电;另一方面,既然他已经买都买了,就是住茅草棚也温馨。
现在竹林弯寨子中心的人要端走他的彩电,她的内心深处肯定是不赞成的,肯定如同刀绞的疼。
陶红红张开两臂把住彩电不准端。二哥陶西仁冲他女儿陶红红说,放下!二哥陶西仁的口气中夹杂着愤怒。他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晕!然后他极其愤怒地咆哮,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凭什么端他的彩电?嗯——
汪二堂站出来了,他很平静地说,陶西霞,你冷静点。他说,我凭什么要冷静?嗯!哦,你们端走我的彩电我还要冷静。汪二堂还是平静地说,陶西霞——
他说,我不叫陶西霞,我叫陶西华,晓得不?汪二堂说,就算我叫错了,陶西华,退了,把彩电退了!
他更加愤怒了,吼道,凭什么退彩电,嗯!凭什么?他那彩电没过钱吗?
不管你怎么吼,汪二堂还是保持平静地说,不是说你没有过钱,而是说你把彩电退了的钱,用来修整你的房子。快过年了,大家都住着完整的房子,你还住个茅草棚。你那人死爱面子,就说你也是挺勤快的人,只是气运太差,乡亲们都愿意捐款跟你修房子,你又说你不食什么嗟来之食。你不觉得你那大彩电搁在你那茅草棚里,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吗?
他说,插在牛粪上又怎么样?他愿意!他二哥陶西仁把头掉过来对着汪二堂和那几个站着的汉子说,不要理他,跟我上!他是个神经病。他看见他们蜂拥而上,拿两个人把他死死拽住,拿人撤天线,拿人把他女儿陶红红拉开,直接端走大彩电。
他看见他妻子跪在地上死死地拽住了汪二堂那条瘸腿,口里声声喊道,要不得呀,汪组长,要不得呀,汪组长!汪二堂说,弟妹,你让开,我们可是为你家好哇,我们可是原价退还彩电,再用钱为你修整房子哩,你知道这彩电多少钱吗?五千多哩,整整修一栋新木房哩!弟妹你让开!
这时陶西华的妻子对钱的看法完全变了,不说五千,就是五万,甚至五十万,她也没有兴趣了,此时此刻,这不是帮助她家,而是放抢,所以性质全变了。汪二堂无法施展脚步,汪二堂说,你再不让开,他可拖着走了。他妻子说,组长,你一句话呀,你叫他们把彩电放下,我就放了你,你们这是什么呢?你们不会是土匪吧,你们不会是强盗吧?汪二堂说,弟妹,今天我就豁出去了,不管你叫我们土匪也好,叫我们强盗也好,他们都确定把彩电退了,反正他们退了的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问心无愧。陶西华在两个汉子的挟持下做着无为的挣扎。他想,不要说两个汉子,就是一个,他也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他知道他不是他们的对手,可他还是不示弱,还是挣扎,不过没用,他只能领着家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像土匪一样端走了他的大彩电。
六
树上、房顶上的雪,全融化了,太阳像一只红球缓缓升上天空。又是一个早晨。
陶西华一家人还处在惊悸之中,竹林弯寨子中心有二十多条汉子吧,有的拿着锯子、有的拿着斧头、有的背着背篓不知道背篓里装什么东西向他家走来了。
女儿陶红红说,爸,他们又干啥呢?会不会拆了他家房子呀。
他没把握,他说,不会吧。话音刚落,他们已经走拢他家了。他说,你们干吗?汪二堂说,不干吗,帮你重新建房子。他说,不必了,把彩电还给我就是万幸了。汪二堂说,彩电是有的,不过要把房子建好后才放彩电。他说,什么彩电,是不是你们寨子中心的人家用的二十一寸破彩电?汪二堂说,才不哩,也是二十九寸大彩电。他说,是一台旧的吧?汪二堂说,新的,只是换了个牌子。他说,什么牌子?汪二堂说,还没有定,不过,肯定是好牌子,现在为时过早,先把房子建好了再说吧。他说,他不信。汪二堂说,不信就拉倒吧,到时候你会信的。他妻子听说建新房子,她好久就忍受不了这茅草棚了,只是她拗不过他,说不动他,最致命的是没有条件。这次她二话不说,就参与到他们的队伍里去了。
开始陶西华犹豫不决,不想参与他们给他建造新房子,他的老伤还没好哩,又给他添新伤。后来,他是被寨子中心的人们干得汗流浃背都从来没怨言打动了,觉得人家真是为他好哇,他还这样记恨人家,实在有些过分。于是他也渐渐靠拢他们,帮忙干起来。汪二堂向他透露说,按汪二堂的意思,他是不主张把陶西华留在这么边远的地方的,是村长说要把他留在这地方,说他在这个地方住习惯了,住得有规律了,利于发展。竹林弯支书跟村长还为他的事闹僵了。支书跟汪二堂一层意思,都要求把他家搬到寨子上去。村长说,不把他家搬走,主要是在他家房子周围有许多水田,他住在老地方好照管水田。支书深思了一会,说,他说不过村长,那就这样吧!其实他家内部意见分歧也很大,只有他想原地不动,她们母女俩都想到寨子上去住。村长还说了,房子修好后,立马给他家修连户路哩。
众人拾柴火焰高,他的新房子很快就建好了。茅草棚变成了青黛色瓦房,腐烂的木柱子换成了崭新光滑的木柱子,那些横了竖的拦着的木条子,换成了崭新光滑的新木板。那房子虽然与寨子中心人家的房子没法比,但毕竟比以前那茅草棚有着很大的改善。让人看了定然产生挺舒服的感觉。村长冲陶西华略带总结性的说,现在来不及了,要过年了,下一步你要配合村里,不能再牛气了,给你把地楼镶好。陶西华说不出是感谢,还是反对,他像只老母猪打哼一样,说,嗯!
建好了新房子,汪二堂把彩电送来了,还是那台崭新的二十九寸大彩电。陶西华犹豫不决,他想,这彩电是不是真的哟?汪二堂看出了他的表情说,怀疑吗?安好放一放不就清楚了吗?你知道你那猪真能管个四千五千的吗?他说,不知道。汪二堂说,是汪二喜发了,用来扶贫的哩。陶西华晕!
太阳照着竹林弯,把那些冰啦雪啦都照化尽了。竹林弯的人们都做过猜测,可能要晴起过年了。陶西华牛气得像块冰,汪二堂早就想变成太阳把这块冰给融化了。汪二堂还得趁陶西华有几分让步慢慢征服他,他讨好似的说,陶西霞呀,你说,今年过年是晴天呢?还是冰天雪地呢?陶西华说,这个谁清楚呢?我又没上天去看。汪二堂说,你这人怎么那么没情趣呢?我是叫你猜罢了,又不是叫你说得百分之百的准。陶西华说,这么倒还差不多,我说哇,根据这个趋势,是要晴起过年的。汪二堂觉得陶西华这块冰在慢慢融化了。他说,这么还差不多。一个人的思维也好,观念也好,都只能是慢慢地改变的,而不是一下子就改变过来的。汪二堂就此打住了。汪二堂说,现在物归原主了,我该走了啊。陶西华说,吃点东西了走嘛?汪二堂说,不了。陶红红爬在桌子上做老师布置的假期作业,站起来说,汪伯伯,我给你打狗。汪二堂说,妈的,红红真乖,考多少分呀?陶红红说,伯伯指哪一科啊?汪二堂说,语文、数学。陶红红说,语文90,数学95。汪二堂说,就是嘛,红红就是不错,读起书来满赶你爸爸,你不要看你爸爸做其它不咋地,读书还是蛮不错的哟,就是当时家庭条件差了点罢了。陶西华其它不爱听,只要说到他读书的事,他爱听,他得个脸用手板捂住,不好意思地说,老哥嘲笑我了。在屋子里煮中午饭的陶西华女人说,她伯伯,你吃了饭再走嘛?汪二堂说,不了。汪二堂、陶西华、陶红红从陶西华家一前一后的走出来,汪二堂走出陶西华院坝了,陶西华还跟在汪二堂后面,汪二堂觉得陶西华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便提醒他说,你还有事吗?陶西华说,也没什么大事,我昨晚上想了一个通宵,现在房子倒是让你们给我修好了,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咋办哩,汪二哥能不能支个招?汪二堂得个指头放在脸上抠了抠,觉得陶西华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他已经改变多了,具体支个什么招,汪二堂又没得个准。汪二堂说,具体咋办,我也没给你理个路路,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会给你好好想想的。然后汪二堂掉转头看了一眼陶西华家新房子,说,房子倒是不错的,还可以,只是要时时刻刻维修啊。还没等到陶西华反应过来,汪二堂又突发奇想的说,哦,我想起了,汪二喜那儿才引进了一批真正的宠物猪种,可以放养,还没拉拢,你这儿地头宽,等他拉拢了,不妨试试。陶西华想,他喂别的牲畜都爱倒霉,根据现有的经验,喂猪他倒还可以试试。他说,那太好了。汪二堂掉过头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看了一眼陶西华的新房子,陶西华说,还有什么吗?汪二堂说,没什么,没什么,很好的,很好的!
汪二堂走很远了,陶西华看不到汪二堂了,他得个头昴起来看着对面那座山的巅峰。那儿还有一个雪顶子,他想,明天雪顶子肯定融了、没了。没了雪顶子,那些松树就会凸显出来。于是从季节上看,离春天更近了。陶西华草拟了一份春天的计划,春天到来的时候,他跟他妻子筑土屋做猪圈,做好猪圈,专养宠物猪,陶红红放星期,她愿意帮忙就帮忙,不原意帮忙也没关系,不强迫她。想到这儿,他的眼睛潮湿了,是被寨子中心的乡亲和汪二喜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