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个月以后,我们正在吃晚饭,秀琅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让我祖母赶快过去,她爸和她奶奶吵架了。祖母放下饭碗就跟着秀琅出了门。我也丢小饭碗跟在后面,祖父让我回去,我没听他的,一扭头出了门。
我们到了豆腐店时,他们已经不吵了。麻婆坐在一张瘸腿的凳子上,身体直直的,一脸空寂的平静,眼泪流进了嘴里,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良生坐在斜对面的椅子上,抱着头,手指不停地抓挠。他的哭声很古怪,像哭又像笑,拖着长长的尾音。同样抱着头的是蓝麻子,他椅着墙壁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抱着脑袋,嘴里叼着一根已经熄灭的烟卷,看见我祖母来了笑一下,又恢复了原状。桌子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三碟菜,稀饭和馒头。晚饭刚吃了一半。
“良生,又惹你妈生气了?”祖母说。
“他问我老默是不是他亲爹。”麻婆说,眼皮都没抬,那样子更像是自言自语。
祖母递给麻婆一条手巾,麻婆接过了,拿在手里。祖母说:“良生你都多大了,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就没个数吗?”
“我有数,我什么数都有!”良生把他的脑袋露出来,鼻涕眼泪挂了一脸。“我都快四十的人了,难道连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的权利都没有么?你们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议论我?说我是修鞋匠的儿子,还说我是,说什么的都有。我在外面还怎么做人!”说完他又呜呜地哭起来。
“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吗?”祖母生气了,开始训斥良生。“爹妈的话你不信,倒去相信别人的谣言!别人说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说你是从石缝砸出来的你也信?别人随口说过了就完事了,你倒捡来当宝贝了。良生你四十年的饭是白吃了!”
“是我不好,连累了良生。”麻婆幽幽地说。
“你有什么不好?”祖母说。“谁吃过你一半的苦?”然后对良生说,“良生你起来,向你娘陪个不是。当年不是为了养活你,你娘至于受那么多的罪吗?把你抱到花街时,你娘都快没命了!”
我听出来了,当年麻婆是抱着良生来到花街的。祖母说的那个大包袱,大概就是良生,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说麻婆当年抱的是一个大包袱呢。紫米说的没错,良生不是蓝麻子亲生的。
那个晚上的事就这么解决了,因为随后谁都没有再说什么。麻婆当年来到花街时的凄苦让良生无话可说。祖母帮着把冷掉的饭菜热了热,带着我和秀琅一家一起把剩下的晚饭吃完。吃过晚饭后,祖母让我和秀琅到裁缝店里玩,她陪麻婆拉拉家常。她们常常在一起拉家常,说一些当年的事,那些陌生的往事我多半听不明白,听了也只当是一个个好玩的故事。祖母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我已经睡着了。
两天以后麻婆出事了,她喝了做豆腐的盐卤自杀了。盐卤是点豆腐用的,祖母说很多年前就经常有人喝盐卤自杀。当然麻婆没死成,幸亏蓝麻子发现及时。蓝麻子在裁缝店里和我祖父瞎聊,想起良生刚送给他的外地香烟,要拿来给我祖父也尝尝。他回到家里,发现卧室的门闩着,敲也没人应,就知道出问题了。老默死了以后,他就发现麻婆有点不对劲儿,有加上良生那天晚上闹了一场,他隐隐地担心麻婆会出事。蓝麻子急忙跑到我家,喊我小叔去撞门。门撞开了,麻婆衣衫整齐地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一个空掉的盐卤瓶。她要自杀。蓝麻子当时浑身都哆嗦了,抓着麻婆的手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哭出一脸的泪。祖父从老歪的杂货铺里借了一辆三轮车,和我小叔帮着把麻婆抬上三轮车。小叔拼了命地踩,蓝麻子和我祖父跟在三轮车后跑,把麻婆送进了医院。又是灌肠又是洗胃,脱险了以后,医生出来对蓝麻子和我祖父说,还好没事了,再晚一点儿就没救了。
第二天麻婆的情况有所好转,我和祖母一起去医院看她。麻婆倚着枕头一个人坐在病床上。良生上班去了,蓝麻子带着秀琅下楼买水果了。见到我们麻婆疲惫地笑了一下,说:“姐,你来啦。”说完又恢复成一张空寂平静的脸。
“好点儿了吗?”祖母说,在她的病床边上坐下。“你怎么糊涂了。”
“我怎么不糊涂,姐,”麻婆握住我祖母的手,眼泪流出来。“这辈子我就没明白过。先前还不觉得,现在知道了,有些事必须要弄明白。老默死了以后我才明白过来。”
“别说这些伤心伤神的事了。养病要紧。”
“我得说说,老姐姐,我心里憋啊。老默就在老榆树下看了我半辈子,我一句话没说。”
“你还恨老默吗?”
“不知道,”麻婆说。“我还能恨谁呢?”
“良生真是老默的孩子?”
麻婆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半天才说:“让我再想想。”
祖母说:“身子骨要紧,以后可不能再犯糊涂了。”
麻婆的微笑像一张空白的纸。“第一个孩子我打掉了,是老默的,他不要我,说我是做那种事的,他家里无论如何是不能容忍我的。一个孩子,可我哪里能养活得起。后来就是良生,我不能再打掉了,我舍不得,一块块都是揪心的肉啊。谁让我是做那种事的呢。后来老默又来了,还有别人。就有了良生。我不知道是谁的。可不管是谁的,都是我的孩子。我得把他养大成人。我到花街不就是为了养活一个孩子么。”
“过去了就别再想了。老默也死了。”
“他为什么要在花街看我这后半辈子呀?”
“老默放心不下你呗,”我祖母说。“他在向你赎罪啊。老默能看着你到死,他应该是高兴的。你就别瞎想了,人都死了。”
“就是因为老默死了我才要想明白。我得知道良生是谁的孩子。过去我以为不思不想就能过一辈子的,现在不一样了。麻子是个好人,一辈子没亏待过我。良生也没错,他应该知道。”
“别想啦,”祖母从我手里接过一个香蕉,剥了皮给麻婆。“先把它吃了。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麻婆把香蕉又递给我,拍拍我的头说:“以后常和秀琅玩。”她的手很瘦,皮肤是透明的。“我得想想,”她又说。“我得再想想。”
夕阳的暖光从窗外进来,病房仿佛悠悠地飘在安详的温暖里。麻婆坐在太阳光里,像一幅静止不动的陈年老画。我想起老默的葬礼上,同样是一片白,那里却是让人眩晕的冰冷。我先听到秀琅的声音,她和蓝麻子买水果回来了。
“嫂子来啦,快吃水果,”蓝麻子说,从袋子里拿出几个橙子来。
“不了,我得回去收拾一下做晚饭了,”祖母站起来说。“秀琅,到婆婆家吃晚饭去。”
秀琅看看我又看看蓝麻子和麻婆,走到麻婆的床边抓住了麻婆的手,一句话不说。
麻婆抽出手,摸着秀琅的脸说:“去吧,婆婆叫你呢。”
祖母又说了一些让她安心养病的话,就带着我和秀琅离开了病房。临走的时候,我看见麻婆向我们摇动透明的手。
很快麻婆就出院了。我和祖母去豆腐店看过她几次,每次都听到她对着祖母叹息,说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祖母就劝她,为什么要想明白呢,现在儿孙满堂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是很好么。麻婆就勉强地笑了笑,不说话。
不几天,大约一个星期吧,我和秀琅、紫米下午放学回来,刚走到花街头上就听到一阵哭声。一个街坊急匆匆地往巷子里跑,见了我们说:“秀琅,快回家,你奶奶喝盐卤死了!”秀琅听了,抱住我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