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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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送行

為父親送行的時間終來到,這趟旅程,事實上早在二〇〇六年十月便已展開。那年,深感父親身體經常發生狀況,為了強留住父親,我們兄妹與廣州佛山的叔叔、姑姑們共同計畫提早在老家為父親辦九十壽宴,全面邀請宗親族人歡聚。

時間來到,我們兄妹分地同步啟程澳門會合後由陸路轉進佛山。心裡上,雖然明白此去等於是奔向終程的開始,但能在父親年輕歲月生活之地與他相處,更模擬進入我們未曾參預的父親前期人生,擁有了一段非常新鮮的父子時光,的確教人子難以拒絕。停留期間,我們真正見識到宗親家族的聚合力,數十年未見或不認得的族裔後輩,由不同遠近城市來會,暖壽期間,我們閒閒地早起與父親、族親同桌飲早茶、聽聞鄉音、凝望父親平靜溫和的安坐家鄉,每一刻都彷彿永恆,多麼希望這提早的慶生會可以一直循環下去。但難以形容的不安氣息散發著,我們多少意識到那可能是父親最後一次返鄉。

父親最早一次離鄉,是一九三七年。那年,廣東番禺古鑑村青年蘇富剛進入廣州中央軍校第四分校步兵科第四隊,十八歲的他自行改名蘇剛,說來爺爺時任廣州電信局局長,父親大可依傍祖輩人脈享受一般世家子弟的生活,但他選擇走出和家族不一樣的路。抗戰軍興,一九三八年廣州失守,學校遷駐廣西宜山、南寧,從此,展開了蘇剛時期。父親同學錄上登記的永久通訊處是「廣西南寧七勝街四十二號厚豐棧轉」,這個地址印記了獨獨屬於他的生命史。說來生於一九一九年的父親,幾乎是全期最年幼者,畢業時才十九歲,他卻獨自上路,千山萬水輾轉任官成都、昆明。

終於,命運之線悄悄將他劃到位,一九四〇年代初期他被任命為貴州晴隆高砲連連長,派往守護盤江大橋。晴隆是距離中國名瀑黃果樹瀑布數十里的一個小山城,地貌山巒起伏險要,向來兵家必爭,盤江橋即稱黔滇之鑰。一九四一年六月,日軍大規模轟炸,重創盤江大橋,父親右耳也給炸聾了,終其一生,他這隻耳朵零聽力。但零聽力的人生也不是沒有收穫,部隊駐紮所在地產屬於一位陳姓士紳,有兩名女兒,大女兒陳順男,聰慧叛逆,父親看在眼裡沒吭氣,但抗戰結束,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號日本才宣布無條件投降,他即搶著上門提親,陳順男外婆說:「嫁給你這外省人不就等於死了一樣?」古鑑青年說:「我一定帶她回來探親。」十月十日兩人就完婚了。婚後父親認為陳順男這名字太父權,遂將妻子改名「陳潔姍」,那一刻,開啟了他們六名子女及其後代子孫新頁。

一九四九年,一場世紀大遷移,父母親和姑媽、姑丈相繼到台灣,姑媽成了我們在台灣唯一的親人,父親以中校官階調台南砲兵學校,當時中校軍官每月關九十元薪餉,別說養家,單身度日都很拮据,父親只得由帶兵官轉任教官,主要圖二百元教官加給,如此家用才稍穩定打平,一九六〇年初期他榮升上校指揮官,六個孩子相繼報到,升職意味著改善家庭生活並且回復帶兵官職,但父親個性剛烈,看不慣同仁兼差揩油,白紙黑字硬往上報,其結果是被眾人聯名反控他誣告降調中校,指揮官職也給拔了,父親選擇待退謀職,三個月可領一千八百元薪俸,什麼也不夠。於是,為了養家,已經中年的父親,放下軍官姿態,忘掉世家出身,在日後長達二十年歷程,開書店、賣冰棒、饅頭、挑磚頭、賣麵、修鐘錶開鎖、當管理員,甚至去考職業駕照打算開計程車。還記得初初開始賣冰棒,他深入考察發覺南一中後門牆角是很好的據點,南部天熱,學生一下課就爬到牆頭找小販買冰水,但那裡是別人地盤,父親只能抓緊時間,人前腳走他後腳現身,他讓學生免費試吃促銷,但學生試吃歸試吃,並沒餘錢多買。不知道別人怎樣,總之,我這一生最討厭吃冰棒。

冰棒利薄容易融化血本無歸,父親於是改行賣饅頭,找了輛破單車,後座疊床架屋足足壓實三個木頭箱子,內裡層層厚實棉胎保溫,騎車一路穿過東區、北區走縱橫省道往新營奔,他琢磨農民做田需要結實的食物補充體力,饅頭最結實了。箱子太重他太貪心,經常翻車不說,終於累到胃出血住進醫院,病情才稍轉好,他就堅持要出院,他說:「我得出院賺錢養家。」醫生表示不能負責,父親說拿出院同意書來我簽字,我負責。古鑑青年不過不符家人期盼進了軍校,旅程卻把他劃到這地步。

終於,可以返鄉了。一九八七年兩岸開放探親,第二年父親和姑媽、姑丈計畫好一起回家,各自啟程,訂妥日期會合廣州。父親先帶著晴隆女兒回貴州,暌違四十二年,小山城居民奔相走告:「蘇連長回來了!蘇連長回來了!」這時的蘇連長已經是七十歲老人了,鄉人全都記得他,我父親帶著我母親去祭墳,一塊土丘而已,他對著土丘告訴我外公外婆:「雖然遲了,但小男給你們帶回來了。」日後父親以女婿的身分,主持修葺岳父母墓碑,墳地建在地無三里平的鎮郊山頭,每回掃墓得像四腳動物往上爬,站穩了,便可遠望想像晴隆。

及至廣州會合那天,姑媽姑丈、我父母及族人聯袂往蘇家祠堂給久別的爺爺、祖宗上香,古鑑一帶祖宗牌位高立於房頂,七十出頭的姑媽、我爸爬上陡直的梯子堅持完成祭祖儀式。不僅於此,我姑媽硬是跪了下去,給不是生母的小奶奶磕頭,以嫁出去的長姊身分感謝拉拔養大弟妹在彼岸續了蘇家香火。

之後,父母親年年赴廣州、佛山、貴州,和老友親人團聚,多麼愉快的老年生活,大夥結伴到處吃喝玩樂,走哪兒都吆喝了大批人馬,我總懷疑他們要把青壯年失去的飄零歲月補實回來。等到年年探親旅程成為歲月固定節奏,外圍看進去,我們不去觸碰現實,寧願相信這是人生永恆的常態。但在一九九三年,父母親有一趟大陸行,兩人去了南寧、貴陽等地會老同學親人,父親記下的旅程,這才讓人明白,往往看似平靜的日子,卻潛伏變化與艱險,父親寫道:

這次之行與前數次,幾無多大的差異,仍以廣東及貴州為主,但在行程上,仍有點改變,今將全部行程羅列如後。

一,高雄乘輪到澳門。二,澳門乘船到廣州。三,廣州佛山往來走動。四,佛山乘車到台山當日回廣州。五,廣州乘火車到貴陽,途經曲江、衡陽、長沙、新化、玉屏等地。六,貴陽乘車經安順水城。七,水城乘火車到安順即換車到晴隆。八,晴隆至興義。九,興義至冊亨,原定由此往百邑赴南寧,但因八渡不通,冊亨留一宿。十,冊亨經貞豐、安順回貴陽。十一,貴陽經都安再至荔坡。十二,荔坡至金城江。十三,金城江至南寧,途中差一點翻車。十四,南寧經合浦、江門返回廣州。十五,廣州經澳門返回高雄。結束這次大陸之行。

這一次探親及旅遊,可以說是萬里之行,全程所經的道路都是崎嶇的山岳地帶,一般旅客實難忍受,以我夫婦的高齡,更是苦不堪言,套句抗戰時期的話「八渡不渡,百邑百變,都安不安」。

我以為這段旅程正是父親出廣州之路曲折困頓的寫照。究竟多麼辛苦備嘗?我心底有一幅深埋的畫面,正可以為這段旅程作注腳——

一九六〇年代中期,我沒考上公立學校放榜落到台南私立德光女中,家裡正苦,父親沒多說一句話,讓我註冊上學。二年級春假全班去烏山頭水庫旅行,遊覽車在公路上朝前開著,女生們喧譁嬉鬧個不休,我靠窗坐,伸頭出去吹風,突然,望見前方有一輛單車後座立起高高的箱子,整條公路上就只有那一輛單車正吃力地往前移動,速度非常非常緩慢,我老遠就認出那是爸爸和他的舊單車,他正要去賣饅頭。我縮進車腹,沒有叫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且很慚愧自己坐在車上。所以,我也很少吃饅頭。

閉幕式進入倒數計時。父親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清晨因肺炎進了醫院,因襲壯年後養成的脾性,他非常不耐待在醫院,這些年急診室進進出出,我們也以為就像之前虛驚一場很快會出院,久經過程,家人已發展出一套安撫他的台詞,眼看他燒又退了,我們放鬆懸著的心,再度畫下好大的希望大餅,告訴他,這趟徹底治療,舒適了絕對陪他返廣州,真的不騙人,他每次都把希望寫在眼裡,但這回,他搖搖頭,沒說什麼,一張口就氣喘,我們鼓勵他用簽字筆寫在報紙上筆談,但他早不是那個我簽字我負責的漢子,字跡支離難辨如塗鴉,家人不忍傳閱總塞進抽屜,一天天功課寫著猜著,突然歲末報紙上,爸爸清楚簡明寫下每個半隻手掌大小的字:不知何時能自由。

兩天後,二〇〇八年一月一日凌晨,父親進了加護病房,當時我正在辭歲的聚會上,收到簡訊,悄悄離席,連夜回防台南,送行終點已然逼近。恍若生死防線潰堤,旅程末途如瘟疫蔓延,撲殺而來。二月十六號早上七點五十六分,一日之晨且陽光晴朗,家人奔去每天報到的呼吸加護病房,父親安詳離世,心電圖指數歸零,他的胸膛仍起伏呼吸,「機器」,他們說。父病五十三天,沒有落淚討饒喪氣,永遠是那個走出自己道路的古鑑青年。其實父親早已決心從這塊土地開創未來,三十年前,長孫立信出生,他親手制訂「立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作為蘇家譜系台灣的永續排行。

那位十八歲出廣州的青年,當他把蘇富剛改名為蘇剛,已經決定了他是個怎麼樣的人。爸,知道嗎?立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您從來自由。