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已经预料
它们隐藏在地下的骨架
终将被我们发现
——木知力的诗
1
赵游失踪前的那段时间，李妮坐在他的车后座上，无聊地看着三辆大巴相继开进休息站，像一只分娩的鱼，络绎不绝地把乘客排出来；五分钟后，又把他们吃回肚子里，很吃力地喘息着开走。
那天有点阴天，没风，一层乌云笼罩在高速路上空。赵游载着李妮和五岁的钢镚从两百公里外的龙城回家，车后座上还站着一只半米高的恐龙模型。钢镚上车不久就睡着了，躺在李妮腿上，一路上李妮就很可怜地被他和恐龙逼在角落里。除了这只，后备箱里还臃肿地堆满了其它各种型号的小恐龙，钢镚坚持要让它有一堆儿女。刚上路的时候李妮看着那只碧绿色的家伙，想着后备箱里那些它的子孙后代，不无忧心地说：
“家里要变成恐龙公园了。”
赵游说：“多好，回到恐龙时代。”
李妮瞪一眼赵游的后脑勺，说：“钢镚小，你也小啊？回去老太太又该叨叨乱花钱了。”
赵游说：“是我买的，跟你无关，你就告诉老太太我暂时把它们寄养在你们家。”
李妮说：“老太太倒是希望你把自己寄养在我们家。”
赵游问：“你呢？也希望吗？”
李妮想了想，说：“想得美。”
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到家了，赵游把车拐到一个休息站。“干吗呢？”李妮动了动让钢镚压麻的腿。
“买包烟，交个水费。你去不去？”
“不去了，快到家了。帮我买包口香糖吧。”
赵游先走进超市的落地玻璃门里，两分钟后走出来，低头点上一根烟，抬头眯着眼往这边看，晃晃手里的一包绿色包装口香糖，然后走进旁边的卫生间。李妮转头看开进休息站的一辆大巴，一对情侣拉拉扯扯地在闹别扭，女孩生气了，忽然转身往公路上跑，男孩追上去。又一辆大巴开进来，吵架的情侣达成和解，回到车上，第一辆大巴摇晃着开走。
第三辆大巴开走的时候，李妮回头看卫生间门口，那儿显出暂时的冷清，没见到赵游。李妮打赵游的手机，里面发出很奇怪的噪音，接着就像她猜想的那样，一个声音告诉她赵游不在服务区。李妮小心地把钢镚沉睡的头从腿上挪开，替换成一个靠垫，下车走向卫生间。
李妮拜托旁边超市里的胖男人帮他进卫生间去看，胖男人顺便解了个手，出来边洗手边说，里面没人。一个人都没有？连个鬼影都没有。你看清楚了？不信自己去看嘛。
李妮毫不客气地闯进男卫生间，挨个门打开看，真的连鬼影子都没看到。她进超市问胖男人，我男朋友从洗手间出来后有没有再到超市来？胖男人说，哎呀，真不记得了，这一刻钟来了三辆大巴，忙得我要命。李妮探头顺着货架往里看，胖男人说，什么意思嘛，难道我藏了你男朋友？他很有钱？
超市结构简单，没有后门，此刻也显出人走茶凉的冷清。李妮站在门里看着外面压得越来越低的乌云，不出声。胖男人说，要不要帮你报警？李妮说，不用。
雨点打下来了，李妮抱头跑回车里，坐到方向盘后边，扭头看看后座上的钢镚和绿恐龙，把车开上公路。
赵游就这么失踪了。
让李妮无法忍受的是，赵游在失踪之前，已经成功完成了对这个家的渗透，包括儿子钢镚、母亲王敏慧；如果扩展一下，还可以算上这个小区里的一部分邻居，他们对李妮和赵游迟早要结婚基本不报什么怀疑。
王敏慧看天色不好，早早去市场买回青辣椒和肉，包了满满一盖帘饺子。青椒肉馅，这完全是照顾赵游的口味。王敏慧坐在电风扇跟前吹风，像李妮预计中那样，把那堆恐龙按照她的个人经验做了很多折算。她觉得要是把钱省下来买青椒，会一直把赵游吃吐。可是赵游没回来，李妮阴着脸，王敏慧只好把为赵游包的饺子下到锅里。
昨天赵游载着李妮和钢镚去龙城看恐龙化石，提议者是赵游，他主要是想让李妮的十天公休假休得像样些。上个月龙城地质公园刚发掘出一块“龙立方”，据说此块砾岩长五米宽三米高两米，重逾三十吨。他们如愿以偿地看了这块镶满恐龙身体各个部位的化石，又去恐龙博物馆买了一堆模型。现在这些玩意儿被钢镚摆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如果栽上几棵树，简直就是一个恐龙时代。
“赵游为什么没来？”王敏慧还是顾不上李妮的脸色了。在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她一边包饺子一边打定主意今天晚上要跟他们两人再谈谈，再过两个月就到国庆节了，秋高气爽的收获季节，最好把婚事办了。否则的话，她真不知道他们打算把这半同居关系进行到什么时候。
“赵游赵游，您就知道赵游！”李妮没好气地说。
“我想着赵游有错啊？不想才不对呢。”
“您想着他，他想着您吗？想着您闺女吗？告诉您吧，他逃跑了。”
“逃跑？往哪跑？为什么跑？”
“我哪知道。肯定是不堪忍受您的逼婚。”
“我逼什么了？不就是问了他两次吗？再说，我觉得赵游不是那种没责任心的男人。”
的确，王敏慧不相信李妮的判断，她觉得赵游不至于。但事实胜于雄辩，一个小小的公路休息站，只有一家超市一个卫生间一个加油站，根本藏不住人；总共来过三趟大巴，赵游去卫生间期间，李妮一直在无聊地看着那三辆大巴进来开走，没理由看不见赵游往车上混。再说了，也没有混上去的可能，车上的乘务员也不是吃素的吧。
所以，李妮站在超市门口看了看暗淡的天空，又看了看暗淡的四周，断定赵游是拐过卫生间墙角跑掉的。她回到车上眺望休息站后面那片田野和更远处一个村庄，看到玉米像一支支猎枪竖在地里，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2
李妮离婚于三年前，认识赵游于十个月前。要说离婚给了李妮什么样的启示，那就是，她用三年时间证实了这样一句话：离婚市场多半是“男人奇缺，女人囤积”。带着孩子的女人就更是囤积品了。
这简直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女人在婚姻里熬得不值钱了，男人却熬成了抢手货。因此，在这个惨淡的大形势下，赵游的自然条件往李妮家桌面上一摆，简直堪称上帝派来的绝配人选：一，赵游无父无母无婚史，总体来说是一个没有拖累的人；二，赵游在图书市场开一间不大不小的书店，多少也算小老板级的人物，在猪肉一路飙升到十八块钱一斤的消费背景下，李妮那种十年不涨工资的生活实在需要这样一个小老板的帮衬。
当然，这些分析都来自于李妮的母亲王敏慧，她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用冷静和务实的态度，认定了这个已经跟她女儿有了实际关系的男人。
在李妮这里呢，她认识赵游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从第一次婚姻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了，觉得当初那么纠结，根本就不值得。也许是这种心理暗示的结果，她对日后将要出现在自己生活里的男人都没什么期许。没什么期许，也就谈不上对谁格外地有感觉。
王敏慧自然是不会闲着的，差不多在李妮刚离婚三个月的时候，就动员她那些无所事事又对生活抱有无限热情的老工友，给李妮物色新的交往对象。那时候王敏慧采取的方式是广撒网多捞鱼，这种方式一度被李妮所诟病。但王敏慧振振有词，说这样是为了避免李妮受伤害，理由是：不能把全部得失维系于一个人的身上，而是要尽可能地分散开，一个不行还有下一个，这样，不至于失去一个就满盘皆输。王敏慧退休以前是一家企业的工会女工委员，这些大大小小、亦正亦邪的理论，她储备了不少。
广撒网的理论看似极有道理，但在李妮这里实施的时候没取得什么效果——鱼倒是一条一条在李妮身边扑腾，却并没捞到几条。捞到的那几条，在王敏慧这里都过不了关，就更别提李妮了。那些同样离了婚的男人，条件稍微好一点的，都根本不往李妮这里扑腾，实打实地把自己当成抢手货。这些经历都充分说明，在离婚市场上，李妮的确成了一个囤积品。
也真是怪，都说二手女人经历一次离婚之痛后，会把追求男人的标准放低，主动舍弃很多欲念，但这条规律在李妮这里变成了悖论。她用挑剔的态度极为有力地伪证着它，越是没好鱼，她越是挑剔。就拿这个赵游来说，不仅王敏慧觉得他条件好，以过去的捞鱼经验来说，李妮自己也拿不出什么反对理由来，特别是此人对钢镚的态度，很让王敏慧和李妮满意。自从赵游和李妮开始交往，他对钢镚可以说是视如己出，整天扛在脖子上拉屎都美得冒泡，让李妮都觉得不可思议。
有一次李妮对王敏慧说：“妈，您不觉得他缺心眼吗？”
王敏慧说“傻啊你？难道你希望他对孩子不好？”
李妮说：“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啊，好成那样，像一百年没见着个孩子似的。”
王敏慧说：“不是亲生的，好成这样，还真是少见。不过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赵游还有一个可贵的品质：善良，有爱心。”
这样一个男人，无父无母无婚史，大小算是小老板，善良有爱心，李妮都不见得对他有什么格外的好感。每次王敏慧问她，得到的都是“还行吧”“就那样”这类语焉不详的答案。直到他们有了实际上的身体关系，王敏慧也没从李妮脸上观察出别样表情来。
实际上的关系，是在大约半年前发生的。十个月前，李妮为了晋职称，报了四门计算机考试，并按照前辈们的指点，去图书市场买模拟题库光盘。赵游的书店位置特别好，在图书大楼二楼第一家，上了楼梯一拐弯便到。他开的是一家教育书店，专卖各种学生考试用书。李妮买了四张光盘，同时买下了赵游的许诺：复习时有不会的题可以问我，我是个计算机高手；做完题库里所有的题，要是考不及格，你来找我退货。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夸口，赵游送给李妮一张名片，同时索要了李妮的电话，说要对顾客进行回访，以便确定在他所卖的四个版本的光盘中，哪个版本在考试时命中率最高。赵游的回访短信李妮一共接到过八条，时间和分布情况分别是：复习期间四条，考试前一条，考试期间三条。复习期间的四条，前面三条主要是征询意见，光盘安装有没有问题啦，试题演练模式用着是不是顺手啦，复习得怎么样啦。第四条是李妮发的，有一题关于求和公式的，她连演练答案都看不懂，只好给赵游发短信问；考试前那条发自早上，进考场前十分钟，内容是：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考试期间，每考完一科，赵游就会来一条短信问问情况，搞得李妮一出考场就开机，进了考场再关机，净忙着捣鼓手机了。
考试成绩在当时就知道了三门，全是95分以上，第四门成绩要在考后半小时才能张榜公布。但李妮心里已经基本有数了，出了考场，开机，没见着赵游的短信，正打算一身轻松地回家，忽然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发现了赵游。为了回访彻底，赵游硬是陪着李妮在考场外又多等了半小时，直到考试中心的工作人员把成绩单贴出来。
一天四门，把李妮考得快虚脱了，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任何口腹和身体上的享受。赵游开着车，而李妮那两条腿是半步都不想挪动了，加上用脑过度，肚子里早在咕噜咕噜乱叫唤了。
赵游后来承认，他并非对每个来买光盘的顾客都坚持这样的密切回访，还大老远地穿过市区，跑到东郊的考试中心去侯考。要对每个顾客都这样，他干脆改行当陪考辅导老师了。
赵游承认这一切都是处心积虑刻意为之的时候，他们已经发生实际上的关系了，距买光盘四个月，中间吃过很多次饭，喝过很多次咖啡，看过几次电影，K过几次歌，赵游上过几次门，给钢镚买过几次玩具。凡是恋爱男女应该玩的那一套，他们都玩过了。接着就是上床，第一次是在赵游家，第二次就转移到了李妮家。王敏慧睡得早，早上醒来赫然发现李妮穿着睡衣和赵游一起从卧室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